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看不懂?！?/br>
    老馬說：“我教你，這個(gè)詞，indignation?！?/br>
    “什么意思？”

    “義憤。”老馬走到茶幾邊，彎腰在茶幾下面找東西。他的茶幾下面也堆了好多碟片。他翻出一張碟，和我說：“這個(gè)拍了電影，來來來，我們一起看?！?/br>
    我們坐在一起看電影，看了五分鐘我就打哈欠了，但是老馬看得很認(rèn)真，我的眼神開始到處晃，我看到茶幾下面的碟片盒里夾著個(gè)相框似的東西，抽出來看。真的是相框，框住的是個(gè)年輕男人，太年輕了，眉眼都是戾氣，好像整個(gè)世界都和他有仇，但他又不在乎，年輕男人身上背著把電吉他，頭發(fā)留到肩上，嘴里叼著煙，沖鏡頭比中指。照片是黑白的。

    我驚呼：“老馬，這是你兒子？太帥了吧！”

    老馬說：“這是我！”

    我又驚呼了聲，把相框擺在茶幾上，茶幾下面掉了些東西出來，其中混了幾張唱片，唱片封面像同一個(gè)人，雌雄難辨，我撿起來研究了陣，問老馬：“這也是你？戴了假發(fā)，戴了美瞳？你那個(gè)年代就有美瞳啦？”

    老馬好氣又好笑：“這是大衛(wèi)·鮑伊！”

    我后來真的見到了老馬的兒子，我們還一起聽大衛(wèi)·鮑伊唱歌。

    我和小馬第一次碰面是在老馬家。我正給老馬收拾衣柜，有人敲門，我去看了看，貓眼那一頭站著的是一個(gè)十四五歲的男孩兒，短袖牛仔褲，一身黑，顯得臉很白，嘴巴很紅。我給他開了門。男孩兒看到我，砰地關(guān)上了門。我忙打電話給老馬，老馬下樓買水果香煙去了，電話還沒接通，隔著門板，一把脆生生的嗓音問我：“你是老馬找的鐘點(diǎn)工？”

    我沒說話，進(jìn)了臥室，虛掩上門，電話通了，我和老馬說：“有個(gè)小男孩兒來找你?！蔽艺f，“和你長(zhǎng)得挺像的。”

    男孩兒長(zhǎng)得像老馬那張黑白照，只是頭發(fā)是短的，平頭，耳朵上一串銀耳環(huán)。

    老馬說：“我馬上回來?！?/br>
    我坐在床上疊衣服，別看老馬在外頭人模人樣的，講究，精細(xì)，可家里亂得像狗窩，找一雙襪子都得找半天，在一堆報(bào)紙里翻出一只，從床底摸出另外一只，湊成這一雙了，他就慢條斯理地熨，熨妥帖了，穿上，再穿鞋，長(zhǎng)褲褲腿放下來，看不見那雙熨得妥妥貼貼的襪子了，他踩著因?yàn)橐乙m子推倒的原先摞成小山似的報(bào)紙雜志，出門了。

    我受不了家里亂成這樣，一有空就給他收拾，我還自掏腰包買了毛巾水桶，拖把笤帚——老馬家連塊抹布都沒有。我給老馬收拾衣柜，把四季的衣服分開放，秋冬天穿的就歸進(jìn)收納盒里塞在床底下——收納盒也是我買的。

    我還給老馬買了個(gè)cd架，淘寶上下的單，隔天就送到了，我在客廳安架子，老馬切西瓜，笑呵呵地和我搭話，說：“小寶啊，看不出你這么能干。”

    我朝他擠眉弄眼：“那可不是。”

    老馬笑出聲音，連連擺手：“可惜你馬爺爺我無福消受啊！”

    我疊好兩件毛線衫，踩著床沿，放到衣柜上層去，馬爺爺回來了。我聽到開門的聲音，老馬說話的聲音。我躲到門后偷偷張望。

    男孩兒不進(jìn)屋，就站在門口，他問老馬要錢。老馬給了，男孩兒覺得不夠，掌心里放了幾張紅鈔票的手還朝老馬伸著，沒縮回去。老馬抓抓脖子，低頭又掏錢。

    “你也不嫌丟人。”那男孩兒忽然說。

    老馬又給了他一疊鈔票，我估計(jì)得有一千，男孩兒的手縮回去了，鈔票塞進(jìn)褲兜，下巴抬得高高的。老馬還是低著頭。他背對(duì)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輕聲問：“要不要進(jìn)來坐坐？”

    他指著餐桌，說：“買了點(diǎn)車?yán)遄?，洗了吃點(diǎn)再走吧?！?/br>
    男孩兒冷哼了聲，冷笑著打量老馬：“和我差不多大吧？你都能當(dāng)他太爺爺了吧？帶出去別人還以為你帶曾孫子逛街呢，假牙齒啃嫩rou，啃得了嗎？”

    男孩兒往屋里看，往我這里看。我轉(zhuǎn)過去，輕輕闔上了門。

    “老yin棍！”男孩兒最后這么罵了句，走了。

    我又在房間里待了會(huì)兒才出去，老馬笑呵呵的了，他坐在餐桌邊抽煙，看到我，笑著說：“洗點(diǎn)車?yán)遄映猿裕俊?/br>
    他拉開放車?yán)遄拥乃芰洗?，說：“其實(shí)就是cherry嘛，外國櫻桃，也不知道干嗎要翻譯成車?yán)遄??！?/br>
    我說：“tvb電視劇里草莓都說士多啤梨，蛋餅一樣的蛋糕都說班戟?！?/br>
    老馬說：“哎呀，那叫pancake?！?/br>
    我捏著他的肩膀，問：“潘什么呀？”

    老馬用手指在桌上寫字，寫英文字母，我看著，學(xué)著，跟著念。

    pancake。pancake。

    我念完整了，說標(biāo)準(zhǔn)了，老馬沒聲音了，光是對(duì)著我笑，笑得眼睛周圍的皺紋越來越深，頭發(fā)好像也白了很多，整張臉一下子毫無生氣。

    我被他笑怕了，打了個(gè)哆嗦，說：“我下樓買包煙?！?/br>
    到了一樓，我推開門才要跨出去，就感覺被人從后頭重重推了一把。我一個(gè)踉蹌，跌到外面，猛地回頭，一個(gè)拳頭朝我臉上砸了過來。我摔在了地上，鼻子痛得要命，嘴巴也痛，趕緊用手捂住鼻子。鼻血流出來了，我的手心一下就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