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晚飯是任長湛做的，他盛好飯端去了南屋，宴惜靈蒙著被子睡著了，被他叫醒后愣愣地坐在床邊。

    “吃晚飯了?！比伍L湛搬來一張小桌子放在床上，將米粥和小菜端了上來。

    宴惜靈情緒低落，拿著饅頭悶悶不樂地小口撕咬，任長湛知道自己的決定讓媳婦兒不高興，便老老實實地伺候媳婦兒吃飯喝粥。

    “還氣呢？”任長湛舀了一勺粥遞過去，宴惜靈瞥他一眼，自己捉著勺子喝了，也不讓他喂。

    “別氣了，惜靈?！比伍L湛柔聲哄著她，宴惜靈聽他這樣低聲下氣地哄自己，氣早消了。她揪下一塊饅頭塞進任長湛嘴里，淡淡道：“我不是氣你要走，我是怕。”

    “我明白。”任長湛將饅頭咽下，摟著宴惜靈的肩膀?qū)⒆约旱目紤]一條條告訴她。

    “惜靈，還記得先前我跟你說過的駱將軍嗎？”

    “駱將軍，我記得?！瘪槍④婑槆朗翘拥挠H姨丈，手中掌握著兵馬大權(quán)，深得皇上倚重。

    “他是我父親。”

    “什么！”宴惜靈知道任長湛身份不簡單，她原以為是京城里的富家弟子，怎么也想不到，任長湛竟然是駱嚴將軍的兒子。

    “那你，你怎么會在沿溪鎮(zhèn)？”駱將軍的兒子怎么會逃難逃到這里？！

    任長湛便將十年前那場動亂講給她聽。

    十年前三王叛亂，領(lǐng)兵直逼皇城，皇城守衛(wèi)軍將領(lǐng)與叛王勾結(jié)，大開城門迎敵，皇上太子與諸位女眷被困宮中，情況危急。

    同樣被困的，還有太子的表弟駱長湛，那天他在宮中陪太子讀書，母親進宮與身為皇后的jiejie相聚，作為威脅駱將軍的籌碼，他和太子被關(guān)在一起，等到了后來，連母親和皇后都被帶了過來。

    那時駱將軍尚在塞北征戰(zhàn)，京城中可調(diào)動的士兵不足三千。危急時刻，七王爺景康德領(lǐng)親兵來救，叛王接連潰敗，仍打算與魚死網(wǎng)破，太子與駱長湛被叛王下令斬殺。當時駱長湛僥幸逃過一死，太子卻被綁在寢宮中活活燒死……

    “是你替太子受死……”宴惜靈立刻就明白了，太子如今安然無事，那被“燒死”的，是駱將軍的兒子駱長湛。

    “是我?！?/br>
    聽著任長湛平靜的聲音，宴惜靈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緊緊地攥住又捏碎了，她的心酸澀的厲害：“長湛，長湛……”

    她滿心憐惜，伸手輕輕撫摸著任長湛的臉，想將他受到的苦難悉數(shù)拂去。

    任長湛捉著她的手，淡淡道：“jiejie原本是皇后身邊的宮女，是她把我拖了出來，要是沒有jiejie，也沒有現(xiàn)在的我?！?/br>
    任長湛還記得當時蔓延到腳邊的火焰，濃煙彌漫，熱浪翻卷的寢宮里只有他被濃煙嗆到的咳嗽聲，撕心裂肺的聲音在空曠的宮殿里蕩開，有些凄涼。

    他被綁在大殿里的柱子上，那柱子已經(jīng)被火燒的guntang，任長湛的后背已經(jīng)被火燎傷，意識也有些混亂。

    沒有人回來救他，所有人都護著太子離開，連他的母親都不曾回頭。

    從一開始就知道，駱家與太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對于母親做出的這個決定，任長湛并未感到意外，從一開始，母親就告訴他，他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他要為太子披荊斬棘。

    “公子……”有道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任長湛被這個聲音喚回了神智，他想應(yīng)聲，卻被猛然吸入的濃煙嗆到。

    “咳咳咳……咳咳……”

    “太好了……”那位宮女摸到他的腳喜極而泣，她握著破碎的瓷片奮力將繩索割斷，又拖著十歲的任長湛躲入寢宮中的密道，兩個人沿著密道走了許久，終于在宮外一處民宅的后院里見到日光。

    那宮女平日里負責他和太子的飲食，任長湛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可就是這個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宮女在火海里救了自己。

    任長湛將身上的金銀玉佩都摘下來湊在一起，又將剛剛抓住的匕首壓上去，他看向這位宮女，道：“這些你拿去吧，謝謝你救我?！?/br>
    宮女搖搖頭，她將任長湛身上的玄色太子服脫下，胡亂抓了院子里搭著的一件衣裳給任長湛穿上。

    任長湛看著皇宮上方的滾滾濃煙，神色堅定：“我要離開京城，你回去吧?！?/br>
    “我也不回去了，我跟著公子?！睂m女將鑲有紅寶石的匕首交還給任長湛，“我的家在江城，公子可要跟我去江城？”

    任長湛應(yīng)了宮女的邀請，兩個人一路以姐弟相稱，為感念宮女舍命相救的恩情，任長湛將姓氏隨宮女改做任姓，以后世間再沒有駱長湛這個人。

    任婉縈問他為何不回去，他舍身護主，單單以這份恩情，他就能獲得榮華富貴，蔭子封妻。

    任長湛換好衣衫，與jiejie走到將軍府外，他看了一眼自己生長的地方，看著奶娘領(lǐng)著meimei跨過高高的門檻，看著守在外面的駱家軍，慢慢地與任婉瑩向城門走去。

    在密道里，任長湛的心一點點冷了。

    他的母親從不曾回頭看過他，母親護著換上自己衣裳的太子匆匆離去，連一個眼神都不曾留給自己。

    也許是為了賭那一口氣，任長湛舍棄了駱將軍之子的身份，隨jiejie一路來到江城，他們以逃難姐弟的身份在沿溪鎮(zhèn)定居，jiejie與鎮(zhèn)子里的木匠成親，自己則跟著姐夫?qū)W手藝，后來jiejie又將他送到學(xué)館，也是不想讓他就此泯于眾人。

    “你想回去幫太子，我支持你，作為你的妻子，我只盼你珍愛自己的性命，盼著你平安回來?！毖缦ъ`靠在任長湛懷里，語氣懇切，“答應(yīng)我，保護好自己?！?/br>
    “我答應(yīng)你，我會好好活著。”任長湛摟緊妻子，千言萬語化成一聲嘆息，“你也要保重。”

    任長湛前往京城，家中只剩宴惜靈和姐夫，定然不便，任長湛不知景恩妤要在這里住上多久，便又起了買個仆人的念頭。

    謝枕雖然癡傻，但他是獲得皇后家族支持的重要人物，無論如何太子都要將他接走。

    太子與七王爺?shù)膴Z權(quán)之爭早已開啟，那白面人傳來太子的意思，若非不得已，他不愿打擾任長湛如今的安穩(wěn)生活，所以現(xiàn)在，任長湛還不需動身。

    “最好一輩子不用打擾你?！毖缦ъ`咕噥著。

    “希望如此。”任長湛笑著在妻子臉頰上親了一口。

    第二天官府來人了。原來昨日劫道的賊匪是之前從北林鎮(zhèn)逃竄出的漏網(wǎng)之魚，官府昨日接到報官，趕到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劫匪死了三個，重傷一個，重傷的那個口不能言，沒多久也死了，從劫匪搶來的贓物來看，被搶劫的很可能是沿溪鎮(zhèn)做胭脂的宴惜靈。

    景恩妤身份特殊，宴惜靈沒讓她出來，只說是自己獨身回家遇到了劫匪，捕頭大哥是個老實人，他撓撓頭，為難道：“大人說了，劫匪搶了兩個女子，夫人別讓我們?yōu)殡y啊?！?/br>
    這兩個女人自然是宴惜靈和景恩妤，宴惜靈見瞞不過去，便隨官府來人去了江城，協(xié)助常云客定案。

    常云客一看到景恩妤，眼中便浮起異樣的神色，宴惜靈見他這幅表情，心知常云客認出了景恩妤的身份，畢竟他連太子的事都清楚，認識七王爺?shù)目ぶ饕彩抢硭斎坏氖隆?/br>
    案件很快了結(jié)，劫匪分贓不均于是大打出手，結(jié)果身亡，常云客再次核實一遍后，宣布退堂。

    任長湛接二人回家，回去的途中，任長湛問景恩妤：“郡主以后有什么打算？”

    景恩妤看了他們二人一會，笑道：“該不會是急著趕我走吧?！?/br>
    “不是的，恩妤你別多想，他不是這個意思?！?/br>
    先開口的是宴惜靈，她抓著景恩妤的手，生怕她誤會了。

    “我想說，七王爺與太子已經(jīng)慢慢將奪權(quán)擺到臺面上了，你這位郡主要如何自處？太子既然知道我的近況，肯定也知道你在這里，，你就不怕他對你不利？”

    景恩妤故作心焦道：“你說的不錯，我光明正大地住在你家肯定瞞不過他?！?/br>
    “可我是個女人?！彼羝鹱旖锹冻鲆粋€淡漠的笑容，“一個天生無法繼承大業(yè)的女人?！?/br>
    說完，景恩妤擺弄起剛剛在街邊買的耳墜：“我被皇上允許活下來也是因為我是個女人，那些男孩兒一出生就要被掐死，后來，連女孩都不允許活下來，父王的孩子只能有我一個?！?/br>
    原來如此……

    宴惜靈想不到七王爺只有一位郡主的原因竟然是這個。

    經(jīng)歷了三王叛亂的皇上心里的猜忌越來越重，他不信任何人，他更不信率兵來救自己的七弟，哪怕他是自己現(xiàn)在唯一的手足。

    他不允許有任何威脅帝位的存在，他不允許七王爺有異心，他將七王爺困在宮中，一點點撤掉他的大權(quán)，他抹殺掉七王爺?shù)暮⒆觽?，只留了一個體弱多病的女兒，若不是為了堵住這悠悠眾口，他甚至可以將七王爺就地問斬，再無后顧之憂。

    只因當時七王爺救駕，他賜給他一面免死金牌。

    這成了他的束縛。

    “我們可以一起經(jīng)營綺羅香，不用管皇帝說什么愛什么！”宴惜靈晃了晃她，神情興奮，“你不要去管那些危險的事，和我留在這里多好啊。”

    景恩妤被她的話逗笑了：“好。”

    那個時候，他們誰也沒想到日后的綺羅香會被經(jīng)營成第二個天香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