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靈聽她語氣笑了起來：“你今天比試如何？”

    玄宗的比試放在上午，提到這個馮蘭小聲道：“魏師弟沒發(fā)揮好，叫我僥幸贏了?！?/br>
    “恭喜，這樣你今年便是玄宗第一了?！瘪T蘭抿著嘴笑，大大方方道：“多謝?！?/br>
    安知靈問：“機樞可比完了？”

    “比完了，就在金石前頭剛比完的?！?/br>
    “結(jié)果如何？”

    “自然是尹賜師兄贏了?！瘪T蘭道，“不過今年，季涉師弟也很厲害。最后那場一共十人，春試第四天他缺席一次，場次本就比其他人落下了，結(jié)果這回的比試?yán)?，硬是拿到了第二?！?/br>
    “是嗎，”安知靈也有些高興，“陶宗主怎么說？”

    “陶宗主臉色總算好看一點，連關(guān)山長老都開口夸了幾句?！瘪T蘭也笑起來。

    這時，場上忽然起了一些躁動，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人群好像都清醒了過來。安知靈抬頭往廣場上望去，只見金石宗已經(jīng)決出了高下，正有弟子將臺上的金石玉器搬下場，看樣子下一場比試很快就能開始。

    “下一場是比什么？”她好奇道。

    “下一場是劍宗的比試?！瘪T蘭似乎也有些激動，不禁坐直了身子往臺上張望，“劍宗的比試每年都是壓軸，后邊再有一場文淵?！?/br>
    她湊近了小聲說：“金石每年春試都會在私下里開賭局，每一次劍宗的盤口都是最大的。特別今年是謝師兄和宋師兄，期待這一場的人就更多了。”

    安知靈聽著有趣，便隨口問：“你押了誰？”

    馮蘭不大好意思：“往年自然是押謝師兄的人多，不過他今年重傷剛愈，宋師兄前面幾場實力又是有目共睹，所以今年兩人差不太多，押謝師兄的還是略多一點?！?/br>
    說話間，臺上已經(jīng)清出了場地。安知靈看劍宗那兒黑壓壓的人群里站出兩個人來，一前一后走上高臺。待兩人各自站定，大殿檐下的三山道人與坐在正首的三清道人都不由又將腰身挺直了幾分。

    安知靈忍不住將兩人各自仔細端詳了一遍，這位宋師兄她印象不深，只記得似乎見過幾次，但俱未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F(xiàn)在仔細再看，只見他身量上比謝斂要更高大一些，骨骼輪廓也更明顯，大概時常皺眉，因而不笑的時候神情顯得陰郁，是難以親近的長相。

    她霍家堡第一次見謝斂時，覺得這人少年持重、嚴(yán)肅端方，到了這山上之后才發(fā)現(xiàn)，謝斂這般在他一群師兄弟中竟然已經(jīng)可以稱得上是平易近人了。

    她正胡思亂想，忽然看見場上站著的人往下面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到玄宗這兒的時候，似乎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收了回去。

    他就這一眼，已引起了臺下小聲的議論，紛紛猜測謝師兄剛剛在看什么，臺上宋子陽卻皺起了眉：“你不該分心?！彼@然極為看重這場比試，從站姿上都顯得緊繃一些。

    謝斂卻難得輕輕笑了笑，也不知是寬慰他放松還是替自己辯解：“比試還未開始?！?/br>
    二人相對而立，全身劍氣一收一放，一靜一動，比試還未開始，場上的氣氛已經(jīng)叫人窒息。

    有弟子上前來宣讀了一串冗長的規(guī)則，安知靈疑心此時壓根沒有人在聽。好在那弟子似乎也很有自知之明，頭也不抬一口氣將規(guī)則讀了便快步走下臺去，這一回臺上就當(dāng)真只剩這兩人了。

    比試一開始，宋子陽先飛身上前，一劍如攜凌云之勢，直朝著謝斂刺去。謝斂閃身避過，這比試一開始就已失了先機。起手二十招，招招都是宋子陽主攻，謝斂閃避，兩人身法之快，幾乎叫人眼花繚亂。臺下一眾弟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錯過什么。

    “咦？”馮蘭看了一會兒，小聲道，“這兩人好奇怪?！?/br>
    “怎么奇怪？”

    “謝師兄學(xué)四時劍，他的劍是在流火一式。流火之劍，劍氣初出勢不可擋，劍氣散盡余威猶存，此招在放不在收，在動不在靜。而凌霜劍正好相反，凌霜過處萬物生寒，劍招在靜不在動，在收不在放。但如今你看他們兩個，豈不是正好反了過來？”

    安知靈聽她說完，再看場上發(fā)現(xiàn)果然如此。宋子陽劍氣凜然，招招式式都是大開大合，劍招當(dāng)中只有去勢沒有收勢；反觀謝斂，左擋右閃，劍招極為克制，除了偶然間瞅準(zhǔn)了幾個空隙還擊之外，幾乎全在防御。

    馮蘭看出來了，其他人自然也能看出來，尤其是劍宗弟子更在底下小聲議論，顯然也看不懂如今場上的兩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子們滿心疑慮，殿下各宗長老也不免皺眉。時浵長老皺眉道：“無咎為何只一味躲避還不還擊？”

    “他并非不想還擊?！比遛哿宿酆毭C然道。言下之意，自然是指他是無法還擊。

    “什么？”時浵微微詫異，再看場上果然直到現(xiàn)在，都是宋子陽主動占了先機，劍勢上氣焰更長，“他或許是想先將對手消耗一番。”

    三山卻搖頭：“他倆切磋不下百次，無咎擅快攻，子陽擅久防，這樣下去陷入苦戰(zhàn)的只會是他，無咎不可能不知道?！?/br>
    果然場上二人轉(zhuǎn)眼過了百招，宋子陽非但沒有露出疲態(tài)，反倒還有幾分愈戰(zhàn)愈勇的氣勢。機樞宗的陶玉山也在一旁，點了點頭：“子陽今日確實不同往常，若這場能勝，倒也不枉他平日的勤學(xué)苦練?！?/br>
    三清看著場上卻微微皺眉：“師弟，子陽近日習(xí)武可是你在教導(dǎo)？”

    三山看著弟子的表現(xiàn)正高興，忽然聽得他這樣問也是一愣：“子陽練劍素來勤奮，只須我每月指點一次，回去便會自己琢磨。師兄怎么忽然這樣問？”

    三清搖搖頭：“他今天的狀態(tài)有些不對?！?/br>
    三山不以為然：“他此前劍招始終缺一份凌厲，發(fā)揮不出凌霜劍的精髓，無咎的流火正好克他。現(xiàn)如今似乎內(nèi)力大有提升，反過來又正好克了無咎。我看多半是他求勝心切，今日才能有這樣的發(fā)揮?！?/br>
    二人身旁奉茶的小弟子默默聽了許久，此時終于忍不住，小聲問道：“如此說來，謝師兄這場要輸？”

    三清默然道：“若他不想些法子，再過五十招，勝負(fù)可分?！?/br>
    話雖這樣說，但人人都知道，在這比武場上，一招一式都不過瞬息，何況學(xué)武本就是日積月累的本事，難道還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憑空變出一個新的招式不成？

    場上宋子陽一招刺向謝斂右手，謝斂揮劍格擋，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宋子陽沉著眸子，眼中微帶血絲，冷聲道：“你輸了，謝師弟?！彼Z氣間微有快意，手上劍招不停，難得這種時候竟還能做到穩(wěn)扎穩(wěn)打，絲毫不敢放松。

    兩柄長劍交錯劃過，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聲響，謝斂眸光一閃，這一回竟又輕笑了起來：“比試還未結(jié)束。”

    負(fù)隅頑抗。

    宋子陽心中冷哼一聲，內(nèi)力暴漲，手中緊握地長劍用力下壓。若按著謝斂往日的劍風(fēng)，必然長劍格擋，與他內(nèi)力相撞。此后二人必會被迫各退兩步，就趁著這個空檔，他可擊對方太乙，此招不中，謝斂抬手必是一招掬星，再接流火，正好能叫他抓住一個破綻……

    他與謝斂對招已有上百次，他在腦海中想象與他拆招的場景也有無數(shù)次，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能夠比他更熟悉謝斂的劍風(fēng)，每一招他會怎么出，劍勢落在何處，又該如何拆招。每一次的想象里，他都會在兩百招后慢上一個彈指，只這一個彈指，他勤學(xué)苦練了多少個春秋，但每一次當(dāng)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迎頭趕上時，對方卻總能又在那一個彈指之后，再比他快上一個彈指。

    但如今不一樣了，經(jīng)冬復(fù)歷春，為這一天他已經(jīng)等了太久……

    想到這里，宋子陽目光一沉，以雷霆萬鈞之勢將手中之劍劈下！但意外的是，預(yù)料中手底抵抗的力量卻并未傳來。

    謝斂的劍隨著他這一招劈下，順著他的力道跟著壓了下去，如在水波上劃開一道弧線優(yōu)美的細痕，叫這雷霆一招在半空中就消弭了劍勢。

    宋子陽微微錯愕，這一招雖出乎他的意料，但不容多想便又立即攻了上去。謝斂依然在退，但退中有什么似乎隱隱發(fā)生了變化。

    “這是怎么了？”人群又一次議論紛紛。

    馮蘭望著高臺上的兩人，驚異道：“謝師兄的劍勢變了？！”

    安知靈雖不懂劍，但也能看出場上的形式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哪兒變了？”

    “我不知道……”馮蘭皺著眉，死盯著場上一來一回的兩人，“但很熟悉，我必定見過的……到底是哪兒哪？”

    “是凝霜！”

    忽然場下有個劍宗弟子大叫起來，他話音未落，場下又是一驚，議論聲幾乎已經(jīng)要蓋過場上長劍相擊的聲響了。

    “不錯，是凝霜！”馮蘭不可思議地看著場上的人，“難怪這么熟悉，竟是凝霜，謝師兄什么時候悟得了凝霜？”

    這是安知靈第二次看謝斂用“凝霜”，卻是九宗眾人第一次看他使出“凝霜”。

    安知靈不恥下問：“他之前不會這招？”

    這問題無論問給哪個劍宗弟子，都會收到一聲鄙夷，但好在馮蘭是個性情溫和的玄宗弟子，而且尚在震驚當(dāng)中，因此對她這常識性的問題并沒有給予嘲笑性的禮遇，而是認(rèn)真解釋道：“四時劍一共八式，不同的人落點不同，四時劍發(fā)揮出來的功效也會截然不同。比如三清掌門他的四時劍在于寒雪，而謝師兄他的四時劍卻在流火。那就說明，三清掌門之劍以柔中帶剛為主，而謝師兄以剛中帶柔為主。尋常人能走一派已是了不起，謝師兄如今竟然已能將兩種截然不同的劍風(fēng)交換自如，當(dāng)真是……當(dāng)真是……”

    “了不起?！卑仓`看她這副語無倫次的模樣，適時替她將話補上。

    “不錯，當(dāng)真是了不起！”馮蘭欣然道。

    謝斂何時悟得的凝霜，其他人不知道，安知靈卻是知道的。不知為何，眼見著在場眾人這副興奮崇拜的神情，她忽然間竟也有了幾分與有榮焉的感覺，唇角不由微微揚起。

    殿下三清也感慨道：“好，孺子可教！”

    “他是何時悟得的凝霜？”三山神色復(fù)雜，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無咎在劍道之中的天資，確實是這山上的頭一份?！?/br>
    三清這回卻是搖搖頭，笑而不語。

    自謝斂劍勢變后，場上局勢已在瞬息之間發(fā)生了變化。隨著他步步出乎意料的劍招，宋子陽心中大亂，原先毫無停滯的劍招也隨即開始失去了節(jié)奏。到第三百二十招時，宋子陽一劍劈下，謝斂長劍卻在空中挽了一個劍花，宋子陽眼前一輪銀光閃過，還不待他定神看個仔細，長劍已經(jīng)回到對方手中，他心中大驚，腳下踏了個空，身形一頓。若是江湖廝殺，這破綻已足夠要了他性命。

    只見謝斂握劍順勢一招朔風(fēng)直朝他握劍的右手刺來，宋子陽心知已經(jīng)避閃不及，那劍臨到近前，卻忽然轉(zhuǎn)了劍鋒，只拿劍身在他手腕上輕輕一拍，他感覺右手一麻，頓時握不住劍，只聽“叮當(dāng)”一聲，長劍已經(jīng)落在了地上。

    整個偌大的廣場安靜了幾秒，隨即人群爆發(fā)出一聲排山倒海般的叫好聲，整個山頭都仿佛有一瞬的震動，驚得鳥雀群飛，行云遏止。

    在這驚天動地的喝彩聲中，謝斂收回了劍，與面前的人一拱手，淡淡道：“宋師兄承讓?！?/br>
    第55章 西北有高樓二十四

    宋子陽直愣愣地望著摔在地上的劍，臉色蒼白，直到臺下宣判勝負(fù)的弟子上臺，他才回過神來，這才發(fā)現(xiàn)背后已是一身的冷汗。只望著地上被打落的長劍，心中空空蕩蕩，耳邊一時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

    謝斂見他這副神色，忽然有些擔(dān)心：“宋師兄……”誰知他話未說完，宋子陽已轉(zhuǎn)身兀自往臺下走了。按理說這不合規(guī)矩，但他剛剛落敗，旁人倒是很能理解，上來宣布勝負(fù)的弟子也未多加阻攔，只有謝斂望著他的背影皺眉若有所思。

    這底下眾人還未從剛剛這場比試中回過神來，還在紛紛與人議論時，安知靈忽然抬眼看見廣場旁一個有些眼熟的人影一閃而過。

    她立刻站了起來，往廣場外走。馮蘭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你干什么去？”“我去去就回?！彼酉逻@一句，就匆匆擠出了場外。

    這時候，山上其他各處放眼望去空無一人。安知靈一路追著那人影，有個猜測在心中漸漸成型。等她一直追到了白鹿巖，到了一塊空曠的花園處，那人影卻不知往哪個方向去了。

    安知靈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神色露出幾分凝重。這時，忽然聽見附近的樹林之中傳來響動，她猛地一轉(zhuǎn)頭：“誰？”

    從樹林中走出來的人似乎叫她嚇了一跳，安知靈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來人竟是季涉。

    季涉看見她也是大吃一驚，隨即有些戒備：“你怎么會在這兒？”

    安知靈覺得荒唐：“我問你才對，你在這兒干什么？”

    季涉撇開臉，他顯然很不會說謊，眼神躲閃，只生硬道：“沒干什么?！?/br>
    安知靈見他這個抵觸的模樣就知道問不出什么東西，便轉(zhuǎn)了話題又問：“那你剛剛在這兒，可還看見過其他什么人？”

    “沒有，只有我一個人?！奔旧娲鸬蔑w快，見安知靈還是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遂不耐煩道，“你自己不說為什么在這兒憑什么這么審犯人似的問我？”

    安知靈又左右環(huán)顧了一圈，季涉忽然喊住她：“他們之前說……你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他欲言又止，似乎很久才下定了決心似的，將脖子上的哨笛取下來給她：“你看看這笛子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樣？”

    安知靈伸手去取，剛一碰上就將手懸在了半空中，面色奇異。季涉緊張道：“這笛子里當(dāng)真有什么？”

    安知靈抬眼看他：“是誰告訴你的？”

    “什么？”

    “他對你說了什么？”

    “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季涉有些慌亂的轉(zhuǎn)開眼，將哨笛收了回來重新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扭頭就走。

    “季涉！”安知靈在身后喊了他一聲，卻見他腳下走得更急，怎么看都覺得那身影與其說是負(fù)氣而走，倒不如說是落荒而逃。

    她原地皺眉沉吟了一陣，耽擱了這會兒功夫自然不可能再找到剛剛那人，只得沿著原路回去。

    到了廣場旁邊，文淵的比試已經(jīng)結(jié)束，三清正在上頭說話。等一切結(jié)束，幾位長老又宣讀了此次春試各宗比試的結(jié)果，以及明日簪花令的人選，廣場上的人群便各自散了。安知靈回來之后始終有些心不在焉，連回去的路上，馮蘭在旁說了什么其實也并沒有聽進去多少。馮蘭忍不住問：“你剛才干什么去了？”

    安知靈搖搖頭：“沒什么，看岔眼以為見到了熟人?！?/br>
    馮蘭道：“那就好，你剛才急急忙忙的，我以為出了什么事情?！?/br>
    安知靈不欲多談，便隨口問道：“文淵的比試結(jié)果如何？”

    “我也忘了?！瘪T蘭笑了起來，“光想著剛才劍宗的比試了，哪還有心思看文淵在上頭背書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