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沉眉同他一道跨出門檻：“我要同你說的，正是此事。”

    如此，裴鈞便由他跟著，抱了姜煊與他一齊走出東院?？蓜傄洗够ㄩT前的廊子，他卻見另側(cè)西院的方向，也走出幾個人來。

    這些人穿著布衣玄褂，眉間有清高之色，原是往外走的，可見到姜越和裴鈞領(lǐng)著姜煊出來，又都止了步子，接著先遙遙同姜越抱拳，十分謙恭地作揖，稍后直了身，又用極為審慎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姜越身旁的裴鈞。

    裴鈞被他們的目光看得眉頭微微皺起，沒有出聲，已被姜越牽了牽袖子繼續(xù)往外領(lǐng)去。

    為圖省事，姜越?jīng)]再等備車，兩大一小便一同坐入裴鈞來時的馬車。姜煊蹺腳坐在裴鈞腿邊，雙手抱著裴鈞胳膊，苦著臉癟著嘴，不發(fā)一言。姜越跟上來坐在舅甥二人對面，裴鈞見他坐穩(wěn)，便指點車夫往刑部去。

    “你是不是想問，那些人是誰？”

    馬車起行，姜越靜靜看向裴鈞。

    “那倒不是?！迸徕x道，“他們之中的幾人我是見過的，還尚且認(rèn)得——站左邊的，是南臺學(xué)儒趙谷青，檄文詩賦氣干豪云、名冠天下；中間個子不高的兩個，該當(dāng)是江北灘林的郭氏兄弟，早聞是縱橫奇才，卻得名不愿出山；立在門邊不與他們一處的，是滕州李氏當(dāng)家的嫡子，經(jīng)營糧鐵無數(shù)，在生意上，是梅林玉他老爹的頭號對手?！?/br>
    這幾人說出，已占了方才一眾人等的一半，引姜越微微抬眉：“我派人尋山訪水一年半載，好容易才尋得他們，你卻為何輕易見過？”

    “李家?guī)仔值?，我是在梅老爹壽宴上見過的。其他人，便都是從前在張家打過照面?！迸徕x倦然笑了笑，“你找他們找得苦，是因你沒找對地方。須知這些所謂‘不世出’的豪杰，實則也不見就真是‘大隱隱’之輩。這世上哪怕文人，心底若沒個所圖，怎寫得什么好文章？縱橫捭闔就更不必說，那更是揣著弄潮赴浪的愿景，才創(chuàng)下的高深學(xué)問。這天下只要是有所圖的、要弄潮的，就沒有不往官中走的，只是他們選了個自以為最清凈的去處罷了——年年張嶺祝壽，他們都是要來赴一赴宴的，若是不然，也偶然尋機一訪?！?/br>
    姜越這才了然一笑：“原來如此。張氏天下清流之譽，果是盛名?！?/br>
    裴鈞眉梢揚了揚，“可他們尋張嶺是為了清名，跟著你又是為什么？”

    姜越收了笑道：“你難道猜不到？”

    裴鈞微微坐直一些，壓低聲道：“自古思變之君，聚能人、掌異士，訪之求之，為圖錦囊之謀、天下之計……姜越，你這是想好了？”

    姜越抬眼與他相視，鄭重而肅穆地點了點頭：“不錯。如今不瞞你說，此事……實則早在我父皇仙逝、長兄繼位時，我便有心cao持了，可直至如今，此心此念足有十五年之久，我卻遲遲未能決意?！?/br>
    “為何？”裴鈞問。

    姜越坦然答：“為你。”

    裴鈞眸色一動，笑著再問：“那如今你又為何決意了？”

    姜越?jīng)]有笑，肅容再答：“還是為你?！?/br>
    裴鈞終于搖頭大笑起來，落手將一旁姜煊抱坐在膝頭，略有疲憊地彎眉看向姜越道：“姜越，你也太知道哄人開心了，我真是謝謝你。但這一動一變事關(guān)社稷，你可不能輕易拿來玩笑。我那么問你，我是認(rèn)真的，不是在同你攀人情——”

    “你怎知我不是認(rèn)真答你？”姜越打斷了他，神容中的認(rèn)真沒有一絲變化，雙目卻染上蒼涼，“裴鈞，十五年前我父皇駕崩，臨終遺我三件事：定河山，安盛世，度華年。可皇兄繼位后，河山愈亂、盛世消亡、華年成空，滿眼所見，是朝野傾軋、統(tǒng)治無度、外戚借勢、內(nèi)閣竊權(quán)。至十年前，皇兄病重，我得以初握兵權(quán)……那時心中便愈發(fā)想要天下一變，卻心知力不可及，遂憂憂終日、不知何解。恰逢父皇祭典過了，青云監(jiān)與宮學(xué)外出踏青，我便曾在歲中山寺外問過你，問你天下人需不需要一輪月……也是聽了你答出的話，我才開悟這天下之變，并非皇權(quán)竄改、一人登極就行得通的，需的還該是春風(fēng)化雨、教化萬民。”

    裴鈞莫名其妙：“我的話？我答的什么叫你這樣想？”

    姜越看他一眼，無奈搖頭，似是習(xí)慣般笑了笑：“……看來你果真是不記得了?！苯又煨鞛樗饷艿溃骸澳隳菚r說：要月亮做什么，咱各人手里都有燈——要燈亮了，才能真看得清呢?！?/br>
    這一句恍若細(xì)長的木槌在裴鈞心中叩出輕響，叫他隨了這話一路回想到頭了，也依舊無法相信：“……這話是我說的？”

    ——須知在前世，他可是個一手獨攬大權(quán)、一身獨承罵名，以致最終被砍了頭的人。

    可姜越卻是定然地頷首了：“是，就是你親口說的?！?/br>
    “那我那時候肯定不是那意思?！迸徕x調(diào)開臉，不認(rèn)賬，“我那時候哪兒懂那些？我說月亮就是月亮，我說燈就只是燈，別的都是你自個兒瞎琢磨出來的，不關(guān)我的事兒。”

    “可理存于心，萬物相通?！苯降?，“你語出如此，心必如此。裴鈞，這點我信你。”

    裴鈞哂：“那難道就因為我這毛孩子當(dāng)年一句話，你就棄了大好河山了？說出去誰信？”

    姜越微微赧然道：“那自然只是個起始，不是全由。實則有你當(dāng)年那話，我起先只是存了要招你共謀河山的愿景，是后來……才漸漸發(fā)了些別的念頭，只是未及相說，北疆又打起來了。待我征戰(zhàn)三年方歸，你已是皇上西席，那時隔著大殿同你再見，思及一變，恐必然連累于你，久久掂量，便還是擱置了?！?/br>
    說著，他目色深深望向裴鈞：“可如今，你若同我站在一處，此事……我便又能想上一想。裴鈞，我只問你，你愿不愿與我搏這一把？”

    “我愿意?！迸徕x迎上他目光，毫無避忌，“可這一把若是搏勝了，你會是九五之尊。那時候我會是什么，與眼下境況又有何不同，我二人如何自處……這你也想好了么？”

    姜越反問：“你真以為我們能勝？”

    “——不是勝，便是死，你難道想輸？”裴鈞凝目望向他，低聲道，“姜越，我可不許你輸?！?/br>
    “那我們便先思勝。勝了之后，才有命說后話?！苯狡沉搜酆熗?，約摸刑部快到了，便更壓低聲道，“此事容后還可細(xì)說，眼下卻尚有一事緊要：崔宇既沒，牽連沈老，刑部、兵部都空出來，你可有人選填補？”

    裴鈞搖頭：“我方才出大理寺想了一路，官位合適拔擢的人里……是一個都覺不出合適。莫非你有提議？”

    姜越道：“既然你心中尚無人選，那我提一個人，你聽了不要生氣。”

    裴鈞微有無奈：“我生什么氣？你且說說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