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如此，他也如此。

    鐘煜收了玉佩，又起身，去房里取了筆墨。

    他從崐侖的藥宗出去，第一件事，收拾行囊。第二件事，他對張德林傳了信。信上只說，陸路若是慢，就走水路，務(wù)必用最快速直接趕到豫州。

    明日天亮就啟程。

    寫到這里，鐘煜發(fā)覺自己的手腕竟在發(fā)抖，心口接著抽痛起來，緊緊扭成一團(tuán)。

    那一瞬的抽痛，他差點(diǎn)緩不過氣來，半晌起身，腰背就像折斷一樣。

    他站起來了，又折下，臂膀緊緊靠在書桌上才勉強(qiáng)借上幾分力。

    原來，原來，分離竟是如此難受。

    眼中所見，都是模糊的。字跡模糊，陳設(shè)模糊。

    這回，他要多久不見沈懷霜？

    之前在畫境時(shí)，他最盼望的是每個月月中。

    有時(shí)候沈懷霜不會從洞府中出來，有時(shí)候沈懷霜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邊，陪他寫一會兒字，對一晚上的劍招，次日清晨，他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多個晚上，鐘煜都快分不清楚，他見到沈懷霜是在做夢，還是他真的見到了他。

    那幾個月他都思之如狂。

    如果真的到了分離的時(shí)候，他會怎么樣。

    ……

    次日，清晨。

    日光尚隱在林中，天色只有朦朧的亮。

    眾人送至山門前，烏泱泱一一行人。

    張永望站在素心身邊，嗚地一聲，哭了出來，抽抽搭搭。鄒然罵了一聲，又掐住張永望臂膀，死活不讓他再說話了。

    鐘煜給所有人都留了東西。

    喜歡符箓的，他送了自己做滿札記的書。

    喜歡民間寶物的，他從山下挑了頂好的送過去。

    送別的話說了又說，鐘煜一一作揖回首謝過，他背著背上的行囊，如同一個遠(yuǎn)行的劍客，來時(shí)如何，去時(shí)又如何。

    一聲聲道別仿佛說不完。

    鐘煜平靜地應(yīng)下每一聲鄭重，每應(yīng)一聲，他喉頭酸澀一分，又被他不動聲色地壓了下去。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終于有了離家般不舍的感覺。

    鄒然長吐一口氣，昂了昂下巴，答：“回去路上記得給我們寫信。早點(diǎn)回來，你真登基做了皇帝，我可就不認(rèn)你了?！?/br>
    鐘煜低頭，收了神情，點(diǎn)了點(diǎn)頭，忍住啞音道：“早日結(jié)丹?！?/br>
    張永望從開始就是哭腫了眼的，他抬袖擦了擦，只憋出一句話：“師弟，以后你走了，早上誰叫我一起晨練，誰陪我一起吃飯?！?/br>
    鐘煜：“我走時(shí)，給你留了兩個傀儡小人，我叫它們陪你?！?/br>
    “諸位，告辭?！?/br>
    鐘煜花盡力氣踏下崐侖第一階山階，遙望著眼前的路程，天地浩渺，卻覺得平生第一次遠(yuǎn)行，這才是離家。

    舉目薄云環(huán)繞，已不是來時(shí)的模樣。

    那么多事，到最后反復(fù)咀嚼，真就變成了一句，當(dāng)時(shí)只道是尋常。

    他不喜歡崐侖難以下咽的飯食。

    他也不喜歡崐侖弟子的臥鋪里放著兩張飯桌。木香和油花味混在一起，叫他聞著難受。

    他也曾煩惱過身邊雜音太多，可他后來發(fā)現(xiàn)，再聽到那種聲音已成為了一種奢望。

    可如今，越見分離，它們越是悄無聲息地告訴他，原來，他在崐侖已經(jīng)過了五年了。

    張永望再也忍不住，對著臺階，開口哽咽喊道：“師弟，你真的不等等師叔了么？”

    鐘煜步伐一頓，他喉頭一滾。

    山林風(fēng)動，草木搖晃。

    鐘煜壓住即將顫抖的聲音，長長地吐了口氣，又吸了口氣，調(diào)整了自己臉上神情，忍著心跳，一扯嘴角，竟笑了一下：“我實(shí)在太不喜歡離別。我也不知道要和他說什么?！?/br>
    “還是別讓他送了?！?/br>
    鐘煜下山腳程很快。

    大趙新修了水道，排場轟轟烈烈，遠(yuǎn)遠(yuǎn)望去，近十人跪成一片，金頂巨舟，金碧生輝，鐘煜請人起來，拒絕老仆的攙扶，跳上了船艄。

    山門口，崐侖人已經(jīng)看不見鐘煜下山的影子，人群四下分散，還沒回頭，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

    “子淵呢？”

    劍穗一晃，沈懷霜足尖微點(diǎn)，輕功飛快，掠影似的，半點(diǎn)生息也無地躍過千萬重臺階。

    宋掌門喚了一聲：“師弟！”

    眾人眼前略過青色的影子，無量劍劍風(fēng)微閃，劍柄后卻是綴了塊青玉。

    沈懷霜醒過來，身體靈力周轉(zhuǎn)困難，抬頭一看，遙見鐘煜已然登舟，他便再不顧靈力梗阻，移形換影，步伐極快。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著急地想要下山。

    鐘煜他總是這樣。

    他也不問他，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那天他遮遮掩掩說了那么多話，也不告訴他，他竟急到次日便走。

    碼頭船遠(yuǎn)，浪拍堤岸。

    浪潮在沈懷霜面前卷起落下，拍打碼頭。信天翁踩水，點(diǎn)了下湖面。

    他目送著鐘煜遠(yuǎn)去，天地間又有白鷺掠過，看潮起，看那人沒有回頭。

    沈懷霜喘了兩口氣，極目眺望的時(shí)候，日光照進(jìn)了他眼里，一瞬刺眼，忍不住眨了兩下眼。

    他平生頭一回生出了濃烈的澀意，那種澀意遠(yuǎn)比從前任何一種時(shí)刻強(qiáng)烈。

    生澀得疼。

    心口全然堵住，像一枚苦欖卡在喉頭。

    佩劍上的劍穗非同尋常。

    沈懷霜看到它第一眼，就把它系在了自己的劍上。

    他想和鐘煜說他很喜歡，就像鐘煜給他送每一件東西時(shí)一樣。他還想和鐘煜說，他不喜歡不告而別，要對方一早在分離前就告訴他。

    船上，鐘煜一直背對著崐侖，面色時(shí)白時(shí)青，如同在極其吃力地忍著什么。

    五年沒見張德林，張德林還是沒什么變化，他手里拿著滾雪邊的披風(fēng)，才一抬手，他就發(fā)現(xiàn)，鐘煜的身形硬朗遠(yuǎn)比少年時(shí)健碩許多。

    那件披風(fēng)難得還是鐘煜的jiejie昭成叮囑的，期年不見，這尺碼要換大些。

    可它還是小了。

    張德林才披上去，又見鐘煜低頭，自己系了起來。青年低頭時(shí)，神情專注又固執(zhí)，但他系結(jié)的動作又很慢，像花盡了全身的力氣，卻也做不好這件事。

    張德林關(guān)切道：“殿下，水路走得不舒服，奴才給您備盞茶？外頭風(fēng)大，您……”

    他忽而抬頭，對上了鐘煜的一雙眼，驟然一頓。

    在張德林印象里，他從來沒看見過鐘煜落淚。

    他和鐘煜相處了那么多年，看過鐘煜抗?fàn)?，看鐘煜憤惱?/br>
    他知道鐘煜憤惱時(shí)會額角跳起，眼中泛紅會見水光?？扇缃?，眼前的人眼角泛紅，面色沉如石，眼角淚光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竟被他全憋了回去。

    鐘煜抬手，他不知花了多大力氣，扭過脖子，回頭看了崐侖最后一眼。

    青年發(fā)帶飄蕩，隨風(fēng)而去，它蓋住了碼頭，又略過眼前，蕩向身后。

    在山峽聚攏間，他一眼瞥見了那個天青色的身影。

    那個身影淡而悠遠(yuǎn)，就像丹青水墨染開淺淡的一筆，就站在碼頭前，靜靜地望著他。

    那一瞬，就像巨石撞進(jìn)了鐘煜心口。

    酸澀感強(qiáng)烈地涌了進(jìn)來，接著，風(fēng)沙迷了眼，他竟什么都看不清了。

    耳邊只有風(fēng)聲。

    那陣風(fēng)聲像把他從頭到尾用水澆灌了，堵住了他所有的五感，如同被泥塑了一樣，封存在堅(jiān)實(shí)的身體里，只有一顆心在封存的身體里面亂撞。

    巨舟嗚咽一聲，甲板收攏，在木頭吱呀聲中，巨舟順流而下。

    目送巨舟遠(yuǎn)去，沈懷霜微垂下頭，目光落在腳邊湖水，看了一會兒，取下背后無量劍，抱劍在懷。

    水聲嘩嘩，拍打堤岸。

    系統(tǒng)薄霧似的現(xiàn)了身，在沈懷霜身邊安靜說了一聲：“你有什么想法？”

    沈懷霜坐在衣袍上，抬頭，目光落在山峽間，定定答：“崐侖留段時(shí)間，魔修這筆賬，我還沒算完。”【第二卷 道阻且長 完】

    第69章 他似水中龍

    澤兌秘境百年開啟一次，聚集靈氣、平穩(wěn)渡過劫期的無垢草就在秘境中。

    澤兌秘境靈草叢生，歷來為仙家爭奪之地。

    “崐侖又不是沒人，不需要你去?！彼握崎T連帶坐上三長老面色沉沉，“鎮(zhèn)壓魔種那日已是破例。你再去，我就拿捆帶綁住你，把你鎖在藥圃里，除了你徒弟誰也不讓見?！?/br>
    座上人未反應(yīng)過來，半空落下淡青色透明大陣。

    符文環(huán)繞，罩住了沈懷霜。

    沈懷霜斂容，手摁在無量劍上，眉眼淡漠。

    他挺直了脊梁，站在陣法中央，身形消瘦，卻有著雪松般的遒勁，道：“師兄，我請辭去幻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