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昨天澡堂那段戲要是不行的話，我可以……全裸?！绷梵諛菲D難地說道，“這事我自己可以做主……”

    王序終于抬頭看向他，“凌笳樂，你覺得你是以賣什么為生的？”

    凌笳樂臉上瞬間漲紅，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比如說我，我是靠出賣我拍電影的技術(shù)為生，我用我往日的票房來說服公司和投資人給我投錢，跟我的性向無關(guān)；再比如說咱們攝影——”他抬手指了一下正在鋪滑軌的攝影師，“他是靠出賣他攝影的技術(shù)為生，跟他找什么樣的女朋友無關(guān)。”

    王序那雙刀子似的眼睛犀利地看著他：“凌笳樂，你呢？你是靠出賣什么為生？臉蛋兒？腿？屁股？人設(shè)？緋聞？還是別的什么？”

    不多時沈戈也到了，他沒想到凌笳樂到得比自己還早，還是一副滿目凄然、備受打擊的模樣，以為他還在為昨晚那條熱搜難過，都沒顧得同王序問好，急跑兩步來到凌笳樂跟前：“凌笳樂，別看網(wǎng)上那些狗屁，那些人就是在網(wǎng)上無成本地發(fā)泄自己生活里的戾氣，你要是被那些言論影響才是傻了?！?/br>
    凌笳樂咬了下嘴唇，“你什么時候看見的？”

    昨晚他在沈戈屋里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小李下來叫他，他才迷迷糊糊地跟著上了樓，也沒有同沈戈多說什么。

    沈戈不想騙他，“昨晚，我下樓去要水的時候聽見他們說這事……你別多心，咱們組里的工作人員都不錯，他們就是就事論事，也沒人信那上面說的?！?/br>
    “沈戈，怎么黑眼圈這么重？”王序走過來，在他臉上打量幾眼，把不遠處的化妝師喊過來：“給沈戈遮一下黑眼圈。”

    化妝師過來給沈戈眼下打粉，一邊問王序：“導演，凌老師呢？”

    凌笳樂的黑眼圈比沈戈的還重。他臉皮白嫩，平時氣色好的時候，湊近了都能在他眼皮上看到淡粉色和淡青色的小血管，睡不好的時候，那眼下的青黑能比上面的眼睛都大。

    王序瞥他一眼，淡淡道：“江路就該這樣?！?/br>
    江路就該沒睡好。

    他做了十多年的乖學生，在澡堂連同性的裸體都不敢多看一眼，卻要去嫖娼了。對方是個只在電話里說過幾句話、連長什么樣都不知道的男人。

    他緊張得一晚沒睡，來的路上走走停停，直到看見那個男人的前一刻，他還想調(diào)轉(zhuǎn)腳步回去，假裝沒打過那個電話。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只知道自己要去做一件錯事了，還沒開始他就已經(jīng)在后悔。

    但是那個男人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他了……

    那個男人正倚著一棵樹抽煙，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英俊得遠遠超出他的想象，但是太具有進攻性，看過來的眼神也很不友好，讓他瞬間勇氣全無，險些掉頭逃跑。

    然而在那四目相對的瞬間，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是為什么，他最終沒有逃。

    那個男人站直了，嘴里叼著那支香煙，隔著半條空寂的小路，不近不遠地望向他。

    “咔！”王序從監(jiān)視器后站起身來，對沈戈說：“沈戈再放松一點，不要想鏡頭，回想一遍我剛說過的話，眼睛只放在江路身上?！?/br>
    凌笳樂自己的鏡頭只拍了一遍，王序就喊了“過”，之后就換成拍沈戈，凌笳樂在鏡頭后面給他對戲，遠遠地走過來，在沈戈轉(zhuǎn)過頭來時再停下，一條又一條，王序始終沒有顯出不耐煩，也始終沒有看凌笳樂一眼。

    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被王序放棄了。

    又拍了一條，王序還是不滿意。

    “你過來。”他喊沈戈，又對凌笳樂招手，“你也過來。”

    王序讓沈戈看凌笳樂，“你在這張臉上看到什么？”

    凌笳樂微微抿了下嘴唇，又松開，那雙睜大以后會很泄露心事的大眼睛直直地看著沈戈。

    “很……漂亮?！?nbsp;沈戈也看著凌笳樂，有些別扭地低聲說道。王序讓他們兩個站得太近了。

    王序低笑一聲，“嗯，必然的。還有？”

    “疑惑……”

    “是疑惑嗎？”

    “……是迷茫?！?/br>
    沈戈昨晚也沒睡好。凌笳樂走后他捧著手機擺弄很久，看到許多他不能理解的評論。

    “還沒加載出照片，先說一句：凌笳樂娛樂圈第一爛，同意的請點贊。”

    “懶得看內(nèi)容，但是樓主說地對?！?/br>
    “先贊再看?！?/br>
    不要說凌笳樂，沈戈都有點懷疑世界了。他送了那么多份外賣、自詡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可他依然不能理解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人，以取笑別人為樂。

    王序點點頭，“嗯，繼續(xù)?！?/br>
    “委屈……”

    他也看到不少“反擊”的回應(yīng)。

    幾年前凌笳樂在給粉絲做直播時，給大家看過自己父母的照片，有些老粉絲在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論底下證明那不是什么年上女友、什么風韻猶存的富婆，那是凌笳樂的母親。

    但是這些真相根本激不起太大水花，沈戈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其實那些情緒亢奮的網(wǎng)友根本不在意什么是真相，他們只喜歡享受狂歡。

    “這次是冤枉了，但也許下次就真是富婆了呢？我發(fā)現(xiàn)他真的很喜歡比自己大的哎?！?/br>
    “還真是……哥哥、大叔、jiejie，就差阿姨了。”

    “雙性戀真幸福。”

    “惡心?！?/br>
    “委屈，有，繼續(xù)?！蓖跣蛘f道。

    “無助……”

    沈戈后半夜幾乎全消磨在網(wǎng)上了，終于弄清楚一般明星出了這種事要怎么應(yīng)對。他和其他網(wǎng)友一樣不解，不明白為什么凌笳樂不發(fā)微博澄清。

    直到他看到有人提到凌笳樂早年間總是亂發(fā)微博，公司嫌影響不好，早早就將他微博監(jiān)管起來了。

    多數(shù)人是不信這一點的，他們只覺得：“如果是公司在管，反應(yīng)肯定會更快，要是冤枉他了，肯定早就出來澄清了?！?/br>
    “……恐懼?！鄙蚋甑穆曇羯硢×耍黹g發(fā)緊。他看到凌笳樂哭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甚至還沒來得及泛紅，就有兩顆眼淚掉出來，凌笳樂忙低下頭抹眼淚。

    “委屈，恐懼，無助，迷茫，你看到的是笳樂的情緒，這些都是真的；戲里面的江路，他也有這些情緒，他的這些情緒也都是真的?！?/br>
    “你看到笳樂哭，你心里的觸動是真實的；張松第一次看到江路，明白他們是同類，是同被社會遺棄的同類，他心底的觸動也是真實的?！?/br>
    “沈戈，做演員最重要的是什么？”

    沈戈答不出來。

    “是信念感。你要相信江路是真的，張松也是真的，他們的經(jīng)歷和感情都是真的?！?/br>
    王序拍拍凌笳樂的肩膀，“你也是，要有信念。你自己剛才那個鏡頭就拍得不錯，調(diào)整一下，再幫沈戈對一遍?！?/br>
    凌笳樂吃驚地看著他。

    王序挑眉，“驚訝什么？”

    凌笳樂轉(zhuǎn)驚為喜，啞著嗓子道：“我以為……我演得太差，讓導演放棄我了?！?/br>
    王序失笑：“怎么可能，我從來不給不合格的鏡頭喊‘過’?！?/br>
    沈戈找場務(wù)要來紙巾，給凌笳樂擦干凈臉。

    再拍攝時，他盡力忘掉攝像機，只把眼睛放在凌笳樂身上。

    張松本來是不耐煩且不安好心的。他倒要看看，到底是哪個膽小到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大一新生，因為在廁所里看到那么個名字和電話，就敢給他打過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和他說：“想嫖?！?/br>
    他要整治一下這個膽大包天的家伙，他最近過得窩氣，正好有人送上門來，他要借機出氣。

    可是當他轉(zhuǎn)過頭看見那張白白凈凈又膽怯慌張的臉時，心底和臉上的戾氣都頓時消散不少，甚至生出幾分類似“惻隱之心”的東西。

    那份憐惜不只是對這個年少怯懦的同類，也是對那個掩藏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的迷茫孤獨的自己。

    “過！”王序坐在監(jiān)視器后振臂一揮。

    很久以后，沈戈在人前聊起自己演藝生涯中的第一個面部大特寫：“這種鏡頭確實很考驗演技，但其實不難，你只需要看著鏡頭后面給你對戲的那個人——”

    剩下的，就都交給本能。

    第26章 雨

    拍完沈戈的第一組鏡頭后，下雨了。

    劇組停工半天，沒等來陽光，卻等來風塵仆仆的梁制片。

    拍攝暫停，改為開會，凌笳樂跟著王序和梁制片他們回到那間“會議室”，這次沈戈也要參加。

    梁制片用詞很委婉，客客氣氣地向凌笳樂說明這次公關(guān)危機花了劇組多少錢、欠下多少人情以及還有哪些可預(yù)測或不可預(yù)測的不良影響。

    就在他們剛剛拍攝“張松與江路相見”的幾個小時里，不少有分量的電影人紛紛轉(zhuǎn)發(fā)《汗透衣衫》最新的那條微博，恭喜王序新片開機。

    很少有人用“文娛圈”這個詞，有人喜歡說“娛樂圈”，有人喜歡說“文藝圈”。就如凌笳樂曾經(jīng)對沈戈說的，電視圈和電影圈之間有道看不見的壁壘，“文藝”與“娛樂”之間亦然。

    沒有人明言過，但那種涇渭分明的氛圍一直都在；并且根據(jù)過往經(jīng)驗，但凡這兩個圈子故意或無心地發(fā)生碰撞，往往不是擦出驚艷的火花，而是留下丑陋的坑洞。

    凌笳樂是“娛樂圈”紅人，那些資深的幕后電影人、平日低調(diào)的老戲骨們則是“文藝圈”的骨干。

    這些人貿(mào)然與“凌笳樂”三個字沾了邊，頓時引發(fā)廣大網(wǎng)友的不快，紛紛表示說，他們讓凌笳樂滾出娛樂圈，可不是讓他去和這些老藝術(shù)家碰瓷兒。

    可巧的是，就在凌笳樂最新的丑聞爆出之前，微博被頂?shù)阶钌厦娴膬蔁崴呀允顷P(guān)于國外某著名電影節(jié)：今年不僅有兩部重磅級華語片參展，更有新生代“華人之光”美名的閔淮安被邀請去做評委。

    而“凌笳樂約會年上女友”的新聞一出，頓時霸占好幾個熱搜，將電影節(jié)和閔淮安都擠到下面。

    許多人嘲諷說凌笳樂法力無邊，只要他的名字一出現(xiàn)，整個網(wǎng)絡(luò)的格調(diào)都被拉低了十八個等級。

    “顯然，不能讓我們的電影一直給人留下‘低格調(diào)’這個印象。距離正式宣傳還有好幾個月，如果這幾個月中，人們一想起《汗透衣衫》就覺得low， 這個印象砸實了，到時候再怎么宣傳也不好扭轉(zhuǎn)了。”梁制片對王序這樣說道，眼睛卻總看向凌笳樂。

    凌笳樂羞愧難當，主動問道：“梁制片，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嗎？”

    梁制片欣慰一笑，“我們打算補一個開機發(fā)布會，找點別的話題炒一炒，將之前的新聞蓋過去——當然這部分是劇組的工作，資金啊、人情啊這方面都不需要凌老師cao心?！?/br>
    “我主要是想凌老師再為自己的私事澄清一下，最好是能帶著您母親一起——”

    凌笳樂開始搖頭，但梁制片依然在說：“我聽說您母親曾經(jīng)是國家芭蕾舞團的首席，看照片也是氣質(zhì)形象非常好，不就是網(wǎng)友們喜歡的‘高格調(diào)’嗎？我們商量了一下，覺得您以您個人的名義，和您母親一起出現(xiàn)在大眾面前——”

    “不行，不行，不能這樣……”凌笳樂使勁搖頭，“我mama不摻和這些事，不能把我家人攪進來?！?/br>
    梁制片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依舊耐心說道：“我理解凌老師想要保護家人的心情，但是，現(xiàn)在這件事就是和您家人有關(guān)的，我想，他們也是愿意出來解釋一下吧，既是維護自己的形象，也是保護你——”

    “不用?！绷梵諛废駛€表情木然的洋娃娃，只會搖頭說“不”：“我爸爸mama不看這些東西，他們不知道?！?/br>
    梁制片差點笑出來，這使得他的語氣更顯和藹：“做家長的為了讓孩子放心，總愛說些善意的謊言，但是不可能不知道呀。就算您家里人不上網(wǎng)、不玩微博，那他們周圍的同事朋友總有知道的，然后轉(zhuǎn)達給他們吧？”

    梁制片認真地問道：“凌老師還沒跟家人聊過這件事嗎？這是所有人的危機，我認為您應(yīng)該和您家里人開誠布公地談一談，這樣才是對家人的保護……”

    不論他怎樣循循誘導，凌笳樂就只是搖頭，“他們不看這些，他們的學生也不看。”

    說到后來，梁制片也有些煩了。凌笳樂這事對劇組而言簡直是飛來橫禍，平白打亂宣傳節(jié)奏，造成這么多麻煩，凌笳樂竟然還這樣不配合，讓他的語氣不由強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