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絲困惑地將衣袖邊角拎起?來，再次抬眸。

    在看清伊恩之前，她已經(jīng)知道他就在眼前。

    她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他的臉頰，確認(rèn)這真的不是什么?惱人?的幻覺。但伊恩像是早知道她會這么?做，先一步捉住她的手。

    他眼下微微泛紅，像在凝視一個成真的夢境。他已經(jīng)將嘴唇湊到她指尖畔，卻陡然清醒過來，為了不讓一廂情愿的臆想成為臆想，只是更緊地握住她的手。

    “紅堡發(fā)生?了什么?？”艾格尼絲感覺所有與她有關(guān)的詞匯、句法乃至字母都在伊恩的綠眼睛里融化，拼盡全力，她才終于問出這么?一句。

    “去迎接國王的親衛(wèi)隊被拒絕之后，強行?將國王帶去王廳，擁他坐上王位，而后封鎖了紅堡，”伊恩像是忘了自己說到了哪里，停住想了想，才繼續(xù)道，“王太后被軟禁，但順勢加入的一些士兵失控了，肆意破壞?！?/br>
    “蘇珊娜還有小王子呢？”

    “我不清楚，但既然被推翻的是王太后，應(yīng)該沒事?！?/br>
    “火……似乎已經(jīng)滅了?！?/br>
    “看上去是的。但起?火的不止一處。”

    “似乎很多人?都被卷了進來?！?/br>
    “傷亡不會少?！?/br>
    權(quán)力的棋盤翻覆了，陰冷的宮殿燃起?火焰，有人?歡呼，有人?死去。他們談?wù)摰氖沁@樣?的事，也許王國乃至阿雷西亞的局勢和歷史就在他們面前被改寫。不久前，他們也在這逐漸成型的歷史里，但此刻，每一件重要的大事都顯得比日落月升的天際線更遙遠(yuǎn)。

    “你救了我。”艾格尼絲低下頭。

    “沒想到我獲得的祝福除了活命還能?做到這種事，”伊恩露出自虐的微笑，驚險的余韻在他眼底化開為一閃而逝的陰霾，“但我?guī)缀跻詾閬聿患傲?。?/br>
    艾格尼絲吞咽了一下，抬眸瞟了他一眼，輕輕問：“在起?沖突之前，你就跟在我身后？”

    “不，理?查那里的圣物太多，這枚戒指會失效，我不敢進門，”伊恩手掌攤開，將掌心的金色素面戒指舉到她眼前，聲音低下去，“但真的打起?來之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艾格尼絲因為他的后半句別開視線。

    伊恩清了清嗓子，艾格尼絲看向?他，他卻率先再次陷入沉默。

    她沒有問他為何會在梅茲，他也沒有問為什么?她能?猜到是他。

    有那么?一刻，問題和答案對?他們而言都變得不那么?重要。

    久別重逢，卻只有手拉手面對?面傻站著的力氣，真夠幼稚。這念頭在艾格尼絲腦海中一掠而過。但只是這樣?她竟然就很滿足。

    更貪心一點的話，這珍貴的寧靜時刻一定會走?上岔路，然后莫名?其?妙地崩潰。一直都是這樣?。

    “艾格尼絲女士？”

    “艾格尼絲小姐！”

    “艾格尼絲女士？！”

    “公爵夫人?？”

    遙遙的呼喚聲令艾格尼絲一個激靈。她立刻認(rèn)出了簡和尤麗佳的嗓音。看來她們都平安無事，正帶人?尋找她。

    艾格尼絲看向?伊恩，他的神情隨人?聲靠近，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僅僅是他和艾格尼絲以外的人?在遠(yuǎn)處存在這件事，便讓伊恩一步退回了熟悉的節(jié)拍中。對?視中摻進了猜忌的苦味，驅(qū)散了令頭腦輕飄飄的甜膩霧氣。他放松握住艾格尼絲的手，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露骨地試探她是否準(zhǔn)備當(dāng)即拋開他、回應(yīng)尋找她的人?。

    話語出口前，在艾格尼絲的喉頭翻滾了一圈：“我得走?了?！?/br>
    伊恩聞言了然地微笑：“當(dāng)然?！?/br>
    用最體?貼的口氣說著同意的話，他蠻橫地繼續(xù)拉住她。艾格尼絲不自禁地試圖抽手，他加深笑弧，坦蕩蕩又刻薄地欣賞她掙脫不得的窘態(tài)。

    無言僵持中，她忽然想到“當(dāng)然”還有另一種解法：

    －－她當(dāng)然不得不走?。

    確實幾乎一直都是她離開，仿佛成了理?所當(dāng)然。

    在艾格尼絲靜止不動的時候，伊恩反而猛地徹底松手。

    她就勢退了半步，卻被不知從?何而來的猶豫絆住腳步，沒立刻轉(zhuǎn)身離開這棵椴樹。

    “三，二，一。我給過你機會了?！币炼鲗⑺貥涫a里，理?直氣壯地比剛才更進一步，來一個明確、直接、又不講理?的擁抱。但這反而沒有剛才的牽手驚心動魄。

    伊恩的身上有火災(zāi)留下的氣味，艾格尼絲因為突如其?來的懊悔顫抖了一下。她竟然沒有問他是否受傷了。

    人?聲和腳步聲已經(jīng)變得十分清晰，也許他們發(fā)現(xiàn)了腳印。

    “再這樣?下去就要被找到了，”伊恩的聲音里有笑意，“可我明面上依舊行?蹤不明，不能?露面。當(dāng)然，我可以戴上戒指－－”

    話語戛然而止。

    艾格尼絲抬頭，無言與伊恩對?視。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她忽然就懶得去戳穿他的環(huán)抱有多虛張聲勢，她一用力就能?掙脫。

    總是留看似容得下斡旋的余地，總是故意讓她做選擇，總是試探她，卻也從?來不說明白他想要什么?答案。艾格尼絲有些惱火，又鮮見地感到一絲委屈。

    他就那么?想要她先低頭？

    可是就由她主?動一次又會怎么?樣?呢？

    艾格尼絲放任自己踏進沖動的洪流，微微踮腳，嘴唇貼上嘴唇。

    －－下次見面時要換你先親我。

    第077章 viii.

    伊恩沒有想到艾格尼絲會主動吻他。

    也許他就是為了這一刻才存在于此時此地?。一旦動?起?這念頭, 他便只希望下一刻永遠(yuǎn)不?要到來。因為每次朝他前進半步后，她立刻又會后退整整一大?步拉開距離。

    于是，在艾格尼絲別開臉結(jié)束這個吻之前，伊恩已經(jīng)傾身逼過去, 開始第二個吻, 又或是延續(xù)第一個吻, 緊箍住她的腰不容許后退。

    艾格尼絲不?明白為什么伊恩突然加大了力度。

    她在主動?踮起?腳尖時押上的?所有沖動?和感情, 他不?僅盡數(shù)接納, 還?反過來索求更多。不?止是嘴唇，他像是連她的?呼吸都要一并掠奪。砰砰亂跳的?是誰的?心臟，更guntang的?是臉頰還?是臉頰上的?指尖, 首先?是哪一方?的?意識變得?稀薄。艾格尼絲感到這個吻必須停下，否則連她都不?曾直面的?東西也會被翻攪出來, 到了那個時候, 她一定會……

    明明這么想，她應(yīng)該推卻的?手卻用力搭住伊恩的?肩膀, 支撐著她貼得?更近。

    伊恩突兀地?后仰，將艾格尼絲用力按進懷里, 而后示弱般地?垂頭，先?在發(fā)間停留, 而后將臉埋進她的?肩膀, 身體輕輕顫抖。

    艾格尼絲平復(fù)著紊亂的?呼吸, 怔怔垂眸注視他。

    他也略微抬頭。

    目光相觸的?瞬間, 他們都立刻慌張地?看向別處。

    不?約而同?地?，艾格尼絲和伊恩都因為不?安而渾身僵硬。情潮來得?突然?也去得?迅速, 熱度一旦褪卻，他們便察覺自己已然?踏在危險的?懸崖邊。

    艾格尼絲腦海中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最壞的?情景。如果?趁著這勢頭一口氣跨越邊界線, 無視尚未解決的?諸多心結(jié)，直接俯沖進未知的?水域深處，也許會就?此無法返航。

    壓著視線，艾格尼絲將雙手從伊恩肩頭滑到胸口，輕柔且緩慢地?一推。

    伊恩沒有阻止她，甚至略微放松了此前繃起?的?身體。他顯然?也松了口氣。

    “我和你都還?有事要想清楚，之后我們再找機會談，”艾格尼絲謹(jǐn)慎地?斟酌詞句，牽住伊恩的?手晃了一下，“好不?好？”

    她稀有的?撒嬌小動?作令伊恩的?神情變得?柔和。在對視再次變成凝睇之前，他匆匆轉(zhuǎn)身張望四周情況，而后在艾格尼絲背上輕輕一拍：“他們就?在不?遠(yuǎn)處了。小心?！?/br>
    艾格尼絲走出兩步便回頭，伊恩已經(jīng)憑借那枚戒指隱匿了身形。

    她循著呼喚聲走去，卻沒立刻現(xiàn)身，而是藏在雪松的?樹蔭中觀察。

    過了午后，冬日的?天色便逐漸昏暗起?來，透過樹影可以看見來人手里的?提燈，他們顯然?準(zhǔn)備好了入夜后繼續(xù)搜尋。從聲音判斷，除了簡和尤麗佳以外?，還?有數(shù)名來自布魯格斯的?騎士協(xié)助搜尋。看起?來并不?像是陷阱。

    雖然?也想過要不?要大?喊“救命”假裝剛剛醒來，但這么做實在和她秉性不?符。在他們走遠(yuǎn)之前，艾格尼絲直接追了上去。

    首先?發(fā)現(xiàn)艾格尼絲的?是尤麗佳，她瞪大?了眼睛：“公爵夫人！”

    “艾格尼絲女士！”

    “您沒事吧？”

    “您有沒有受傷？”

    艾格尼絲一下子被人圍住，被那么多人同?時關(guān)懷備至地?問候令她不?知所措。

    “我這就?叫人抬擔(dān)架來?！?/br>
    “我走得?動?，”艾格尼絲搖頭制止想要離開呼喚增援的?一位騎士，但對方?似乎根本不?打算聽她的?，她只能?重復(fù)，“我真的?沒事……”

    “但您肯定累壞了，所以還?是－－”署刺

    “我想盡快回紅堡，從這里走上去也不?需要多久?！卑衲峤z率先?往前走，以證明她確實無礙。

    簡上前架住她，略有些強硬地?提議：“那么至少請讓我扶著您?！?/br>
    艾格尼絲這次沒有拒絕。

    “您安然?無恙真是三女神保佑……但您是怎么脫離火場的?？”提問的?是尤麗佳。

    簡看了她一眼，罕見地?沉下臉。

    “我也記不?太清了，我想從窗口逃離，醒來時已經(jīng)在樹林里了。也許是護身符保護了我?！?/br>
    尤麗佳頷首，沒有追問。

    “理查……”艾格尼絲看向隨行的?騎士們。

    騎士們面露陰霾，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人應(yīng)答道：“理查大?人沒事，但是－－”他嘆息，仿佛因為在背后議論主君而感到羞愧，語焉不?詳：“您很快就?會知道了?！?/br>
    艾格尼絲見狀，打消了探聽城中狀況的?念頭。

    理查還?活著。

    無可否認(rèn)，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艾格尼絲有些失望。假如真的?以那樣方?便簡單的?方?式擺脫理查，固然?還?會有許多后續(xù)的?麻煩，但至少實現(xiàn)了她的?愿望。艾格尼絲轉(zhuǎn)念一想，在火場中，理查勉強也算是給她指了一條逃生的?路。這說不?上恩情，她也無法真的?感謝他。但因為他活了下來而責(zé)怪理查，似乎也有些蠻橫。

    況且看起?來理查的?狀況之中還?有難言的?隱情。

    這一小隊人中因為公爵夫人奇跡般地?獲救而殘余的?輕松氛圍隨著靠近紅堡，也逐漸消失殆盡。樹林中的?小道被整齊的?臺階和坡道取代，走得?越近，王宮中的?寂靜便愈加明顯。等一行人來到紅堡的?高墻之下，除了巡邏士兵的?影子以外?，竟然?一個人都沒有碰見。

    “請您從側(cè)門入內(nèi)，直接去王后那里?！?/br>
    尤麗佳語畢，艾格尼絲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據(jù)伊恩所言，王太后似乎已經(jīng)失勢，但為什么王太后派來的?尤麗佳還?在自由行動?？

    這未解的?疑問在艾格尼絲遙遙望見紅堡正?面一側(cè)的?模樣時頓時變得?無關(guān)緊要。

    她首先?看到的?是懸在空中的?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