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⒅bb.c㎡ 短歌行(四)
“做漂亮些,給自己立立威風?!蹦腥颂?,撫平獨子蓬亂的發(fā)髻,接著眼珠子稍瞥,給隨行的侍從使了個眼神。 侍從躬身遞來個細麻繩扎著的油紙包,夏父又轉(zhuǎn)手交予文宣。 “這東西你收好,”他道,“與生蝦熟柿同食,不出半刻便會暈眩嘔吐,狀似中邪,吐完就干凈了,太醫(yī)查不出來?!?/br> 夏文宣接過,兩只手握著油紙包揣在懷中,低頭看看碾碎的藥材,又仰頭望向父親,低語道:“在后宮玩弄巫蠱之術,是死罪?!?/br> “不殺人,怎么立威?爹早教過你?!毕母傅恼Z調(diào)忽而冷了起來,“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就別在妻主面前多話,該殺sao蹄子威風的時候,就要做到當機立斷。所以說,你人還是太老實。” 夏文宣病到青白的臉稍低,不作聲。 他父親見狀,軟了口吻,哄他道:“路早已給你鋪好,你放心大膽地做。還記得先前隨蕭家兒郎一同送入宮的沉姓男人嗎?他是你娘幫你留的。別留后患,這也是你娘的意思······文宣,人各有命。” 夏文宣仍低著臉,右手拿著紙包擱到身側(cè),輕聲問起一件不相干的事:“阿爹,我問你件事,你不許生氣。” “你說?!宝猫ⅶ啜括抱鄐?ū.cом(yaoguoshu.) “您當初嫁給阿娘,是因為愛她嗎?” 男人點頭,又搖頭,沉默了一會兒,方才嘆了口氣,勉強開口:“你娘是老祖宗欽定的接班人,我那會兒說話總磕絆,又瘦小,里外比我適合她的公子太多。我壓根沒想過會嫁給她……是老祖宗親自來配的親。” “那要多謝老祖宗。”夏文宣道。 “曾經(jīng)也有過傳言,說你娘是在外面意外懷了小家族男人的種,老祖宗為夏家前途著想,才要個不起眼的家里人來擋。”男人道?!艾F(xiàn)在看,大概是于家特意放出來的流言?!?/br> “這件事,您問過阿娘嗎?”夏文宣輕輕問。 “文宣,妻主的事,別問太多。太認真,傷得是自己的心?!彼摗!爸辽龠@么些年,你娘待我很好,處處照顧得體面,也沒讓我受氣。所以有些東西,知道了不如不知道,她說是,那便是吧?!?/br> 夏文宣逐字逐句聽完,五味雜陳。窗外雨淅淅瀝瀝得落,陰沉的云在周圍飄著,寢宮內(nèi)燭火還未點,屋內(nèi)卻已暗得恍若冰冷的湖底,云影如幽暗的波紋般晃動。他確實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監(jiān)管下人了,窗邊的烏木桌上,扔掉一簇簇已然凋到腐爛的花,插花所用的白玉瓶空落落的,瓶面陰刻的牡丹紋積了層薄灰。 倏忽傳來一聲清涼的鳥啼,夏文宣打了個冷顫,回過神,短促地吸了口氣。 “阿爹,我明白了?!彼郧傻仡h首。 男人緩緩滲出滿意的神態(tài),眉眼舒展開,他有一雙溫和的眼眸,瞳仁的色澤比文宣更深些,一瞧便知是脾氣溫順的主兒。女人大多會滿意這樣的家伙作正君——能打點好家里,從不過問妻主的情事,會幫著物色陪床的男侍,也會安靜地撫養(yǎng)好妻主意外帶回的孩子。 只要偏房的小侍不過界。 宰相府當然死過人,一個叫夏武氏的男侍,熱情到些許單純,還教過年幼的夏文宣如何在水面上打水漂。 他很快就消失了。 過界了。 或許是父親做的,又或許是其他什么看不慣他的男侍。 反正他死得很快。 阿爹滿面愁容,甚是悲慟的模樣,拉著家奴的手讓他趕緊去皇城內(nèi)尋阿娘。 阿娘是怎么說來著? 哦,對,阿娘下朝才回來,看見夏武氏的尸體橫擺在庭院,她慢慢蹲下去握了握寵侍冰冷的手,繼而抬頭看向父親,接著呢?接著她無奈地搖頭,手掌撣了撣緋袍官服,面無異色地起身,道——真是福薄,厚葬吧。 我與青娘未來,也會變成爹娘這樣嗎?夏文宣默默想。 分別時,微雨漸息,葉落一地。 夏文宣目送父親乘車輦離宮,木輪碾過滿地濕漉漉的落葉,咯吱咯吱響,鳥雀在叫,他仰頭環(huán)視,尋不到鳥影。 “帝君,咱們進屋吧,外頭涼。”宮侍道。 回到宰相府內(nèi),男人脫去防風的外袍,朝書房走去。夏鳶剛寫完一封短箋,叫家奴給京兆尹送去。她此刻正闔眸品香,面前的青玉小爐內(nèi),篆沉香粉打出的祥云紋,青煙筆直往上升。 “回來啦?!毕镍S聽腳步聲漸近,睜開眼。“事情怎么樣?” 她眼神薄涼,看向結(jié)發(fā)丈夫,豐潤的臉上展露出一絲笑,目光卻依舊是淡淡的,好像在瞧他,又好像沒在看他。 男人俯身行禮,繼而答:“應是聽見去了?!?/br> “孩子啊——”夏鳶感慨?!罢媸亲屓薱ao心?!?/br> “文宣還小,過幾年就會好的?!?/br> 夏鳶垂眸笑了會兒,又同丈夫寒暄了兩句。一句“辛苦你了”,一句“回屋好好休息”。 她送走人,耐著性子新打一份香篆來品,此番取沉香、紫蘇、松香、降真香、龍腦香,依舊篆云紋,香味高雅。 這裊裊香霧一點點沁到了女人的心里,她恍惚間聽見雨聲漸急,噼里啪啦地敲打著窗戶。老天爺降下的寒氣蜂擁而入,四面都冷了,她緊閉的雙眸前,那份化不開的黑暗,都要被這逐漸襲來的寒意劃出半分慘白。 往事統(tǒng)統(tǒng)擠了進來,她覺得自己太陽xue突突直跳,這幾日一直睡不好,年紀大了,又政事繁忙。頭越來越疼,一個人影恍惚在腦海里飄過,耳畔,尖銳的責罵開了閘似的向她涌來。 “他能給你什么?錢還是權(quán)!你前程大好,偏生為個男人昏頭。若他是五大姓內(nèi)的旁枝庶出倒也罷了,我夏家不需要攀附婆家。可他一個泥腿子生的賤奴!生得是嫁貧農(nóng),成日耕地倒屎的命,呸!你帶進宅里一步,我都嫌臟了祖宗們的清凈!” “鳶娘子,別犯傻呀。要實在舍不得,你先迎個正君回來,再領人藏后院里作小侍。不然這傳出去多難聽……你要玩也先領回家閹掉,你看看,現(xiàn)在這樣,把老祖宗都氣病了。” “本來想給你訂陳家的嫡子,這下弄的,唉,多好的買賣啊,被你弄垮了……罷了罷了,陳家那孩子一看也是個跋扈的,迎回家,萬一不聽話非要把這事兒鬧出來,陳家人還不知道要同我們怎么吵?!?/br> “小九是個好孩子,能照顧你,自家人也不會透風出去,你是要當宰相的人,眼光要長遠。” 她還記得那年長安城的秋夜,永平坊死了個她已忘記姓名與容貌的人。 據(jù)說是個未出閣的少年,為求富貴,去勾引貴人。母親發(fā)現(xiàn)后,少年羞憤自盡,家眷以此為恥,不愿收尸,任由其曝尸街頭。 時人評議:始亂之,終棄之,無怪。 “大人,”女侍挑開幕簾?!霸撚靡故沉??!?/br> 夏鳶默然良久,緩緩睜眼:“過會兒吧,現(xiàn)在沒胃口?!?/br> “小公子可還好?”女侍說著,俯身取走香爐,轉(zhuǎn)身交予奴婢清掃。 “還好,可算是勸通了,”夏鳶微笑?!鞍パ?,誰年輕時沒昏過頭呢?長大了就好?!?/br> 她自顧自笑完,無聲地坐了會兒,又起身吩咐,“去弄點魚食來?!?/br> 貼身女侍眼皮微抬,沖杵著的仆從使了個眼色,不多久,仆從拎來一袋魚食,裝在繡有秋葵花的錦囊里。 主仆二人相伴走到清癯池,夏鳶倚著石橋,撒了把魚食。 幾尾金鱗錦鯉游了過來,水下隱約可見魚脊浮動。 “給沉懷南的信,明晚送,入宮小心些。”夏鳶道。 “婢子明白?!迸厅c頭?!安贿^,家主,那沉氏真的可信嗎?不是自家人,總歸有些……萬一他……” “不會,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欠情要還?!毕镍S輕笑?!拔宜退M宮,他替我拿捏住蕭才人,陪文宣演戲。大家這般有借有還,路才能走的遠。” “葶花主管那邊,我們可還要再送信去敲打?” “不必。我已吩咐過京兆尹,讓她幫襯著處理此事,末了留一份把柄送來。”夏鳶打開錦囊,摸索著魚食,捏起一把?!拜慊ㄔ谑ト松磉呑鍪?,多得是用得著她的地方,她在心里留一處明白地兒即可。逼得太緊,容易狗急跳墻?!?/br> 女婢垂首,“是婢子愚鈍?!?/br> “我愈是著急要搞派別、搞對立,圣人愈煩心,朝堂里的某些人就愈著急,亂起來好,我根基穩(wěn),倒也不怕?!毕镍S感慨著,又是一把撒出去?!皯{圣人的性子也不會真休了文宣,兩人頂多是鬧鬧、吵吵,再給我施幾次壓。何況,文宣是她的結(jié)發(fā)夫君,她哪怕想休,朝堂里也多得是要死要活不同意的老頑固。” “可惜苦了少爺?!?/br> “這就算苦了,以后可怎么辦?”夏鳶忍不住笑。 說罷,她又道:“倒是沉念安這家伙,突厥請婚分明不干她的事兒,居然都摻和進來了,太少見?!?/br> 沉念安午間尋過她一回,大意是勸她在突厥請婚一事上退讓幾步,夏鳶心里詫異,面上依舊笑吟吟地同她打馬虎眼。 女婢試探著答:“興許是承了別人的情?!?/br> “同僚、同僚,親的時候不得了,恨的時候又要把我殺千刀?!毕镍S依舊是笑?!拔疫€是盼沉宰相能多當幾年的老好人吧?!?/br> 語罷,她提著錦囊一翻,魚食盡數(shù)抖落,隨后自如地撣去掌心碎屑,池塘翻涌,錦鯉如浪濤般紛涌而至,目光所及之處,燦若云霞。 “人各有命啊。”她輕輕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