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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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嫌陳南淮擋在身前了,用胳膊將陳南淮往后按了些,以便更能看得清盈袖。 “你就是本地人?” 謝子風不依不饒地問:“為何你的口音像南方的?” “嗐?!?/br> 陳南淮無奈地嗤笑了聲,將謝子風的身子掰正,打開壺酒,給謝子風滿了一杯,道: “你從來不愛逛這種風月場,自然不曉得。南方姑娘說話嬌柔軟懦,哪個男人不喜歡?你不信就去瞧瞧,無論是妓館還是酒樓,多得是裝南方口音的北方姑娘,能多討著賞錢。” 說到這兒,陳南淮扭頭,看向盈袖,瞧見女孩已經(jīng)開始發(fā)醉,如同支被雨打了的月季,身子半歪,右胳膊的披帛滑下,香肩小露,十分嬌艷,讓人移不開目。 陳南淮越發(fā)氣惱,一股無名火沒出發(fā),將頭上的暖帽摘下,扔在盈袖懷里,可面上卻帶著斯斯文文的笑,抬手,隨意幫盈袖將披帛拉上,道:“下去吧,我和各位爺有話說。” 盈袖冷笑了聲,低頭,默默地將陳南淮的暖帽和大氅推開,她嫌惡心。 瞧,這就是陳南淮。 盈袖身子略往前探了些,去拿謝子風方才打賞的那張皺巴巴的一百兩。誰知剛剛碰到,腕子就被陳南淮抓住,這男人將她往后一推,頗為不滿,佯裝訓斥: “不懂規(guī)矩,這錢你能拿么?幾位爺?shù)轿揖茦抢锍燥?,那是看得起我,還能叫他們破費?” 說到這兒,陳南淮不耐煩地揮手:“你先下去,三爺?shù)馁p錢就放這兒,過后我雙倍給你。呵,瞧著文文靜靜的,沒想到這么貪錢,幾輩子沒見過銀子么,天生的賤骨頭,別給我丟人了,趕緊滾?!?/br> 盈袖雖然有些微醉,可還清醒,話也能聽懂。 她真的想大聲和陳南淮吵,質(zhì)問他,這不都是你逼的么? 盈袖感覺胸悶得緊,不知不覺,竟又掉淚了。這種羞辱,而且當著這么多人的羞辱,她這輩子都忘不了。 “南淮,你瞧你,怎么如此說一個姑娘。這世道艱難,都不容易?!?/br> 謝子風不滿地瞪了眼陳南淮,將銀票疊成小方塊,推給盈袖,笑道:“不理他,安心拿著?!?/br> 驀地,謝子風瞧見盈袖眼珠通紅,銀牙緊緊地咬住下唇,似乎在極力按捺悲痛。不知怎的,他心也疼了,仿佛瞧見了畫中的她正坐著哭。 “別哭啦?!?/br> 謝子風覺得自己好像也喝了幾瓶酒,醉了,他將自己的袍子脫下,推開陳南淮,遞給盈袖,問道: “那會兒我睡著,聽見你們說話,第一次到酒樓接客?” “嗯?!?/br> 盈袖低頭啜泣。 “哎?!?/br> 謝子風嘆了口氣:“若非遭遇不幸,不會走上這步路。銀票好生收著,也別將你們少東家的話放心上,他是富貴窩里長大的,不知人間疾苦,又好面子,嘴上厲害些,其實人不壞的?!?/br> “是?!?/br> 盈袖哭得渾身發(fā)顫。 莫名,她對謝子風印象很好,感覺,他很像柔光。 那個默默守護她,保護她,為了她失了性命的,這世間最好的柔光。 “三公子?!?/br> 盈袖忽然開口。 大概是真的醉了,她想同公子解釋,她真的不是天生的下賤,不是沒見過銀錢。 “我,我……” 盈袖哽咽不已,拿起酒壺,仰頭咕咚咕咚喝了數(shù)口,看著謝子風,淚眼婆娑:“我交了個尼姑朋友,她五大三粗,又丑又笨,聲音還像男人,我覺得她就是個二桿子。初見時,她摸了摸二寸來長的頭發(fā),憨憨一笑,說‘師父說我沒慧根,只讓我出半個家’。我一開始欺負她,說‘出半個家,那就能吃半碗rou’。瞧我多壞,哄她破了戒。我是個孤兒,沒有家人,所有人只知道利用我,欺負我,只有她是真心待我,保護我,我們約好了,等過了年她就還俗,我們就一起走,過簡單的日子???,可是我被人算計,身陷囹圄,她為了救我……” 說到這兒,盈袖心又開始狠狠疼,喉嚨一陣腥甜…… 她趕忙捂住口,可血忍不住吐出來了,順著指縫流出來。 “我沒有能力給她報仇?!?/br> 盈袖手緊緊握成拳,捶搗著發(fā)疼的心口,把憋屈了很久的痛苦發(fā)泄出來: “我身無分文,我窮,可我不是賤骨頭,我只是想風風光光給她下葬,我,我沒辦法了,如果可以,我情愿死的那個人是我,死的為什么不是我?!?/br> 這一番話說得,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陳南淮臉紅一陣白一陣,眸中后悔之色甚濃,那只傷了的手一直在發(fā)抖。吳縣丞搖頭嘆息,這兩日一直在抓和尚尼姑,確實死了不少人。李少側(cè)過身子喝酒,佯裝和牡丹聊天。 “你,你怎么不早說?” 謝子風眼圈紅了。 他也是沒想到,這位陳姑娘會這般仗義重情。 謝子風什么也沒想,探過身子,將李少跟前的那沓銀票拿過來,連同自己的那張,全都塞到盈袖手中,笑道: “拿著。” “你,你……” 盈袖怔住,一時竟不知該怎么做。 “拿著?!?/br> 謝子風誠摯地看著盈袖,笑道:“這世道,你風光時多少人上趕著錦上添花,可你落魄時,又有誰肯雪中送炭,不踩你一腳,就算頂厚道的人了。你為了朋友,竟然能做到這份兒上,這份情義,羞煞了多少束冠偽君子?!?/br> “多謝公子?!?/br> 盈袖哽咽得泣不成聲:“太多了,我只要一百兩就夠了?!?/br> “這有啥?!?/br> 謝子風揮揮手,笑道:“這里除了我,都是富可敵國的大財主,他們才不在乎這點小錢,但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您說。” 盈袖跪直了身子,用胳膊抹掉淚,忙道:“妾身聽著?!?/br> “一百兩銀子的葬禮和十文錢的葬禮,其實沒多大區(qū)別,你瞧,古來帝王將相發(fā)動百萬戍卒修陵墓,可滄海桑田,又有幾人的能全須全尾地存留?只要你心里惦念著你的尼姑朋友,那就是對她最好的祭奠?!?/br> 謝子風從懷里掏出方帕子,遞給盈袖,笑道:“人在極度傷心之時,做的決定多半太沖動,是錯誤的。譬如你入酒樓賣笑,你有沒有想過,只要你邁出這步,就很難回頭了。以后啊,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即使走到絕境,也要堅強,不能走的路,一定別走。沒人心疼你,可你得自己心疼自己,懂么?” “是?!?/br> 盈袖連連點頭。 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樣的話,非至親好友,不會有人告誡她的。萍水相逢,實在難得。 “我,我敬公子。” 盈袖捧起酒壺,淚眼盈盈地看向謝子風:“多謝您的指點迷津,是我太糊涂了?!?/br> “客氣了?!?/br> 謝子風端起酒杯,與女孩手里的酒壺碰了下,一飲而盡,將空酒杯倒扣在桌面,示意自己喝完了。 “你瞧著極疲累,快回去歇著罷?!?/br> “是?!?/br> 盈袖重重地點頭,她將所有的銀票整好,放在桌上,一張都沒有拿。隨后,把謝子風的錦袍疊好,恭恭敬敬地安放在席子上。 女孩起身,往后退了幾步,給謝公子深深福了一禮,笑顏如花: “三公子,就此別過?!?/br> 若他日有緣,我一定去洛陽的國公府,見公子,那時我不是陳盈盈,是梅盈袖,絕不會這么難堪。 謝子風趕忙起身,抱拳躬身回禮,笑道:“珍重?!?/br> …… 那個身上有冷香的美人走后,包間仿佛少了許多顏色。 李少也沒在意,吩咐牡丹彈一曲《梅花三弄》,笑著和吳縣丞聊曹縣的局勢,問縣令大人的傷勢如何。 這邊,謝子風重新入座,埋頭于珍饈美食。他莫名很高興,在他的想象中,畫中的心上人就該是這樣的女子,溫婉,但極有韌性,而且很重情義。 “慢些吃,沒人與你搶?!?/br> 陳南淮笑著搖頭。 男人面上云淡風輕,可心里卻翻起掀天波浪。 方才她走了,一眼都沒看他。 她走之前給子風行了禮,笑的那樣好看。 原來,她會笑的啊。 陳南淮有些生氣,其實,她只要對他這樣笑一笑,哪怕是假裝,他不會這樣捉弄她的。 “你瞧你?!?/br> 陳南淮用折扇打了下謝子風的胳膊,促狹道:“真是個風流公子,為美人一擲千金,叫國公爺知道,又該罵你不務正業(yè)。你說說,是不是看上了那丫頭?” “沒有?!?/br> 謝子風白了眼陳南淮,給自己斟了杯酒,笑罵:“你當天下男人都跟你一樣,是頭小色狼?” “哼?!?/br> 陳南淮不屑地撇撇嘴,端起盈袖方才喝過的酒壺,仰頭飲了幾口,湊到謝子風跟前,壞笑: “那你為何對她那般好?!?/br> “她和我心上人有幾分相似呀。” 謝子風脫口而出。 南淮是他的發(fā)小,他們之間沒有秘密。 “得了吧?!?/br> 陳南淮又飲了口酒,湊到謝子風跟前,低聲道:“方才我在外頭沒進來,聽了幾嘴,李少說你貪戀上幅畫,這半年一直在找畫中美人?從南方找到了北方?” “對。” 謝子風笑著點頭,給自己碗里夾了塊魚膾。 “你真是沒叫錯,謝子風謝子風,真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