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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 完結(jié)+番外_分節(jié)閱讀_133

    一聲竹節(jié)脆響,裴鈞立在忠義侯府門前的廊檐下,收手合傘。

    黃昏將盡,這時振臂甩落一傘的雨,他襯著廊外細絲垂眼打量手中這楠竹傘面,只見傘上紫云飛燕、銀絲繡光,暗紋中是桂月隱約,手柄處鐫輕舟泛水,水盡匯成瀑布,落為靛青的穗子垂著,其形清而色雅,一刀一線都是匠心。

    先時并未留意,可此時細想之下,他似乎記起這樣的傘是從永順帝在位時起,就曾由宮裁做出贈與皇親的,逢年過節(jié)會送至各府,到了雨月也會賜予京中高官。每一把傘的花樣不同,繡繪品級雖各自有別,卻都精美非常,賞下算是天家榮寵,帶在手邊亦分外雅致。

    實則這種傘,裴鈞府中也可尋出兩把來,他早年都當尋常,并不曾在意過,后來也更模糊了記憶。只因到了元光十一年時,薛張改弦弊病逐顯,內(nèi)稅在虛升兩年后驟然滑落,國庫頹勢更甚,宮中用度亦被削減,這樣工造奢侈的傘就不再做了。而曾經(jīng)輝煌二十余載的永順盛世,其風貌與意氣,也正似凝結(jié)在這浮華繡傘的飄針飛線中,被他這出生于盛世最鼎盛時期的軍戶庶民之后一眼眼見證著、甚至傳奇般躋身于重臣之列一步步艱難護衛(wèi)著,最終卻依舊一點點堙沒在永順帝仙歸后的第二十個年頭,一去而不復(fù)返。

    自那以后,天下漸漸步入動亂,似乎就連坊間歌舞都逐年失色。待到元光十四年,裴鈞手中僅有的實權(quán)已無力抑制內(nèi)亂的蔓延,不免幾度上疏痛陳時弊,然而內(nèi)閣依舊充耳不聞,甚至找出諸多借口指摘他竊權(quán)弄柄。

    他鼓動姜湛干脆罷黜內(nèi)閣以止政法,斷言只要一切重整,江山萬象仍有回轉(zhuǎn)之望??山繀s姑息遲疑,似乎仍對薛張存有僥幸,更或許是因為憂懼裴鈞獨攬大權(quán)而不敢放手,終于錯過了挽救大局的最佳時機,以致裴鈞曾經(jīng)的預(yù)言,終究盡數(shù)應(yīng)驗。

    新政還是敗了。鹽戶、軍戶頻頻發(fā)亂,四境征人蘆管聲起,山河政令善變、府道民不聊生,貪墨橫行、冤抑無道,一連兩年,各地入京的稅賦總額竟不足六百萬兩,屯倉余量也不滿百萬擔??沙浇笠娭庵畷r,塞外夷兵正虎視眈眈,宇內(nèi)群臣又束手無策。晉王的再度出征被罵為聚兵思變之舉,張嶺一朝忽而栽倒在宮道上抱了病,薛太傅也自請重罪引咎致仕,蔡氏更樂于將責任塞給前二者,滿朝上下再無一人來收揀動亂,鎮(zhèn)日上殿,都只顧爭鬧推諉。

    姜湛因此憂慮如山,病倒倦勤,養(yǎng)疴深宮,一日夢中驚醒,惶惶然問裴鈞如何是好。

    其時,六部、五寺之職已被內(nèi)閣道道監(jiān)控,裴黨一脈就算提出推翻新政或再次變革之議,也絕無可能得到內(nèi)閣的票擬。此番情境下,裴鈞不禁與姜湛相顧沉默,良久后,他才在崇寧殿昏暗的雕燈下,凝望向暖被中羸弱的姜湛,抬手擦干姜湛臉上的清淚,深思再三,只平靜地要去了薛太傅的舊職。

    就此,他扛起薛張撂下的爛攤子,就著內(nèi)閣這混亂通行卻實已敗北的“新政”為名,開始了他生前最后五年的變國之路,倏忽便在光陰彈指間霎眼望盡山河沉浮,曾經(jīng)風發(fā)意氣的,因他身死而敗、功虧一簣,最后都消散在風雨飄搖里。

    而直至死前,他也再沒見過宮中這繡傘重現(xiàn)世間。

    思量到此,他倒握傘柄嘆氣回身,叩響了自家府門。

    門一開,六斤便探了腦袋出來,給裴鈞行了禮道:“大人,方才來了好大一幫人,說是您新買的護院兒,已經(jīng)都進去了。董叔叔怕街坊瞧見了起疑心、嚼舌頭,便囑咐先把門關(guān)上了,眼下思齊哥哥正給他們錄名兒呢?!?/br>
    裴鈞一聽,便知是姜越給他調(diào)的人馬到了,也不說明,只掀了袍子便往府中去看。六斤在一旁慌慌要接過他手里的濕傘,他卻沒給,僅換了手仍自己拿著。

    到了院中,但見四五十布衣男丁群聚檐下,一個個精壯有力、高大威武,擠得這原本寬敞的房廊都顯出分仄逼。此時一見裴鈞來了,四五十人又整齊劃一地齊喝一聲:“見過裴大人!”其聲似震云,然而又并不下跪行禮,眼見確然都非家仆,而俱是行伍出身的兵士。而這些人若是姜越親自點來的,大約還當是軍中精銳。

    裴鈞不禁莞爾,一時只覺自個兒這朝中猛虎是被姜越護成了家貓,卻倒也不害臊,心里拾著蜜似的,只指點六斤、董叔拿銀子賞賞將士。轉(zhuǎn)眼看錢海清還在忙著點算人頭、身家和護院月銀,他便也不急,只吩咐錢海清完事兒后,即刻到書房尋他。

    不一會兒,錢海清捧著名冊和賬本噠噠跑到書房外敲了門,得當中一聲應(yīng)了,小心推門進去,見裴鈞正無喜無怒地看著手中的竹傘繡面,似乎正凝神想著什么。

    他輕咳一聲,只如往常般要報上那護院兒統(tǒng)錄之事,誰知此時,卻聽裴鈞忽而沉沉冷聲道:

    “你跪下?!?/br>
    錢海清一愣,連忙不由分說撈著袍子噗通跪在地上,一時不敢吭聲。他偷偷抬眼瞄了堂上一下,卻見裴鈞神容依舊沒個笑意,心里不免咚咚打起鼓來,腦中急轉(zhuǎn)數(shù)圈,卻實在想不出自己做錯了何事。

    這時,頭頂再度落下裴鈞嚴厲的聲音:“你知不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

    錢海清一整日都在府中教姜煊讀書,被孩子鬧騰了一天頭都快裂了,哪兒知道外面景況?此時聽裴鈞口氣嚴厲,他不免更緊張起來:“學、學生不知,還望裴大人明示。”

    裴鈞將手里的傘立在桌邊道:“今日一早,你讓曹先生接的那李存志,竟然忽而毫無音信地進京了,不止如此,他還更奔馬皇城、擊鼓鳴冤,將狀告唐家之事鬧得人盡皆知。如若不是我巧在南城大道上看見了他,他這一進宮去,怕就得橫著出來了。你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兒!”

    錢海清大驚:“怎、怎會這樣!學生明明和李知州說了,一切尚要從長計議、徐徐——”

    “你這學生呀,嘖,真連點兒小事兒也做不好?!迸徕x打斷他,涼涼了嘆口氣,轉(zhuǎn)身從書架上取下個素布封皮的空白文折,抬手揀開了書案上姜煊學詩的幾本冊子,拿起筆架上未干的軟毫,微微思索一二,提腕便在文折中速速落筆。

    錢海清一看他神色是絕然失望般,又是這二話不說就提筆寫折子的架勢,像是要寫個薦帖把他趕出府去,當即嚇得拼命求情道:“裴、裴大人別別別!裴大人息怒!學、學生錯了,學生知錯!是學生少諳世事、不曉變通,未料這截訟之事如此可怖……可、可《晉書》有言,這……這‘以功補過,要之將來’,學生也是初出茅廬,這才壞了裴大人的事兒。裴大人就當學生是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原諒學生罷!學生一定痛改前非,將功折罪!裴大人,學、學生哪兒也不想去,學生此生夙愿便是拜在裴大人足下為徒,求裴大人萬萬不要把學生薦走!學生往后一定唯裴大人是從、唯裴大人是尊,必當銜環(huán)以報裴大人恩情,做牛做馬伺候裴大人終老,求裴大人——”

    “寫好了,你看看合不合適,不合適我再改改?!?/br>
    裴鈞漠然說完這句,便起身把寫好的折子隨手遞到錢海清面前,待錢海清哭喪著臉顫手接過了,他又再度坐回椅中,依舊是無喜無怒地端起手邊花茶來,輕輕呷了一口。

    錢海清手捧那文折心下一涼,悲哀地想道,這便是裴大人寫了帖子,要把他薦去別的地方了。他抖著指尖打開那文折的瞬間,鼻尖一酸便雙眼含上了淚,想自己飽受毒打、費盡心機,好不容易圓了念想到裴大人近前了,誰知一個不慎不察,竟就前功盡棄!

    淚眼朦朧中,他慘然瞥向那文折上,只見那當中是裴鈞瘦勁蒼然的字跡道:

    “……府有善生,錢氏海清者,敏而好學,性良且恭,精微靈通。今感念其誠,特納為徒。日后既學官事,當以天下萬民之苦樂為任,望初心永固,善念永存,不以富貴而驕之,不以寒賤而輕之,不違心道,不起禍祟,廣修仁賢之義,惠悉圣賢之教,宜鑒君子之德,以振濁世之風。即日,禮成。裴鈞手肅?!?/br>
    錢海清雙眼頓頓一眨,大顆淚滴啪嗒落在手背上,這時方知裴鈞方才是逗他玩笑,實則竟要收他為徒。他不可置信地瞪目看向裴鈞,難掩激動地膝行半步向前,一時張口卻嗆聲咳出,忽地竟涕淚俱下,囁吁再三,終不成一言。

    裴鈞見他如此,捧著茶杯笑起來:“哎喲,還真哭了。嗐,早知道就不逗你了?!?/br>
    錢海清哭得語無倫次:“裴大人明明……為何,李知州……學生本來……”

    “好了,擦擦鼻涕罷?!迸徕x輕嘆一聲道,“若不是你舍卻成見發(fā)現(xiàn)了李存志有冤,我約摸只將他當成個護兒枉法的昏官擺布了,又如何知道南地冤孽深重、血案累民?今日在宮中,李存志手中血書竟聯(lián)上千人名,其淋漓刺目、赤色驚心,便是在從前……我也從未見過。若沒有你請他入京鳴冤,此案或然就被唐家瞞騙過了,到時候冤枉的不只是他兒子李偲,更是數(shù)不清的災(zāi)民庶民。”

    錢海清抬手抹了把臉,抽噎道:“不不不,都……都是因裴大人啟發(fā)學生另辟蹊徑,學生才可有幸探得此案,學、學生絕不敢擅自居功。李知州此案如今得見青天,無論昭雪與否,已是蒼天改命、莫大慈悲,其性命、安危若存,亦皆是裴大人起發(fā)善念之果。而今學生尚未如約達成所諾,裴大人竟也、也賜學生納生帖,學……學生真是……”

    他說著就又哭起來,裴鈞連忙放下手里的茶盞坐直了,長聲寬慰他道:“好了,好了,小思齊,別哭了,先叫師父罷?!?/br>
    錢海清的雙唇顫抖著,眼淚因了裴鈞這話而愈發(fā)涌出眼眶,終于是兩手疊過頭頂,猛地一頭磕下去,在石磚地上叩出嘭地一聲脆響,潸然高呼道:“師父在上,受學生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