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制作新鋼梁的廠子，為了節(jié)省成本，也節(jié)省了工藝。

    她手搭在鋼梁上，而后開始默默放電。她明顯能感覺到發(fā)熱和電阻，鋼鐵碳比越高電阻越大，而且她如果細細控制電流，甚至能感覺到材料和她往日用的鋼刀的不同。

    俞星城放開手：“簡單來說，就是鑄鋼的廠子偷懶了。這只是個半成品，看起來跟舊梁架一樣，但實際就是稍微加工過一點，不會生銹的白口鑄鐵，壓根不能算鋼，本應(yīng)該正火后球化退火，再加上輕度拉拔、高溫再結(jié)晶退火等等的工序，全都被人省略了?！?/br>
    她看方主事沒太懂，解釋道：“我們的營造手冊上記錄的鋼材的承重和韌度，都是核算其他結(jié)構(gòu)必須要用的基礎(chǔ)數(shù)值。這鋼材不合格，我們算的也是假數(shù)字，核算等于白算了?！?/br>
    方主事是個搞數(shù)字的，他大概懂了，驚愕道：“難道沒人徹查嗎！如果類似白口鑄鐵，那天一冷，豈不是承重不了多少就要斷開。就算是外形材質(zhì)上做的像，但他們難道沒有仔細驗收么？”

    俞星城拽了一下他袖子：“方主事先不要聲張。您是南直隸人么？”

    方主事?lián)u頭：“我是冀州人?！?/br>
    這些鋼材一般來說都是南直隸附近鋼廠制作的，方主事是個北方人，而且他還是設(shè)計院的，看來他跟這些鋼材有關(guān)系的可能性極低了。

    俞星城壓低聲音道：“我相信，這么大的工程，肯定會有數(shù)位監(jiān)工。這樣的材料能混進來，一是做的很像是鋼，二就是必定也有人給走后門了。方主事，我覺得這事兒不好隨意上報?！?/br>
    方主事瞪大眼睛，望了她半天，才明白過來：“你是說，咱們的上峰里，說不定有人就跟這筆鋼材有關(guān)？我記得這些鋼材入庫時，都要求有鑄廠、出貨日的鑄字，讓我看看——”

    方主事走到鋼梁那頭，察看了一番，驚詫道：“不對，這鑄字竟然是舊出貨日，這批貨怎么進來的？”

    俞星城：“那絕對有問題了。受賄的可能性很大。但在我們知道是誰跟這批鋼材有關(guān)之前，最好不要先說這批鋼材有問題?！?/br>
    方主事捻須，他還是有設(shè)計院的耿直較真：“說了又如何，不說難道還要讓人再繼續(xù)用這樣的鋼梁么？這個天氣只會更冷下去！”

    俞星城小聲道：“越是受賄，越是心虛，我們都不提，那背后的人也不敢再用這樣的鋼材——萬一萬國博覽會的時候塌下來砸死外賓呢。他肯定要想辦法換掉這批鋼材。我們并不是違背正義，而是順應(yīng)官場的規(guī)矩，先閉嘴一陣子，等等就行了?！?/br>
    方主事發(fā)現(xiàn)，自己明明都是十年前的舉人，入官場這么多年，敏銳和腦子竟然還不如一個今年的舉子。他轉(zhuǎn)過頭來：“除了腹板厚度以外，你怎么能辨別這些鋼材的材質(zhì)的？”

    俞星城實話實說：“我確實有靈根，可以大略知道。不過如果真的想測，需要金剛鉆，以勻力壓在鋼材上，就是目測刻痕深度，也能判斷出來?！?/br>
    俞星城沒說，這就是洛氏硬度計的原理，但手動很難做到勻力，最好的辦法就是用磁力將刻針靠近鋼材，保證磁力的一致，更好對比刻痕深度。

    也就是說，手腕上纏著磁線圈的俞星城，很容易就能測量。

    她也怕方主事要拉上她，一同去測量庫中所有的鋼材，就沒對他說。

    那頭，看到施工院的官員，踩著皂底黑靴，衣擺上全是灰塵，從塌方處另一邊過來了：“你們在那兒嘀咕了半天，是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了么？”

    方主事面對數(shù)字時候的多，這會兒竟然不知道該怎么答話。

    俞星城轉(zhuǎn)頭，拱手道：“框柱個別部位，有露筋，爛根麻面的現(xiàn)象，是水泥振搗不足導致的。而且還有大量貫穿式裂縫，雖然不知道是否跟坍塌有關(guān)。這可不是小問題?！?/br>
    她說的問題確實也存在。

    施工院的幾個官員，把手揣在袖子里，他們似乎沒想到營造司還有女官，忍不住瞧她幾眼，為首的粉面rou腮細長胡須，看她答話一板一眼，反而跟其他幾個官員頗為微妙的相視一笑。

    俞星城懂得這種微妙眼神是中年式堂而皇之的猥瑣。

    不過她跟他們不是一個部門，不想搭理。

    施工院的抬手道：“行，我們發(fā)現(xiàn)的也就這些問題，走吧，兩位公公來了，咱們一道去回話吧。”

    俞星城一愣：兩位公公？

    方主事跟她往外走的時候，方主事小聲提點道：“兩位公公是司禮監(jiān)派來的?！?/br>
    俞星城嚇了一跳。

    司禮監(jiān)一般四五員大太監(jiān)掌批紅，權(quán)利隨皇帝有變動，但當今皇帝出了名的愛玩怠工，司禮監(jiān)也自然成了掌權(quán)批紅的天下第一監(jiān)。

    俞星城：“是……司禮監(jiān)的大員？”

    方主事?lián)u頭：“是掌司，一個是掌印大太監(jiān)的干兒子，姓客。一個是內(nèi)府提拔進司禮監(jiān)的老人，姓王?！?/br>
    客公公和王公公。

    那個姓客的，顯然身份更貴。

    掌印太監(jiān)能和閣老并列大明第一大官了，是皇帝身邊噓寒問暖的老棉襖，內(nèi)宦們敬重有加的老祖宗。這樣的人，手邊從兒子都排到曾曾曾孫子了。干兒子，輩分離他最近，也是最親近。

    客公公是掌印太監(jiān)的干兒子，那四舍五入也是皇帝的自己人了。

    不過萬國博覽會畢竟是頭等大事，讓司禮監(jiān)的人來也正常。

    俞星城：“怎么之前都沒見過？”

    方主事小聲：“王公公是一直都在，但他不愛管事兒，天天在自個兒宅子里住著，吹拉彈唱玩著，不出來見人?？凸疤幚響?yīng)天府那爛攤子呢。又是舞弊案，又是白蓮教，又是妖魔作祟。那案子要徹查，要抓人，估計到明年這時候都未必能清算的干凈?！?/br>
    俞星城倒是許久沒有聽說過應(yīng)天府的事兒了：“白蓮教抓到了么？”

    他們走出廢墟的時候，也看到了外頭空地上支了幾張?zhí)珟熞?，兩個帶著通天冠，裹著鮮紅色披風的太監(jiān)，一站一坐。

    站著的明明一身紅衣貴人裝扮，卻手里拿了個紫銅壺，半弓腰立著，臉上皺紋跟八百個褶兒的包子似的，每一道褶兒都老的耷拉，卻強行用笑擠起來幾道向上的弧度。

    看來是那個地位稍低的王公公了。

    坐著的慢條斯理的喝茶，看身量瘦高年輕，一雙手骨相極佳，低頭飲時，臉都埋在了茶湯氤氳的熱汽里。

    多兩張椅子，大概是想讓設(shè)計院的徐監(jiān)，和施工院的魯監(jiān)坐下。

    但兩位大官都不愿意坐下，焦頭爛額的在那兒轉(zhuǎn)悠。

    俞星城沒打算先開口，那幾個剛剛在廢墟里跟他們打招呼的官員中，為首的那個粉面長須的，立刻開口道：“框柱有露筋，爛根麻面的現(xiàn)象，是水泥振搗不足導致的。而且還有大量貫穿式裂縫，這可是很嚴重的問題啊?！?/br>
    基本就是復述了俞星城剛才的話。

    成啊。行走的復讀機啊。

    方主事怒瞪向復讀機。

    俞星城卻用胳膊肘頂了頂方主事，面無表情的立著。

    施工院的魯監(jiān)聽這話，皺起眉頭來。

    客公公沒抬頭，用杯蓋撇了撇茶沫子：“你能一眼瞧出來，倒是年紀輕，眼神好使。你是施工院的吏員？”

    這話明里暗里，不就是說魯監(jiān)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么。

    粉面長須的那個復讀機看年紀也不輕，或許也是施工院的主事。王公公似乎跟魯監(jiān)有些齟齬，有意跟復讀機問話：“那你說，這些問題要怎么修——”

    復讀機是個官宦子弟，家里鋪好的前程說要送到萬國博覽會干一干，日后就能平步青云了，他每天在施工地上也就是喝茶走走，哪里知道那么多施工細節(jié)。別說怎么補救，他連水泥這新奇玩意兒是怎么做出來的，他都不知道。

    他也知道胡說才容易丟人，在那兒想了又想也憋不出幾句建議來，只好放棄這次在兩位公公面前露臉的機會，想把俞星城推出來擋箭了。

    果然他故作面色有難，忽然轉(zhuǎn)臉道：“是此女將情況匯報與我的。她應(yīng)當懂得這些細節(jié)。”

    復讀機說著，對俞星城抬手。

    客公公抬起頭來看向她，俞星城一愣。

    他看起來不到三十。

    丹鳳眼，淡眉毛，美人尖，上半張臉生的冷傲睥睨，驕縱貴氣。

    含笑唇，凈下頜，白色高領(lǐng)衣套在官服里，身上沒一道不合適的衣摺。從指甲到衣袂，透露著恭敬仔細，順和柔謹。

    一身七色膝瀾的暗紋紅衣，繡金畫獸的補子，通天冠上的紅色罩布，衣裝上處處透露著富貴奴才模樣，可被他飲茶的坐姿，生生穿出幾分仙風道骨。

    這位公公長得怪不得是宮里紅人。估計不止在皇帝面前紅，在宮里女人面前也一樣紅。

    他也是氣定神閑的把茶盞往旁邊王公公手里一放，展露幾分不像高興的笑意：“萬國七司真是攏盡天下人才的好地方，竟然有這樣的女官。問題是你發(fā)現(xiàn)的？你倒是來說說？”

    俞星城抬眼看了一眼魯監(jiān)，魯監(jiān)對她略一點頭，大概意思是懂今天過不去了，讓她直說就是。

    作者有話要說：　　應(yīng)該讓鱷姐把虎鞭留給這位客公公。

    **

    ps我還挺喜歡老裘跟俞星城的互動的。有種冤家父女感。

    第36章 暴動

    她低頭揖手道：“麻面是因為振搗不足有關(guān), 應(yīng)當是勞工經(jīng)驗不足，外加灌漿的支架有縫隙所致。爛根，看起來主要是空洞和蜂窩, 一是剛剛說的支架和振搗問題，二是水泥料下缸時, 攪拌與下料不夠仔細。這些都可以修整, 只是修的時候需要仔細?！彼吘巩斈暧羞^同寢土木狗朋友, 對這些施工基礎(chǔ)，還是有所耳聞。

    她聲音輕且慢，說的每個人耳朵里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俞星城：“露筋則是施工時, 束箍的鋼筋比預(yù)定距離近了, 鋼筋太密了，水泥料淌不過去。還有墊塊放少了。不過這里最大的問題就是裂縫，這是難免的, 因為施工時氣溫較低，再加上這次主會館占地過大, 地基會向下沉降, 但沉降的幅度不一致。不嚴重的可以加固灌漿，嚴重的就需要設(shè)計院重新加設(shè)構(gòu)件, 然后施工地重做了。”

    魯監(jiān)心頭一震，看向那少女低垂的腦袋。

    水泥不過是英吉利在幾十年前開始使用, 如今整個大明就只有兩家水泥廠，她卻很了解實用的細節(jié), 而且說的大部分都對。大明南北, 大量用水泥的建筑非常少，這次萬國博覽會特意選用玻璃、鋼梁、水泥這樣的素材，再加上八角塔頂、紅漆包柱等等的中式風格, 就是皇帝想要向萬邦展示大明的先進與包容。

    誰都知道這工程的重要性，但誰都也聽到了許多關(guān)于這工程背后的風言風語……

    這少女沒有穿官服，粉雕玉琢似的面容，裹著藕色白絨領(lǐng)披風，腦后有幾縷小辮搭在肩上，顯然是未嫁。瞧起來像個誰家的官小姐。只是面上卻沒有尋常少女的喜笑，有的只是官場上公事公辦的認真謹慎。

    客公公坐直了幾分，凝神看她，瞳孔跟黑玻璃珠似的映著點藍光，他笑起來：“你倒是很懂?！?/br>
    一旁端著茶盞的王公公也笑：“老魯，你聽了覺得如何？我怎么沒聽你跟我們說過這些出現(xiàn)的問題?！?/br>
    魯監(jiān)心知，王公公是想說他不如一個女人。

    不過他這時候不會覺得臉上沒光，也不覺得置氣。王公公跟他不對付，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宮里的人，手段多得是，他連生氣的模樣都不能有。

    他反倒好奇這小女官，竟然是設(shè)計院的人？

    俞星城接口道：“魯監(jiān)未必不懂，只是工期太趕，人員太多。再說本朝從未有過這樣大型的水泥與鋼鐵建筑，誰都是要一點點試驗，一點點克服，天底下怎么都不可能抓出對這樣大型建筑敢打包票的人。我們設(shè)計院作圖的時候，也未必能想到地基沉降的幅度也會因為土質(zhì)有差別。不過修復也不容易，鋼梁也掉下來不能用了，必定要用新梁，如果庫房中存貨不夠，還需要從鋼廠急調(diào)……”

    她有意提到鋼梁的事兒。

    客公公神色看不出什么變化，魯監(jiān)因為愁而緊皺眉頭。

    客公公點頭：“這事兒，還需要咱們一同協(xié)力。各位都明白，要是萬國博覽會的問題出在了工期上，我就要左手拎著自個兒腦袋，右手拎著你們的腦袋上京去了。”

    客公公又看向她：“你倒是懂得多？以前家里做這些？”

    俞星城謊稱：“以前家附近有些大工匠的居所，聽他們聊起來。他們懂行，給自家修水泥墻，我們都去瞧的時候，聽大工匠說起來的。”

    客公公接了一盞新茶，溫度正適合暖手。他看著身上各處都講究，卻不矯情，不像是尋常精致太監(jiān)，總是拈指擺腰的，動作里反而有種散漫大氣，慢聲道：“你是設(shè)計院的？如今施工院更缺人吧，你這樣懂行的，不用只對著圖紙。徐監(jiān)，把你手底下這女官，調(diào)來施工院，不打緊吧?！?/br>
    俞星城兩眼一黑。

    馬上就到冬至小長假了！如果在設(shè)計院，他們只要補出一版構(gòu)件圖紙，就可以放假了——

    可施工院，怕是整個長假都要耗在工地上！

    她到底還能不能放假了啊。

    方主事大概體諒她，開口道：“施工這邊，還需要清理廢墟，需要好幾日才能開始修繕重建。俞算員是我們核算科出了名的快手，我們這邊趕構(gòu)件圖紙也少不了她，還是我們這邊先用著。等魯監(jiān)有需要，再說也來得及?！?/br>
    客公公輕睥了一眼方主事，合上杯蓋，他放下剛剛在衣擺下交疊的腿，靴尖沒讓滿地灰塵臟了半點，他點頭道：“也好。你姓俞？京城那個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