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敘有鑰匙，不會敲門。他以為游敘的父母又來了，坐著沒動，揚手摔了筆。

    上次來，游敘他媽看見廚房兩個菜板，嘟囔：“你還知道分生熟菜板?！?/br>
    要是游敘父母能對他多一點點關(guān)注，醫(yī)學生更了解和懼怕細菌，加上跟游敘一起生活這么久，早已經(jīng)不是當初的生活白癡。

    他不喜歡游敘的父母，還是盡量保持友好面容，打開大門。

    一位老人家站在門口，拎著兩個不銹鋼保溫桶。老式的保溫桶，談夢西在醫(yī)院經(jīng)常見老人用，桶身布滿鋼絲球擦痕。

    老人禮貌地說：“你好，談夢西?！?/br>
    談夢西的目光從保溫桶移到對方身上，衣褲樸素整潔，高挑消瘦，白發(fā)，頭臉很小，鼻子高挺。

    這老頭年輕時是個大帥哥，跟游敘似的。

    談夢西怔了，手腳繃緊，“爺爺?！?/br>
    游敘爺爺應聲：“哎?！?/br>
    游爺爺在客廳坐下，談夢西手足無措，慌得滿房子里亂轉(zhuǎn)。

    家里沒來過客人，沒接待過誰。沒有開水，他們不喝開水，找出一瓶礦泉水。沒有正經(jīng)杯子，他們不用正經(jīng)水杯，用買五連包泡面送的兩個大啤酒杯。

    談夢西躲進廚房，倒了一杯礦泉水，回身一看。

    游爺爺站他身后，背著雙手，端詳油煙機上貼的手寫菜譜《西紅柿炒蛋做法》。

    談夢西有點齜牙咧嘴，“爺爺，喝水?！?/br>
    游爺爺接下大啤酒杯，一口氣喝光，說自己坐了大半天公交車，渴得不行。又說他們怎么住這么遠，多不方便。最后回頭對那張《西紅柿炒雞蛋做法》搖搖頭，給出評價：“什么也沒經(jīng)歷過?！?/br>
    評價真實，談夢西無力反駁，也不打算反駁。

    游爺爺走出廚房，在客廳轉(zhuǎn)悠，“這個房子租金高嗎？”

    “比市里便宜一半多?！?/br>
    “預制板樓，跟我以前單位的房一樣?！庇螤敔斆嗣Ρ?，回頭對談夢西說，“下次租房子，換正常磚混結(jié)構(gòu)，別圖便宜租這種，不安全。你們以后有錢了，肯定要買過房子的?！?/br>
    談夢西又怔了，“好?！?/br>
    轉(zhuǎn)悠到堆滿雜物的陽臺，游爺爺二話沒說，拖出洗衣機邊的紙箱雜物，又找出掃把，掃屋頂?shù)闹┲刖W(wǎng)。

    談夢西不好閑下一雙手，跟在他背后搬東西，收拾垃圾，洗拖把。

    游爺爺把抹布遞給他，一指地上，“你擦地，我擦欄桿?！?/br>
    談夢西滿頭霧水，接下抹布，開始擦。

    二人配合打掃一個小時，陽臺干凈空蕩，地板白得發(fā)光。

    游爺爺搬出兩把椅子，在臥室門口停留兩秒，看見書桌山一樣的書，“你平時不出門？”

    “嗯?！?/br>
    “游敘呢？”

    “他回來也是直接洗澡進房間?！闭剦粑餮a充，“他很累?！?/br>
    萬圣節(jié)，他們沒有出去，沒有機車和頭盔，失去了扮成蠢朋克的興趣。不止萬圣節(jié)，他們對外面整個世界探索失去的興趣。

    游爺爺坐下，“你們不會生活?！?/br>
    談夢西疑惑地“啊”了一聲，又不敢問這話的依據(jù)在哪兒。

    “坐，坐我邊上。”游爺爺說。

    談夢西坐下，第一次離游敘的家人這么近。

    游爺爺說：“天這么好，找個藤椅一躺，多舒服，我最喜歡曬太陽?！?/br>
    談夢西望向?qū)Ψ?，銀發(fā)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眼尾的老年斑，渾濁的晶體，那么清晰，忍不住低聲說：“您要少曬太陽。”

    “為什么？”

    “白內(nèi)障患者不能受強光刺激，在太陽下最好戴墨鏡?！?/br>
    “好，我要聽你的，你是醫(yī)學生，未來的醫(yī)生?！庇螤敔斮澷p地看著他，“我也是?！?/br>
    談夢西的鼻子發(fā)酸，“我不是醫(yī)生了。”

    “哦。”游爺爺話鋒一轉(zhuǎn)，“家里有人當醫(yī)生嗎？認識什么人，能替你通融通融?！?/br>
    “我不是本地人?！?/br>
    “這么說，你家庭不好，游敘又要跟爸媽斷絕關(guān)系，就算你們在一起，現(xiàn)在餓兩頓沒事，以后年紀大了，餓兩頓要人命的?！边@雙渾濁的眼睛盯著談夢西，語氣和藹可親，“你這個樣子，萬一離了他，怎么活？”

    談夢西的眼神空了兩秒，“我……不知道。”

    游爺爺繼續(xù)說：“家里沒路子，沒錢，還沒學歷，走進死胡同?！?/br>
    談夢西捂住了臉，抬不起頭。

    游爺爺說：“你后悔了?！?/br>
    怎么會有人這么直接了當、輕描淡寫地說出來？

    談夢西放下雙手，試圖搖頭否認，試圖扯出一個笑臉，全身卻不受控制地顫抖。

    他沒有受到想象中的刺痛，像面臨一個張開雙臂的無限容忍的懷抱。這段亂麻似的日子，他壓抑著的自問自答，自我厭棄，還有內(nèi)心深處的歇斯底里，沖開他的淚腺，開閘，決堤，收不住。

    太陽暖烘烘地烤著，墻壁和陽臺似乎比別的地方明亮兩個度。

    太亮，太干凈，他無處藏身，攤開絕望和羞愧，孩子一樣崩潰大哭。

    他后悔了，悔青了腸子，悔得要命。

    游爺爺從口袋里拿出衛(wèi)生紙，遞給談夢西，“年輕人，犯錯是正常的?！?/br>
    談夢西揉著這團衛(wèi)生紙，抽泣停不下來。

    游爺爺問：“你跟游敘提過嗎？”

    談夢西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