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節(jié)
他轉回目光,迎上她的視線時,微挑的長眉栽了幾分驚訝。 她被這個眼神盯得不能動彈,她原以為,走上來長安的路,已經是她最大膽的逾越,但其實,此刻的她才最大膽。伸出手的那一刻,她甚至看清了自己隱秘的希冀里,到底渴望得到什么——她想將他變作一個真實的存在,而非腦中勾畫描摹的虛影,他曾給過她最大的善意和溫柔,他就是她踏出接下來每一步,源源不盡的力量,像當年一樣。 然而,她心中的百轉千回,似乎只是他面前的轉瞬即逝,他幾乎沒什么猶豫,又像是終于確定什么,爽快道:“好啊?!?/br> 他一句回答,令她心花怒放,理智震蕩,她像過去的很多次一樣,自動自發(fā)摒除他眼中玩味的深意,只見這當做純粹的善意,只對她的善意。 “會上馬嗎?”他輕抬下巴,低聲詢問。 她像是迷了神智一樣搖頭,心中只想借機親近他,更親近他,恨不得所有話本戲劇的巧合和趣味在此悉數(shù)驗證在他們身上,他會發(fā)現(xiàn)她是誰,想起那些事,而他記得她,甚至還有點喜歡她,不用她對他那樣的癡念,只要一點點,她就能有無窮的力氣走下去,走向他。 他像是看不到她眼中的著迷,一手扶她的臂,一手托她的腰身送她上去,動作又快又穩(wěn),不帶一絲齷齪的留戀,可這份干凈利落,更讓人心動癡迷。 他牽起韁繩,她暗暗做好準備,可惜馬都動了,他并沒有像當年那樣大吼一聲嚇唬她,然后得意洋洋的告誡:“保命第一條,不要在馬上尖叫……” 他只是幫她牽著馬,漫無目的走,不似當年的急躁,卻又不像是在認真教。 正當她疑惑時,周圍隱隱傳來sao動,她后知后覺打眼望去,發(fā)現(xiàn)不少姑娘都在偷偷看她,然后交頭接耳的議論,與他在馬場比賽 時的議論不同,此刻的她們,目光翻白滿臉不屑與不悅,全沖著她來。 她緊張的抓緊韁繩,一次次瞟向為她牽馬閑步的少年郎。從小到大,她聽過無數(shù)的冷言冷語,第一次從長安回家后,因為有他,她不再害怕那些言語的暴力;而今,仍是因為他,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閑言碎語落在心頭,也可以變成甜滋滋的蜜糖。 這甜滋滋的味道,能蠱惑人心,蓋住理智,令虛榮膨脹,讓悄悄竊竊藏在心中角落的期盼,冒頭攀升急速生長,匯成一個將她多年來的打算全部顛覆的念頭——她何不想辦法嫁給他? 念頭一經滋生,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為什么不可以??? 若能嫁給他,做他的夫人,她的身份也能跟著水漲船高,那些累人燒腦的生意,多得是人求著幫她打理,她再也不用對那些貪心冷漠的人笑臉相迎,為了一次抬價壓價,絞盡腦汁揣摩算計,顯盡丑態(tài)。 她不必再懼怕秦家的威勢,有他護著寵著,她可以直接做主將母親接來長安安頓,若秦家發(fā)難,她便撕破臉皮,將秦霈的事都抖出來!秦意不必再跟著摻和家中生意,有忠烈侯府做靠山,她甚至可以為他求一個官職,好過一生為商。 她深深地凝視他的側影,心神蕩漾。他是她悄悄放在心中,懷念了好久的人,若能嫁給他,她定會用盡全力成為他在意的人,因為他會極力愛護自己在意的人。若她能被他愛護照顧,她為什么要籌劃一個人去走更辛苦的路?這條路這么長,有人陪著不是更好嗎? 圍著馬場走一圈,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她已經可以放棄籌備多年的計劃。 她想,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讓她改變主意重新選擇一條路,這個人只能是他。 “鄭公子?!彼p聲喊他,他轉頭:“嗯?” 她努力將身段凹得曼妙勾人,故作不知:“我坐著腰有些累,是不是坐姿不對?你能不能……為我指導一下?” 他看一眼周圍,笑了一下:“指導姿勢,怕是要唐突姑娘?!辈坏人卮?,他接著道:“姑娘是想在這里指導,還是去沒人的地方指導?” 不正經的話,卻被他說的一本正經,她今日得了太多的嫉妒和羨慕 ,整個人飄飄然,只想與他更親近,此刻,他帶她去哪里,做任何事,她都愿意。 他只看了她片刻,便笑著點頭:“行,我給你指導。”說著,他招手喚來一個馬倌,開了一個貴賓單用的場地,一句話交代下去,已有人鞍前馬后的替他準備,他牽著馬帶她往那處走,走進私人場地后,嘈雜被甩開,這片靜謐的地帶,透著隱秘的曖昧。 她坐在馬上,期待的等著他。可他只是站在馬前,口頭糾正她的姿勢,她輕輕擰眉,不僅是遺憾他沒有親自糾正,更因為他在胡亂指導,給她指了一個完全錯誤的坐姿。 他笑著說:“對,就這種姿勢,非常標準,你練習坐上個把時辰,以后就知道怎么坐了?!?/br> 明明前一刻還當著那么多人對“李倩”溫柔曖昧的男人,此刻眼中盡是玩味戲謔,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這姿勢實在難受,她咬牙轉換策略:“鄭公子,我有些累,能不能扶我下馬?” 他垂眼低笑,漫不經心伸出手來:“下來吧。” 她看著他伸出的手,計算著兩人的距離,在蹬著馬鐙翻身下馬,伸手去握他手的同時,將整個人的重量向他傾斜,伴著一聲驚呼朝他摔去,然而,他的手在一瞬間收回,人向后退開一步,任由她整個人摔在地上,支地的手肘狠狠擦過砂石。 她摔懵了,渾身劇痛之下,被美夢和幻想迷惑的心智終于回歸。 他是故意的。 頭頂傳來一聲低笑,她忍著屈辱抬起頭,看著他抱著手臂在她面前蹲下來,偏頭玩味道:“喜歡我?” 她茫然的看著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很顯然,他對這個答案一點興趣都沒有,徑自說下去:“喜歡我什么?出身好,長得好?能給你臉面,還是能送你上天啊?” 她撐在地上的手掌慢慢握起,抓了一把砂石:“你是故意的?!?/br>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摔倒在地的她,好笑道:“生氣了?方才你在馬上受盡眾人艷羨目光時,不是挺開心的嗎?” 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語態(tài),將她整個人生生剝開,她這才知道,那一刻的虛榮和丑態(tài),在他眼中盡顯無疑。 而那時,她在天真做夢。 她定定的看著他,似乎想將他 看穿,他怔一下,別開目光看向一旁,笑了笑,又轉回來與她對視,帶著點“我不會輸給你”的狠厲:“李姑娘這眼神,直勾勾的有些嚇人。好似我是你看中的一塊肥rou?!?/br> 她心中慢慢涼下去,面上卻慢慢笑起來,反問他:“怎么,不可以嗎?公子出身高貴,相貌不凡,傾慕覬覦你,多正常。” 他擰了一下眉,大概是對她的態(tài)度有些意外,但話都說到這里,無謂再遮藏,他也笑著:“當然可以。但是李姑娘,誰規(guī)定我扶你上馬令你風光,就必須護你下馬保你安穩(wěn)呢?別說你我男女有別毫無關系,這世上男子娶妻,尚有半道辜負傷害欺辱的呢。更何況……”他目光掃過她的身子,滿是嘲諷:“方才是我勾你朝我懷里摔的?我扶不起,還躲不起啦?” 他的話,每一個字都像一個耳光,狠狠打在她的臉上。 他笑得冷情:“讓我猜猜,姑娘正值妙齡,寒門出身,兄長出頭不易,若能嫁得高門,不僅能幫襯令兄和李家,于姑娘你更是風光體面的事,對不對?可世事哪有盡如人意的,你想靠男人攀升得到什么,就不能只挑著好處去得,他令你扶搖直上風光無限時,你要受著,他令你委屈受辱深陷絕境時,你也要受著。你既選將自己交付依托,苦樂榮辱,都是攪在一起的。若你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承受,那就最好收了心思,別想著跨出這一步。” 她呼吸微顫,低聲道:“所以,你也如此?” 他像是聽了一個笑話,張揚的大笑起來,每笑一聲,她都覺得刺耳戳心,直至他笑聲驟收,神情沉冷,垂眼看著她:“不說整個長安城,僅是這馬場里的姑娘,十個里頭有十一個都想高嫁,可十一個里頭有十個都知道,男人都是如此,絕不單指哪一個。剩下一個不知道的就是你,所以你才能問出這么蠢的問題?!?/br> 他站起身:“李姑娘,奉勸一句,將眼睛洗干凈,好好看路,踏實做人,省得你兄長人在朝中公務繁忙,還要分心牽掛你肚里的花花腸子會毀了自己,帶累李家。好高騖遠貪心不足者,遲早自食惡果。即便你再渴求高嫁抬運,也請記好,男人又狗又壞,不要隨便期待?!?/br> 他丟 第133章 次日一早,秦蓁梳洗后坐在鏡臺前,剛拿起的妝粉,便瞧見了鏡中的模樣,沉默片刻后,又將妝粉放了回去。 秦意這個臭小子,得了他的指點,戳著她的軟肋來翻舊賬,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終是攪得她徹夜難眠,既不能妝點的毫無痕跡,又何必叫他看出這份刻意的掩飾? 剛走進博士廳,她座中已經蹦起來個人,一張笑臉剛漾到半路,就硬生生僵住。鄭煜星一路看著秦蓁走進來,眉頭皺了一下。 她的臉色著實不太好看,晚上睡得不好? 秦蓁低頭看著書案上擺著的食盒,然后扭頭看他。鄭煜星立馬回神,殷勤道:“公廚做的東西味道一般,須知一日之計在于晨,朝食很重要的,我給你帶了rou餅,是城東大街最好吃的一家?!?/br> 說著,他忽然壯起狗膽,伸手拍拍她的頭,作呵護狀:“我們阿蓁要吃的飽飽的,才有力氣做事?!?/br> 秦蓁目光隨著他的手抬起又落下,非但沒生氣,反而撇嘴笑起來,鄭煜星愣了一瞬,秦蓁忽然學著他的樣子,抬手也拍拍他的頭:“多謝?!?/br> 在鄭煜星呆滯的目光中,秦蓁從容落座,打開食盒,取出一張rou餅美滋滋的吃起來,邊吃邊點頭:“的確好吃?!?/br> 鄭煜星的手垂下,指尖輕輕摩挲,似在回味她發(fā)間的觸感,他站在書案邊打量她,臉上的嬉笑早已淡去,眼底明暗起伏,若有所思。 秦蓁似乎對他的眼神有所察覺,抬頭看他一眼,鄭煜星的嬉笑模樣瞬間爬回臉上,他一撩衣擺,挨著她坐下:“喜歡就多吃些,管飽?!?/br> 她聞言,抿唇笑起。秦蓁今日沒上妝,雙唇是漂亮的本色,這rou餅令她雙唇油亮,隨著她抿唇輕笑,又紅又潤,竟比任何一種口脂都要勾人,仿佛在對他說——想嘗嗎? 鄭煜星一驚,發(fā)現(xiàn)自己滿腦子骯臟,心虛的瞄向秦蓁。秦蓁漂亮的指尖輕輕捻著rou餅一角,口中慢條斯理的嚼著,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滿是戲謔。 鄭煜星呼吸一滯,她故意的,故意勾他! 鄭煜星心中警鈴大作,非但沒覺得高興,反而心頭發(fā)沉。 在她的事情上,他已極度敏銳,不愿放過任何可以讓她打開 心扉的線索。秦意說過,她不主動,不決絕,不負責。面對他時,她主動幫他,卻拒絕他。這一度讓他覺得,她的“拒絕”,反倒是對他的不同。 但今日,她沒拒絕他,甚至會在他的曖昧之上,再追加曖昧??墒菬o論是曖昧的的舉動,還是她表現(xiàn)出的神情態(tài)度,都太過浮于表面,像是耍玩一般。 像是……把他當做了從前那些男人一樣。 秦蓁吃的差不多,抽出帕子:“吃好了,多謝?!彼米呓贪福瑒傋叱霾┦繌d,學鈴就響了,鄭煜星盯著食盒里剩下的幾張rou餅看了半晌,起身拎著它們往正堂去。 咣。面前放下一只食盒,秦意如夢初醒。 他一抬頭,鄭煜星眼里的殺氣都夭折了,訝然道:“你眼睛怎么了?” 若說秦蓁面露疲色是沒睡好,那秦意這對腫眼,絕對是無盡的淚水泡出來的。 鄭煜星非常疑惑。 若秦意說的都是真的,秦蓁在那樣的秦家長大,那家人對她的態(tài)度,應當就是她心中最大的坎,按照正常情況來分析,秦意一番剖白,不該是她留下了委屈的淚水,在弟弟懷中宣泄多年來的委屈壓抑,秦意百感交集,面露憔悴嗎? 他們倆怎么反過來了? 秦意昨天哭的費力,這會兒還沒吃東西,見到rou餅兩眼放光,立馬抓起來吃,鄭煜星看著他吃的滿嘴流油,心里的嫌棄一重蓋過一重。一雙姐弟,都是吃的滿嘴油,你怎么就這么丑呢? 他敲敲桌子:“你到底怎么跟秦蓁說的,她什么反應?” 秦意擦擦嘴,積極配合的全都說了。末了,他活動一下筋骨,對鄭煜星甚為感激:“鄭大人,這次我要多謝你。若非有你指點,我也不能與jiejie說開?!?/br> 鄭煜星瞇眼看他,半晌才問:“還想留她嗎?” 這一問,讓秦意愣住,他面色沉冷的思考了很久,然后搖頭。 他和jiejie不一樣。從小到大,jiejie督促他,教導他,甚至為他謀劃,是因為她本就是走在前頭的那個人。他依賴她多過于她依賴他,他沒有資格,也沒有本事為她規(guī)劃什么。 “我不會強行留她了。我們是始終是姐弟,并不會因為她在或不在身邊,就影響了這重關系?!?/br> 他說的都是 仔細思考過的真心話,可說完就覺得不妥,小心去看面前的男人——原本他們是一個陣營的,應該齊心協(xié)力留下jiejie,自己現(xiàn)在說撒手就撒手,他會不會惱火? 可秦意想錯了。 鄭煜星平靜聽完,并沒有生氣或者惱火,他淡淡一笑,點頭道:“你jiejie沒白疼你?!?/br> 秦意被他說得又是一愣。他隱隱覺得,鄭煜星對jiejie,和之前其他男人對待她的方式和態(tài)度是完全不同的,正如jiejie在對他的態(tài)度上,也不似從前那樣無所謂。 思及此,秦意又補了一句:“但我愿意相助鄭大人。若鄭大人真能善待我jiejie,你們二人成了好事,我也是十分樂意的!” 鄭煜星顯然沒在聽,他擰著眉頭在想事情,想來想去,語氣漸漸不甘心:“還有沒有別的?” 秦意沒懂:“什么?” 鄭煜星嫌棄的抿了一下唇,一母同胞的姐弟,他和秦蓁說話,剛起個頭她就能猜到,到了他這里,非得說的明明白白,真是一點也不聰慧:“我說,除了秦蓁在秦家那些年的事,和你的心結,還有別的沒,可能會讓她耿耿于懷,不能釋然的事?” 沒等秦意發(fā)話,鄭煜星福至心靈:“恩人。她在長安有個恩人對不對?!?/br> 秦意眼神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鄭煜星擰眉:“怎么了?” 秦意輕咳兩聲:“鄭大人還是想留住我jiejie嗎?” 鄭煜星苦笑一下,已經懶得與這憨子多解釋。他要的,不是她走或者留的結果。她不愿意接受他,即便近在眼前,也如隔萬水千山。她把心封得死死的,一扇窗都不肯給他開,這才是他要追究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