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雯麗帶黎清揚回家的那天，太陽格外刺眼，天邊上有一層細細的云，輕紗似的薄。何尋在院子里和李姨玩兒，她穿著藍色褂子，粉色小皮鞋，編了兩根麻花小辮子。她聽到大門有動靜，扔下手里的粉筆，立馬鉆進屋子里躲起來了。

    李姨愣了愣，反應(yīng)過來之后呵呵地笑。

    大門開了，蔣雯麗帶著黎清揚走進來。

    “姨，您怎么一人在院子里？”蔣雯麗不解道。

    “丫頭要跳房子呢，正在地上畫，結(jié)果聽見你回來了，就跑進去躲起來啦?！?/br>
    蔣雯麗點點頭，關(guān)好大門之后攬著黎清揚到李姨面前，“清揚，這是外婆，快問好?！?/br>
    黎清揚微微抬了抬頭，緩緩道：“外婆好?！?/br>
    李姨看見，這孩子瘦得皮包骨，頭發(fā)有些黃，神色黯淡，膽怯，沒有一絲一毫丫頭的那種靈氣，不知是怕生還是性格內(nèi)向。

    “好，清揚好！來外婆家，嘗嘗外婆親手做的玫瑰糕。”

    李姨站起來，拉起黎清揚的手，黎清揚不走，站在原地，回頭看看蔣雯麗。蔣雯麗朝他笑，點點頭，“去吧，外婆給你拿好吃的?！?/br>
    黎清揚這才邁開步子走了。

    李姨給他玫瑰糕，他吃了一塊，李姨問他好不好吃，他點點頭，笑起來。李姨又讓他兩只手捧著，他接過玫瑰糕，站在原地。

    李姨又說：“吃完再來，你mama還在外面等你?！崩钜逃种噶酥杆г谀抢锏氖?，“玫瑰糕記得給meimei分噢，不能一個人吃?！?/br>
    黎清揚抬頭，這次朝李姨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謝謝?！?/br>
    “對嘍，要多笑一笑。好孩子，有禮貌?！?/br>
    李姨從窗戶里看見，孩子捧著一把玫瑰糕和蔣雯麗走進屋子了。

    “尋尋？”蔣雯麗叫。

    沒人。

    “尋尋？”她又叫。

    還是沒動靜。

    “何尋？快出來，哥哥回來了。”

    就見何尋不知道從哪里突然跑出來，蹦到黎清揚面前，嘟嘴，“壞人！和我搶mama的壞人！這里不歡迎你！”

    黎清揚垂眼，盯著自己捧著的玫瑰糕，不說話。

    蔣雯麗皺眉，拍了何尋的背，“尋尋！你不可以這樣和哥哥說話聽到?jīng)]有？你那天怎么答應(yīng)mama的？這是清揚哥哥?！?/br>
    何尋對蔣雯麗是怕的，她有些委屈，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你要叫哥哥，還要對哥哥說歡迎回家?！?/br>
    何尋不說話。黎清揚有些遲緩地把手伸到她面前，“給你?！?/br>
    “何尋，你再這樣鬧脾氣我要生氣了。”蔣雯麗拉下臉，何尋一看到mama這樣子，有些害怕了。她不情愿地接過黎清揚手里的玫瑰糕。

    黎清揚把那一捧都塞給了她，他看見何尋衣服上有口袋，于是手里裝不下的，裝進了她的口袋。

    “甜的?！崩枨鍝P靦腆地笑了笑。

    “尋尋，你要對哥哥說什么？”蔣雯麗又問。

    姑娘自顧自塞了一塊玫瑰糕在嘴里，眼皮都沒抬，她漫不經(jīng)心道：“謝謝。”

    “你要叫清揚哥哥聽到?jīng)]有？他是哥哥。咱們那天不是說好了嗎？”蔣雯麗又道。

    何尋抬頭看蔣雯麗，眼神里滿滿的都是倔強，“我不叫不叫就不叫！哼！”說完她就跑進里屋，再不出來了。

    蔣雯麗默默嘆一口氣，無奈地看了看兒子，摸他軟軟的頭發(fā)，“清揚，尋尋是meimei，你要讓著她。等過幾天，mama帶你們?nèi)ベI新衣服。”

    黎清揚乖乖點頭。

    蔣雯麗又說：“你們第一次見，她怕生，以后就好了。但是，你們得答應(yīng)我，不能吵架，要好好在一起，因為我們是一家人。首先你是哥哥，她是meimei，所以你不許欺負她。如果她和你發(fā)脾氣，或者欺負你，你可以告訴她那樣不對，但不能打架，如果解決不了，就告訴我，好不好？”

    黎清揚又點頭，“好?！?/br>
    蔣雯麗拿出藥，“這個是最重要的，你自己的藥要按時吃，mama上班不在家時，你得學(xué)會照顧自己?！?/br>
    黎清揚點頭，“院里的伙伴都能照顧自己，我也可以?！?/br>
    蔣雯麗蹲下身，摟住兒子，“清揚，是mama對不起你，但mama向你保證，再也不會丟下你了。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br>
    “mama，我餓了?！崩枨鍝P小小的手也摟著蔣雯麗。

    “好，去玩兒吧，我去做好吃的?！?/br>
    何尋手里抱著一只米老鼠的布偶，躲在門背后默默注視，忽然看到黎清揚朝這里走過來，她又趕緊跑開了。她覺得這個陌生的，mama非她要叫哥哥的男孩實在太討厭了，他簡直就是個超級無敵討厭鬼！

    他憑什么要來自己的家？憑什么要和自己搶mama？

    有他在，是不是意味著，本來屬于自己的零食，現(xiàn)在要屬于他了？mama本來要給自己買的新衣服，現(xiàn)在卻要買給他了？本來每天晚上是mama哄自己睡覺，現(xiàn)在卻要去哄他了？

    何尋越想越煩，越想，越覺得這個人真討厭。她想，這個討厭鬼要是敢欺負自己，她才不會讓著呢！她一定會讓他知道自己的厲害。

    別以為他給了自己幾塊好吃的玫瑰糕，就能得到她的原諒，不可能！她才不要和這個討厭鬼做朋友，更不要叫他哥哥！永遠都不要！

    黎清揚推門進來了，何尋在寫字臺前看著他，神色警惕，不大友善。就看黎清揚也沒有說話，他安安靜靜脫了自己的鞋，躺到床上去了。

    “你不能睡這里，這是我的位置。”姑娘站在床前，一臉霸道。

    黎清揚睜開眼睛，抱著那只枕頭，往里面挪了挪。

    “那里也不行，mama睡那里。”姑娘又說話了。黎清揚再一次往里面挪，幾乎縮進了最角落的位置，他從枕頭上揪了小毯子，蓋在身上。

    “你為什么這個時候睡覺？”何尋站上床去，她看見黎清揚把枕頭上的小毯子蓋在身上，她試圖揪走他身上的毯子。

    蔣雯麗這時候走進來了，“尋尋，哥哥要睡覺，不許打擾?！?/br>
    何尋有些不甘心，跑到地上，沖著門口做鬼臉，暗自道：“討厭鬼大呆瓜！”

    晚上吃飯時，蔣雯麗不自禁往黎清揚碗里夾菜，夾rou。

    “清揚，多吃點，你太瘦了，以后要多吃有營養(yǎng)的?！?/br>
    蔣雯麗給黎清揚夾什么，何尋就吵著也要什么，臉紅紅的，她看黎清揚渾身上下哪都很討厭。黎清揚夾了rou放在她碗里，姑娘低頭看了看，“我不要吃你夾的，我要吃mama夾的！”

    蔣雯麗也夾了rou給姑娘，之后只看姑娘用筷子在碗里挑，要把黎清揚剛剛給她夾的挑出去。蔣雯麗壓住她的筷子，語氣嚴肅起來，“你不乖是吧？如果不吃，那你就餓著好了，餓了不要找我，自己想辦法。”

    何尋不再鬧，心里對黎清揚的討厭又加深了幾分。都怪他，惹得mama和自己生氣，討厭死了，真的討厭死了！

    飯過，她看見黎清揚手里拿了一只藥瓶子，取出的藥片被他放進嘴里，就見他仰起頭喝了一口水，咽下去了。

    那時候何尋還不太清楚，為什么mama每隔一段時間就帶著討厭鬼出門去了，后來她才知道，原來他們是去醫(yī)院了。討厭鬼有病，很討厭的病，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和她一樣，不愿意和他交朋友。

    那是她上了小學(xué)以后才知道的事。

    1998年，蔣雯麗給兩個孩子找了一所小學(xué)，年齡原因，老師建議黎清揚從二年級開始跟讀，何尋則上一年級。

    何尋向來對四周圍環(huán)境敏感，她在學(xué)校里從來不跟任何人提起黎清揚，更不會承認他們是一家人。直到有一天，周圍出現(xiàn)了一種聲音，他們說：“何尋，你哥黎清揚有病。”

    每到這時候，何尋總會反駁：“他不是我哥，我們不是一家人，他沒有??！”

    同學(xué)們又說了：“不是一家人你怎么知道他沒有病。他就是你哥，你們明明住在一起。”

    何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黎清揚的原因，只知道自那些聲音出現(xiàn)起，學(xué)校里愿意和她一起玩兒的朋友越來越少，剛開始她聽到這些聲音，還會辯解，反駁，后來她也懶得反駁了。

    日漸長大的何尋，后來只記得那些日子好像一晃就飛走了。小小的她從那時發(fā)現(xiàn)，討厭鬼黎清揚的話也越來越少。在家時，他總是在睡覺，藥瓶子里的藥似乎總也吃不完。

    自己好像再也沒有看到過討厭鬼笑。唯一有記憶的，就是他第一天站在家門口，把滿手捧著的玫瑰糕全部塞給她時的模樣，那時候，討厭鬼是笑的，并且還對自己說：甜的。

    她忽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總會莫名其妙的哭，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討厭討厭鬼了，雖然她從不肯叫他哥哥。她覺得，如果因為吃藥，去看醫(yī)生，就要被同學(xué)們拿來大聲嘲笑，一定更不好受吧，而那個更不好受的人，應(yīng)該是討厭鬼。

    何尋在班里和同學(xué)有矛盾了，因為那個不懷好意的男生總和別人說黎清揚，說自己。一氣之下，她在那男生臉上狠狠抓了一把，男生臉上有塊皮被她抓破，出血了。男生不服氣地說，“何尋，你有本事放學(xué)別走！”

    她氣得踩在男生桌子上，把他的書飛滿地，用他筆盒里的修正條在他的課桌上寫“大壞蛋”，最后把修正條拆開，塞進他桌坑，扔了滿地。

    她氣得眼睛發(fā)紅，指著捂著臉的男生，沖全班大叫：“王笑大壞蛋，我讓你欺負我！我讓你說黎清揚壞話！不走就不走！放學(xué)你要是先走，你是小狗！誰怕誰！”

    后來班主任老師知道了，她把何尋叫到辦公室，“何尋，明天叫你mama來?！?/br>
    何尋退后，委屈染了滿眼，她握著小拳頭，“我mama很忙的！明明是王笑先欺負我！”

    當(dāng)天放學(xué)，她刻意等在校門口，黎清揚走出來了，他站定，“要……一起回家嗎？”

    何尋看看黎清揚，最后把頭別在一邊了，沒好氣道：“我在等人，有人要打我。”

    黎清揚看了她一眼，“一起等?！?/br>
    “不要你等?！焙螌ふf。

    “我不會讓別人打你的。”黎清揚回。

    “要你管?！焙螌まD(zhuǎn)頭看向他，依舊是一副倔脾氣模樣。

    “我們是一家人?！?/br>
    何尋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眼淚不動聲色地流出來。黎清揚站在她前面，把手縮到袖子里給她擦眼淚。

    他說：“不怕，別哭。”

    ……

    蔣雯麗和王笑家長一起站在班主任辦公室的時候，三個孩子也在，剛問了沒幾句，何尋就哇的一聲哭起來，她坐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指著王笑就大喊：“是他欺負我！是他先罵我！他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說我哥哥有?。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