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強勢，說的話開始難聽，凌笳樂就連“不”都不會說了，只是低著頭沉默，不給一點反應(yīng)，好像現(xiàn)在說的這事和他凌笳樂根本沒關(guān)系。

    就像在那個酒店的廁所里、在那個飯桌上，那些記者、那個投資人，肆無忌憚地說著關(guān)于他的下流的話，他都假裝沒聽見。

    好像他假裝沒聽見，那些聲音就真的不存在；好像他不去看，亭子外的那些眼睛就真的不存在；他明明還端正地坐在那里，卻好像已經(jīng)縮成一團(tuán)，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恨不得將自己和世界徹底隔絕。

    這不叫無動于衷、充耳不聞，這是逆來順受。

    這樣的凌笳樂，不是嬉笑著沖沈戈丟櫻桃核的那個，不是揚起下巴傲慢地沖沈戈翻了個白眼的那個，不是拿著畫筆在太陽底下對著一棵樹發(fā)呆偷懶的那個，更不是撐著窗臺探出大半個身子、用他清澈的雙眼眺望遠(yuǎn)方的那個。

    沈戈受不了了，咬著牙沖梁制片低吼：“不能再逼他了！您看看他……您看看他……”他咬牙切齒，克制著心中的暴怒狂吼，求梁制片能好好看看凌笳樂那雙眼睛，求他能對凌笳樂心生幾點憐憫。

    梁制片被他打斷，不悅道：“沈戈，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你懂這些東西嗎？”

    沈戈恨得兩眼通紅，轉(zhuǎn)頭去求王序：“導(dǎo)演！凌笳樂這種狀態(tài)還怎么拍戲啊？”

    可王序只是坐在那里抽煙，一聲不吭，不知道心中作何想。

    梁制片突然抬腳用力踹了下桌子腿，“我的要求很過分嗎！說得好像我是個惡人！沈戈，你自己問問他，他之前那些炒作哪個不比我的要求火爆？我就是讓他和他mama一起拍個照片而已，有對誰不利嗎？明明就是皆大歡喜的事，他能配合他公司去炒新聞，為什么就不能配合劇組做解釋？”

    他站起身，食指幾乎指到凌笳樂的鼻子上，“凌笳樂，劇組虧待你嗎？憑你之前的形象誰會你拍戲！你經(jīng)紀(jì)公司獅子大張口，敢要五百萬片酬！之后你還拿喬，又讓我們添了一百萬！你知道閔淮安那樣的影帝愿意要多少片酬來演江路嗎？——零片酬！零片酬！你這樣的演員，光你的片酬就占我們投資預(yù)算的——”

    “行了啊，什么叫他那樣的演員？他是我親手挑出來的演員，我覺得可以就可以。”王序終于說話了，“老梁，你適可而止。”

    梁制片看起來已經(jīng)快被氣得背過氣去了，分外不解地看著王序：“王序，咱們合作多少年了，你不是那種只知道談藝術(shù)、不懂外面大小事的那種導(dǎo)演啊，你怎么就、怎么就——”

    “行了。”王序站起身，在煙灰缸里捻滅煙頭，“我讓你帶一組鏡頭走，別再找我主角的麻煩了。他們還沒完全入戲呢，你這一攪和又得拖慢節(jié)奏?！?/br>
    王序讓梁制片把凌笳樂今天剛拍的那組鏡頭帶走了——留著老氣發(fā)型的江路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穿著領(lǐng)子支棱棱的白襯衣、淺藍(lán)色的肥大大的牛仔褲、刷得雪白的回力球鞋，走在太陽底下、走在樹蔭里，一步三踟躕。

    “拿作品說話，比什么回應(yīng)都有力?！蓖跣蜻@樣說道。

    這是他的堅持和自信，梁制片和他共事十多年，知道再多說也無益，只丟下一句：“那淮安的人情你自己還，我不管了?！本蛻嵢悔s乘當(dāng)天的飛機離開了南方。

    雨還不停呢。

    王序說：“我一般不建議這么做，讓演員自己的情緒代替人物的情緒。什么方法派、表現(xiàn)派，那些都不對，我就信一個，體驗派?！?/br>
    凌笳樂和沈戈面面相覷。

    王序哂笑：“聽不懂?。俊?/br>
    “人生難免有失意，尤其現(xiàn)在這個時代，煩心事兒太多了。我向來都是把電影當(dāng)成一個桃花源，進(jìn)了片場，就不用管外面，世界就是這個故事。”

    “笳樂，我今天把江路的傷心借給你用一次?！?/br>
    王序本來是不“跳拍”的，今天為凌笳樂破例，要拍江路從沒頂?shù)目旄兄星逍堰^后，逃出小賓館，在回去的路上，他陷入深深的自厭與迷茫中。

    這一段本來也不是在雨中，但王序說：“既然老天要下雨，我們也沒辦法。在雨里哭的橋段確實老，但橋段之所以用得老，還是因為經(jīng)典?！?/br>
    凌笳樂從賓館里奔出來，沖進(jìn)雨里，攝影師扛著攝像機追在一旁——沒有滑軌、沒有防抖、沒有燈光、沒有收音，就靠攝像師肩上的那臺攝像機。

    他甚至得控制著呼吸的聲音，因為凌笳樂跑得太快了，他一路追著，已經(jīng)累得喘粗氣。

    凌笳樂突然蹲下身，攝影師一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拍到凌笳樂前面的空景。但是導(dǎo)演還沒喊停，他只得掉轉(zhuǎn)回來，繼續(xù)從上至下地拍攝凌笳樂蹲在地上抱頭痛哭的樣子。

    不是六月的梅雨那般輕綿，也不是八月的暴雨那般酣暢，雨點不輕不重地打在人身上，不算舒服，衣服濕透了粘住，也很不舒服。

    攝影師時不時瞟眼遠(yuǎn)處的王序，還沒喊“?！?，他就不能關(guān)上攝像機；王序旁邊的小李舉著傘，另一只手臂上搭著浴巾，也是時不時地看向王序，一只腳已經(jīng)急得邁出去。但他也不敢亂動，這是片場的規(guī)矩、是死令，導(dǎo)演沒喊“停”，誰都不能亂動。

    沈戈突然搶下小李手中的雨傘和浴巾沖進(jìn)雨里。

    第27章 拉鉤

    攝影師在鏡頭里看見另一名主演過來，還以為是在表演，便將鏡頭再往上調(diào)了調(diào)，將沈戈也收入畫面。

    “凌笳樂?！鄙蚋暝诹梵諛飞砗髲澫卵瑢⒃〗泶钤谒成?，將傘撐在他頭頂。

    一個主演喊了另一個主演真實的姓名，攝影師覺得鏡頭可以停了。

    攝影將機器從酸疼的肩膀上取下來，跑去最近的屋檐下躲雨。

    “凌笳樂，”沈戈蹲到凌笳樂面前，依舊給他舉著傘，“你行不行啊，哭這么猛？讓我看看你，眼淚是不是比這雨都多？”

    凌笳樂從膝頭抬起頭來，眼睛、鼻尖、臉蛋都是通紅的，整個人像只從里濕到外的蘑菇。

    沈戈微微一怔，隨即撩起浴巾一角，在他臉上不太溫柔地揉了一把，“行了，不哭了。是他們不對，你別讓自己難受……那邊還有人看著呢——”

    兩人一起向遠(yuǎn)處看去，王導(dǎo)那邊已經(jīng)散了，連小李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凌笳樂重新把頭埋進(jìn)膝頭，沈戈拿起浴巾一角給他揉頭發(fā)。

    “沈戈，當(dāng)聰明人是什么感覺？”凌笳樂突然抬頭問他，甕聲甕氣的，幾乎被雨聲蓋過去。

    沈戈停下手，不知該如何作答。

    “是不是世界對你們來說就特別簡單，什么事都特別容易，想干什么都能干成？”他一邊這樣問著，眼里又涌起一汪水。

    沈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你也不笨啊，凌笳樂，你一點兒都不笨，你可能就是……還需要稍微再努力一點兒?！?/br>
    凌笳樂委屈極了：“我怎么不努力了？你憑什么說我不努力？我六歲就進(jìn)練習(xí)室學(xué)芭蕾，那會兒你都沒出生呢！你不是來安慰我的嗎？你憑什么那么說我??？”

    沈戈忙承認(rèn)錯誤：“我說錯了，你很努力，學(xué)芭蕾很辛苦，我知道，我看過那個電影，小孩們小時候壓腿的時候都疼哭了?！?/br>
    凌笳樂低頭用浴巾抹了把臉，“我小時候壓腿的時候沒哭，我天生軟，一壓就下去，但是我也不是沒吃苦！我力量差，就老得練肌rou……”他又擦了把臉，“我跟你說這個干嘛，你什么都不懂?！?/br>
    “我就是想跟你說，我最討厭別人說我不努力！我五歲開始學(xué)芭蕾，之后每天都是六點起來開始練功，除了幾次發(fā)燒、一次發(fā)水痘、一次骨折，除了這幾次例外，我天天六點起來練功，一直練到晚上九點！那時候每天晚上躺床上，都覺得身上每一塊肌rou都不是自己的，我這樣過了十一年。沈戈，我就問你，你行嗎？”

    沈戈立馬搖頭：“我肯定不行，我肯定受不了那種苦?！?/br>
    凌笳樂用手抹了下臉，“后來我跑了，去當(dāng)練習(xí)生……之前跳芭蕾養(yǎng)成一個壞習(xí)慣，老是不自覺站成外八。我們那個老師是從韓國請過來的，天天拿著個小竹棍，只要看見我站成八字腳就拿小棍抽我小腿。剛開始我改不過來，每天睡覺的時候看見小腿都是紫的……”

    沈戈抬手擦擦他新掉出來的眼淚，“那老師真不是個東西?！?/br>
    凌笳樂跟著附和一聲：“真不是個東西！”他吸吸鼻子，繼續(xù)說道：“后來出道了，一下子就火了，天天都是通告，每天能睡五個小時就不錯，還得有一半是在車上飛機上睡的……有時候錄節(jié)目的時候，半天沒被主持人cue到，就直接在現(xiàn)場睡著了，回去就又得挨罵……沈戈，我問你，你試過連著48個小時不睡覺嗎？要是你你受得了嗎？你憑什么說我不努力？”

    他看起來都要委屈死了，五官皺成一團(tuán)，還分外不解，“我過得也不好啊，為什么大家都老覺得……好像我就是走了狗屎運，就是撿了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你們誰試過48個小時不睡覺??？”

    沈戈嘆氣，“我也有48個小時沒睡覺的時候，確實不好受?！?/br>
    凌笳樂挺驚訝，“你干嘛不睡覺？也有人逼你啊？”

    “我自己逼我自己……平時沒好好上課，考前就得突擊?！?/br>
    “那你考過了嗎？”

    “考了專業(yè)第一?！?/br>
    凌笳樂推他一下，險些給他推個趔趄，“我就討厭你們這種聰明人！”

    沈戈重新?lián)Q了個姿勢，將一只膝蓋壓低保持重心，以防他又冷不丁推人。

    凌笳樂像是真討厭他了，生悶氣似的偏過頭去，“我真是討厭死你們這種人了。憑什么大家都是人，你們就能做成，我就老是那么難，什么做不成，好像怎么做都是錯，怎么選都是錯，好好的日子越過越差……”

    “這不是聰不聰明的事兒，凌笳樂，這其實跟你花時間去干什么有關(guān)系?！?/br>
    雨點打在傘上，“噼里啪啦”的有點響，沈戈往前湊了湊，兩個人挨近了躲在傘下，“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別生氣。你以前再努力，那是你以前跳舞的時候，跟你現(xiàn)在當(dāng)演員沒有太大關(guān)系。”

    他一說這個，凌笳樂更是滿腹委屈，又趴回膝蓋上，肩膀哭得一抖一抖。

    沈戈猶豫著，將沒拿傘的那只手放在他頭頂輕輕地摸了摸，“也不是完全沒關(guān)系吧，我覺得你演戲挺有靈氣的，我就覺得可能是以前學(xué)跳舞的功勞?！?/br>
    “有靈氣？導(dǎo)演說的？”凌笳樂抬起頭看他。

    沈戈收回手，望著他那雙期盼的眼睛，撒謊了：“是，導(dǎo)演說的。導(dǎo)演說今天上午那個鏡頭多虧了你。我覺得也是，要不是你帶我，我今天肯定過不了，肯定要被導(dǎo)演罵死了?！?/br>
    凌笳樂眼神黯淡幾分：“導(dǎo)演才不會罵你……王導(dǎo)對你多有耐心呀?！?/br>
    沈戈當(dāng)然也察覺到了，王序?qū)λ黠@比對凌笳樂要好，他很擔(dān)心凌笳樂會因此生氣。

    凌笳樂用他那雙水汪汪紅通通的大眼睛埋怨著他，“導(dǎo)演對你那么偏心，我都快嫉妒了。今天你拍第一個鏡頭的時候又希望你能演好，又怕你演太好，顯得我太差……”

    沈戈笑了。

    “快”嫉妒就是“不”嫉妒，真正嫉妒的人才不會把心底那點丑陋說出來。

    “那以后導(dǎo)演教了我什么，我都原封不動地告訴你，咱們一起進(jìn)步，好不好？”

    “真的？”

    “真的?！鄙蚋旰敛贿t疑地點頭，“既然咱們兩個都是菜鳥，又被湊成一堆，那咱們以后就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摸索，一起進(jìn)步！好嗎？”

    凌笳樂聽進(jìn)去了，心里升起小小的期盼， “那……你能把你那本書借給我看嗎？我想補補課，之前學(xué)的東西都忘了……”

    “哪本？《表演訓(xùn)練手冊》？可以 ?！?/br>
    “那你能給我寫一張那個繞口令嗎？就是你貼床頭那個，‘八百標(biāo)兵奔北坡’……”

    沈戈接口道：“‘炮兵并排北邊跑’，當(dāng)然可以，但是你得保證每天都練，別讓我白寫?！?/br>
    凌笳樂的視線里帶了一絲探究，往前湊得更近了些，將他的神情盡收眼底，“沈戈，你是不是又喜歡上我了？”

    沈戈心頭一跳，下意識地立刻否定：“沒有沒有。我就是覺得，咱們兩個一起拍戲，得互相幫助，就像之前我?guī)湍憷斫馊宋?，今天你幫我忘記鏡頭……”

    凌笳樂明顯松了一口氣，“那就好?！?/br>
    沈戈見他如此，剛才跳錯拍的那顆心也跟著安然落回肚里，但是又似乎沉得有點太靠下，胸腔里一時空蕩蕩的。

    “那你——這么關(guān)心我，就是想跟我和好，是吧？”

    沈戈笑起來：“嗨，我還以為早就已經(jīng)和好了呢?！?/br>
    凌笳樂沒和他開玩笑，分外認(rèn)真地問他：“你是想當(dāng)明星的，對嗎？”

    沈戈短暫地沉默片刻，也認(rèn)真起來，點了點頭。

    他在今天之前，還沒有想過那么遠(yuǎn)，能拍電影，還是王序的電影，就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他的預(yù)期。

    但是兩個小時前，梁制片對他說：“沈戈，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

    那一瞬間他像被一塊鐵板直擊面門，惱火、憤懣、憋屈，心頭只剩一個念頭——如果他也是個腕兒，是個閔淮安那樣的腕兒，他是不是就可以直接沖那個梁制片喊道：“你給我閉嘴！”

    “沈戈，你信我的，我別的不怎么行，但在圈里見過的人太多了，我看得出來，你要是想出名，是肯定能行的?！绷梵諛房粗哪?，篤定地說道。

    沈戈不由一笑。

    凌笳樂看著他，心想著，沈戈這長相太招鏡頭喜歡了。

    他平時不笑的時候，英俊得刊心刻骨；他這一笑，便是大地回春，暖和又有生機，讓人打心窩里覺得亮堂。尤其是他眼里那些關(guān)心，都那么真切明了，讓人被他這樣望著，就覺得心里特別踏實。

    “這次不能再看錯人吧？”凌笳樂這樣想道。

    “我本來不喜歡和圈里人交朋友的，尤其是藝人。”他小心謹(jǐn)慎地端詳著沈戈，想從他臉上找出蛛絲馬跡來證明這人不可信，這樣他就省心了，就不用冒任何風(fēng)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