第33節(jié)
這一次,是個柳絮飄飛、陽光和煦的日子。面前好像是學(xué)堂,人間的學(xué)堂。里面講學(xué)的先生,玄商君并不認(rèn)識,但他所講的內(nèi)容,卻是人間啟蒙慣用的《三字經(jīng)》。很顯然,這是在教孩童讀書識字。 但是……玄商君站在門口向里面看,里面只有一個孩童,卻不是上次夢境中他見過的那一個。不對,那女童不是她。玄商君皺眉,正要尋找,卻突然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 “誰放她進(jìn)來的?若是沖撞了公主,你們誰擔(dān)當(dāng)?shù)闷??!”這女子一聲厲喝。玄商君循聲看過去,果然,那個小小的孩童就在學(xué)堂之外。 她扒著窗戶往里看,被守在一旁的宮女發(fā)覺。 宮女們立刻上前,一并驅(qū)趕。 女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飛快地逃出學(xué)堂。但是不一會兒,她又悄悄地自圍墻跳進(jìn)來。學(xué)堂外隱約能夠聽見先生講學(xué),她躲在墻根,一邊得意洋洋地偷聽,一邊折了樹枝,在泥土上學(xué)寫字。 那字跡粗陋,歪歪扭扭,并不端莊。但她卻寫得津津有味。 然而,總有些字是聽不見寫法的。學(xué)堂里面,先生開始手把手地教里面的女童握筆,糾正她的筆畫。 學(xué)堂外,她就只有自己琢磨了。 突然,一只手猛地伸過來,用力抽走她手上的樹枝。 “又是你!”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宮女將樹枝折成幾段,啪地一聲扔地上?!熬蛻{你還想學(xué)識字?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彼媚_將地上歪歪斜斜的字跡踩了個亂七八糟:“你能不能躲起來,不要再害我們了?!” 玄商君蹲在地上,想替她撿起那截樹枝,可他的指尖穿過了樹枝,所觸盡是虛無。在這里,他什么都觸碰不到。他隨夜曇仰起頭,兩千七百年來,他第一次看見一張這樣丑陋兇悍的面孔。那瞳孔之中,所見盡是譏誚和冷漠。 那種寒意浸骨,勝過兩千多年里,他所遇到過的、所有的邪獸妖魔。 他以為,這個夢到這里就完結(jié)了。 但是并沒有。 那個孩子被趕走后,沒過多久,她就再度偷偷返回了。這一次,她的字跡便橫平豎直,端正了許多。玄商君緩緩坐在她身邊,陽光依然輕柔如紗,她寫了太久,仍舊有好些字不對。 她悄悄向?qū)W堂里張望,目光在那本《三字經(jīng)》上停留了許久。 第62章 玄商君脫出了那個夢境,因為夜曇醒了。以這種姿勢睡覺,她睡不了太久。玄商君目光輕移,看見桌上的法卷,他問:“第二十頁是什么?” 夜曇身上的禁咒已經(jīng)解開了,她揉著眼睛,說:“?。俊?/br> 玄商君說:“法卷第二十頁。” 夜曇說:“二十頁,木人石心嘛。以草木之力堅定自身心性,不受幻術(shù)迷惑?!?/br> 玄商君問:“二十七頁?!?/br> 夜曇說:“圓木警枕啊,用自身氣息跟草木相連,發(fā)現(xiàn)異常時草木會預(yù)警。作用跟養(yǎng)條狗差不多?!?/br> 她真的看過。玄商君甚至不用問為什么。 ——小時候那么渴望課本的她,大約真的不需要誰去督促。 他說:“今晚,天界有流星雨,你去看嗎?” “???”夜曇以為自己聾了,“你說什么?” 玄商君收起法卷,說:“你可以去弄晴閣,找紫蕪,她會帶你去?!?/br> 說完,他起身離開。 夜曇大聲喊:“我草、我鳥??!” 正在廚房研究明天吃什么的蠻蠻,還有正在后殿研究應(yīng)該迎娶天界哪位高富帥的胡荽都跑出來:“公主?” 夜曇掏了掏耳朵,說:“少典有琴居然讓我去看流星雨,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他瘋了?” 蠻蠻扇了扇翅膀:“這還不好?聽說天界神族的流星雨很好看的。” 胡荽也說:“流星雨!我們真的可以去嗎?!” 夜曇一臉懷疑:“無事獻(xiàn)殷勤,非jian即盜。我看這一定是個陰謀?!?/br> 胡荽一臉失望:“啊?那我們不去呀?” 還是蠻蠻說:“陰什么謀,快走啦!” 夜曇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摸著下巴說:“根據(jù)常識,如本公主這等姿容的女子,要是去看流星雨,一定會遇上一個地位崇高、實力莫測的男人。然后跟他花前月下,令他對我一往情深,無法自拔。最后惹出一段生死愛恨。所以這種危險的地方,本公主就先不去了。你們?nèi)フ疑俚溥h(yuǎn)岫,與他同行。我且暗中觀摩一番,再作決斷。” “切?!毙U蠻和胡荽翻著白眼走的。 天界流星雨,實屬奇觀。神族大多很宅,平時閉關(guān)修煉,幾十年不出門都不奇怪。但是這樣的夜晚,幾乎所有神族都會出門觀看。這是天界約定俗成的盛會。 所以,紫蕪早早就抱著帝嵐絕,來到一個神跡罕至的位置。她把帝嵐絕放到一塊巖石上,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奶壺:“我們就在這里等流星雨啦,時間還早,你快喝點奶。” 那奶味道還不錯,帝嵐絕也就毫不抗拒地喝了。 但是喝完一陣,他就覺得不好——尿急。 人間的妖和人雖然都會學(xué)習(xí)法術(shù),但因為人間沒有清氣,也沒有濁氣,故而人和妖始終無法完全辟谷。他們既然需要吃喝,當(dāng)然也就得拉撒。 他平時都是隨便找個草樹叢解決的,這會兒當(dāng)然也想找地方。 紫蕪一看就急了:“你內(nèi)急呀?哎呀,這里可不能亂拉,萬一有其他神族經(jīng)過,會嗅出你的味道的!” 她這么一說,倒是提醒了帝嵐絕。帝嵐絕抬頭看她——那怎么辦?說起來也都是你這個女人不好,帶什么奶啊真是。本少君一頓不吃會餓死嗎? 他是真的急,水火無情啊。紫蕪只好悄悄把他抱到一棵樹后,然后原地立等。 帝嵐絕抬頭望望她——不是,你這是什么意思? 紫蕪收到他的目光,說:“你快拉啊,拉完我收拾,免得被別的神族發(fā)現(xiàn)!” 帝嵐絕呲牙,那我也得能拉得出來啊。誰被你這樣盯著能行??? 紫蕪嘆了口氣,蹲下來摸著他的背毛,好聲好氣地勸:“你快點啊,天界不準(zhǔn)私自收留其他種族,讓別人發(fā)現(xiàn)你的氣息,你很可能會沒命的?!?/br> 這有什么辦法?妖族少君一邊尿尿一邊罵少典氏的十八輩祖宗。而紫蕪確實是個稱職的鏟屎官。她說到做到,果然是很盡職地替他清理穢物。完事后,她一撩帝嵐絕的尾巴,隨手用干凈的布帛替帝嵐絕擦了個屁股。 妖族少君尾巴一夾——完了。從此以后沒臉見人了?。?/br> 第63章 天色漸漸暗了,各路神仙紛紛出了洞府,占據(jù)最好的位置,以便觀賞流星雨。 帝嵐絕心安理得地躲在紫蕪的斗蓬里,這下算是破罐子破摔了。周圍神族漸漸聚集,不乏有人帶著神獸、坐騎,帝嵐絕的氣息,也被掩蓋了下去。 紫蕪這才放了心,抱著他坐下。帝嵐絕伸出腦袋,左右觀瞧,這樣的盛會,夜曇那么喜歡湊熱鬧,應(yīng)該會出來才對。 可夜曇沒有來。 天葩院。 玄商君站在院門前,猶豫了許久。君子不欺暗室,但此女身份顯然存疑,離光氏不可能如此苛待神族未來天妃,她一定不是離光青葵。只是由她的夢境來看,她從小生活在人間,也并非魔族。 那她是誰,為何會被送來神族,頂替青葵公主? 疑惑不得解,自然是要查看一下她的居處有沒有什么蛛絲馬跡。玄商君想了半天,終于還是伸手推門。門沒閂,輕輕一推就開了。玄商君緩步走進(jìn)去,里面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當(dāng)然沒有人,這個時候,大家都去看流星雨了吧? 玄商君徑直來到內(nèi)殿,這里是夜曇的寢殿,榻上被褥鋪疊整齊,妝臺上還放著夜曇平素喜歡的胭脂水粉。 玄商君掃視左右,不見異樣。 他來到妝臺前,打開妝奩,里面只放著一些女兒家的首飾??瓷厦娴挠∮?,確實是出自人間離光氏皇族。玄商君傾身,拉開妝臺的抽屜,里面是幾條披紗,折得倒是整整齊齊。 再下面一個抽屜,是顏色鮮亮的……刺繡嗎?玄商君隨手拿了一張,展開一看,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是女兒家的肚兜! 他趕緊移開目光,正要疊進(jìn)去,突然聽見一陣細(xì)微的酣聲。 不對!房間里有人!玄商君將那水紅色的肚兜猛地塞進(jìn)袖中,猛一回頭,榻上卻空空如也。 他循聲找過去,只見帳頂,睡著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夜曇。她沒有去看流星雨?玄商君吃了一驚,第一次作賊,難免心慌,他忙要退出門去,不料一個沒留神,砰地一聲,撞到床邊掛衣的椸枷。 帳頂,夜曇揉著眼睛坐起來,一眼看見他,不由有點懵:“少典有琴?你怎么在這里?” 我也想問你!你怎么在這里?玄商君平生第一次說話含糊不清,他問:“我……你為何不去看流星雨?”接著就是第二個問題,“還有,你為何睡在帳頂?” 夜曇翻身從帳頂跳下來,說:“流星雨這種東西,適合有情人相攜去看。你想呀,幕天席地,熠熠星光,這場景,放頭豬進(jìn)去也是頭風(fēng)花雪月的豬好嗎?何況是本公主這樣的天姿國色?本公主在天界又沒有什么有情人,就不去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了?!?/br> 她打了個哈欠,又問:“你在這里干什么?” 玄商君能說什么?自己懷疑她的身份,潛進(jìn)來搜查她的閨房?這倒是好說,關(guān)鍵是袖中,女兒家的貼身衣物如何解釋?她那張嘴可是不饒人的,若是被她發(fā)現(xiàn),自己跳進(jìn)黃河洗不清。 他說:“我……” 他一慣磊落坦蕩,突然神情躲閃,當(dāng)然有古怪。夜曇是什么人,小人好嗎! “嗯……”她趕緊查看自己房間,“少典有琴,你不會是來我房里作賊的吧?!” 玄商君實在是下不了臺,只得說:“怎會?本君……特來邀請公主同賞流星雨?!?/br> 夜曇是這么容易被糊弄過去的嗎?她立刻就要查看自己的東西有沒有少。 玄商君是真的怕了,以她的性子,若是發(fā)現(xiàn)自己貼身的衣物被動過……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忙前頭領(lǐng)路,說:“天界流星雨,遠(yuǎn)比人間壯麗。本君知道有一顆星星,最適合觀景,走吧。” 夜曇滿心狐疑,卻被他領(lǐng)著,一路出了天葩院。 既然說了是看星星,那總要找個合適的地方。 玄商君召出寶劍,帶著夜曇御劍而行。當(dāng)寶劍凌空,視野無限延展,星子閃爍著流轉(zhuǎn),鋪陳為漫漫光海。仿佛是感覺到星辰之靈的靠近,無數(shù)星光予以回應(yīng)。光點飄飄浮浮,在他身邊縈繞。夜曇站在玄商君身后,疾風(fēng)浩浩,吹起他煙灰色的發(fā)絲,和雪白欲融的衣角。 仿佛在這荒穢星空里,他是傲雪凌霜,也是春風(fēng)徐徐。 我就說吧,這樣的情景,就算是放頭豬,也是可以風(fēng)花雪月的。哼。夜曇攏了攏衣袍,此地不知離天界有多遠(yuǎn),但風(fēng)確實是寒冷了許多。她覺得冷了,說:“少典有琴,這些地方怎么一個神族也沒有?” 玄商君對聊天并不熱絡(luò),其實她說得沒錯,攜手觀星,原本是有情人應(yīng)該做的事情。而他與她不是。他淡淡道:“乾坤浩瀚,四界神魔也不過滄海一粟。這些地方,神族人丁稀少,并未涉足。” 夜曇哦了一聲。寒風(fēng)凜冽,她鼻子發(fā)癢。她抬手揉了揉,終于忍不住,喊:“少典有琴?!?/br> 玄商君不由回頭:“什……”他一句話剛說了一個字,夜曇就在他回頭的一瞬間,阿嚏一聲,一個噴嚏噴了他一個滿臉星。 玄商君生性好潔,此時一臉唾沫星子,臉上神情真是比流星雨都精彩。 夜曇擦了擦鼻子,說:“看什么看,我又不是故意的!”玄商君抬袖抹了一把臉,仍然望定她,一言不發(fā)。夜曇終于也有點心虛,說:“好了好了,大不了我替你擦擦。” 說著話,她一眼已經(jīng)看見玄商君袖中水紅色的“錦帕”。她隨手拿出來,真的替玄商君擦臉。只擦了一下,便覺手感不對。 “咦?”她剛要查看,玄商君已經(jīng)臉都綠了,一把搶過來,團(tuán)在手里,猛地轉(zhuǎn)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