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夢里聽過這個稱呼，卻是他所不熟悉的妖狐對著另一個自己，如今暮殘聲當真對他叫出這兩個字，非但沒有牽扯出一段似夢非夢的混淆迷亂，反而有種本該如此般的感覺。

    沉默半晌，他啞聲問道：“何時動身？”

    “后日一早?！蹦簹埪曌旖欠浩鹦σ猓懊魈焓秋w虹和御飛云的壽辰?！?/br>
    御飛虹今年三十有五，御飛云也近而立，他們姐弟倆端得有趣，相差六歲余，生辰卻恰好在同月同日，可惜年份時辰皆有差異，以至于飛虹被神諭批命不祥，同歲災患頻發(fā)，而飛云卻出生在豐收之年，自幼極得先皇寵愛和宗室喜歡，若不是他性情過于綿軟，如今得到宗室支持的就不是御崇釗了。

    天差地別的兩姐弟，到底是一母同胞，關系十分親厚。暮殘聲從御飛虹那里得知，當年在她不得不選擇遠嫁鎮(zhèn)北王世子時，正是年幼的御飛云溜進太廟，將密封在結(jié)界內(nèi)的麒麟法相咒偷拿出來轉(zhuǎn)交給她，讓她有了在外安身立命的底氣。

    “諸事未定，壽宴從簡，不過恰好時近佳節(jié)，明晚會有一場煙火花燈會。”暮殘聲眼中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我想跟你一起看?！?/br>
    葉驚弦沉默了片刻，終是唇角微彎：“好?！?/br>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看煙花。

    這卻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

    “上次沒講完的……關于我的過去……”他在他耳邊近乎呢喃地道，“明天，全都告訴你?！?/br>
    第一百四十九章煙花

    綺羅描金，燈影闌珊。

    今日不僅是當今天子與太安長公主的壽辰，也是一年一度的拜月節(jié)，天上月輪高掛如玉盤，人間燈火通明似群星，映出滿目繁華如畫。

    謀逆重案雖然尚未塵埃落定，對周家余黨的清查追究也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但是天圣都并沒有在這次劫難中遭到難以彌補的重創(chuàng)，比起性命財物的折損，安撫人心更是燃眉之急。

    因此，天子下令花燈會如期舉行，允百官與民同樂，弘靈道將派出靈巫十六人，于戌時三刻從四方宮門出發(fā)，巡游全城，賜福百姓，最終在護城河北邊祭壇匯合，朝拜神明，感沐天恩。

    在連日驚懼過后，天圣都里的百姓們終于迎來了一夜歡聲笑語。

    戌時過，靈巫們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宮門將在他們離開后提早落鎖，由于天子下令從簡，許休沐一日，參加宮中夜宴的多為宗室成員，上至正統(tǒng)嫡系，下至旁支貴族，另有葉衡為首的二十位朝廷重臣代表文武百官，將在宴席開始后向帝王敬上萬壽酒，并為太安長公主進獻千秋露。

    此時此刻，御飛虹正在對鏡梳妝。

    她已經(jīng)離宮開府，可曾經(jīng)住過的宮殿還保留著，哪怕是鎮(zhèn)守邊關的那十年，御飛云也讓宮娥們好生照看著這里，阿妼入宮后更是常來看看，不時添置些鮮花、香料等物品，讓一個沒有主人的宮室仍保持著生機。

    梳頭宮女為她盤好云髻，金釵翠翹點綴在上，眉心一輪牡丹花鈿，一襲繁重華美的鏤金朱紋錦衣籠在身上半點不顯俗艷，反而襯得她威儀不凡，合該是天家鼎貴之身。

    “好久不見皇姊這般打扮?！鄙碇仙樵茝V袖宮裝的阿妼站在不遠處，手托錦盒，言笑晏晏。

    御飛虹轉(zhuǎn)過身，伸手屏退了宮人，這才開口道：“悅貴妃有孕在身，合該好生將養(yǎng)，來找本宮有何事務？”

    “陛下有一份壽禮，托臣妾轉(zhuǎn)交于殿下?！卑寙㈤_錦盒，里面赫然是一串八珍瓔珞，金絲纏枝，黃玉琢花，上刻“太平安樂”四字吉讖，可謂匠心。

    御飛虹微微一怔，唇邊不禁笑開，親手將瓔珞佩戴在身，這才道：“替本宮謝過陛下?！?/br>
    “此番成功拔除了周家這一朝中毒瘤，眾位仙師業(yè)已趕往流病區(qū)消災解疫，朝野勢力都將重整，值此風雨飄搖之際，不失為一件好事?！卑屳p聲問道，“殿下今后有何打算呢？”

    御飛虹反問：“這話也是陛下讓你帶到的？”

    阿妼但笑不語，嫻靜如一幅美人畫。

    御飛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當年自己在寒魄城毀了一身道行，借機回到皇城蟄伏暗動，眼見周蕣英倚仗母家勢力獨霸后宮，這才通過妖皇玄凜搭橋?qū)寧У竭@里，扶持她與周蕣英分庭抗禮，一是讓她保護御飛云及后宮無辜子嗣，二是讓中天、西絕兩境人族以聯(lián)姻建立同盟。

    歷經(jīng)千載沉浮，人族壽命雖短卻繁衍不息，至今已然廣布五境，堪稱四族勢力之首。然而，受“人乃神之后裔”這一因由影響，神道信仰凌駕于人族諸般理念之上，哪怕是在人族勢力鼎盛的中天境，人皇權(quán)威仍位列于神壇下首，更遑論以妖族為主的西絕境。

    數(shù)百年來，西絕人族便被妖皇玄凜牢牢壓制在下，有了那迦部的前車之鑒，西絕人皇深知妖族勢力在境內(nèi)盤踞深廣，若不能一舉斬草除根便會招致更加瘋狂殘忍的反撲，而經(jīng)歷了一場大清洗的西絕人族根本不能與妖族相匹敵。因此，當御飛虹代表中天人族拋來了橄欖枝，他們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迫切地希望借機建立起人族同盟，以此拉拔自身地位與實力，不至于在妖族面前卑躬屈膝，而阿妼公主就是促成盟約的第一塊基石。

    “這是一樁兩廂情愿的交易，只要西絕人族不違信義，本宮定不失約?！庇w虹慢條斯理地戴上一只玉鐲，“不過，中天境到底是陛下的江山，而你已經(jīng)是陛下的妃嬪，有些事情心里有數(shù)就行，逾越過界反是不美?！?/br>
    阿妼沉默了片刻：“所以，一旦陛下大權(quán)在握，殿下就要功成身退了嗎？”

    “自古日月不同天，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

    御飛虹向蕭傲笙的許諾并非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后做下的決定。

    昨夜那場劫禍，已經(jīng)證明她跟御崇釗皆非正統(tǒng)帝位之選，哪怕她有多少不甘和委屈，心里那點未曾釋放的野望也隨之覆滅了。御飛虹不知道御崇釗會怎么想，她自己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畢竟她骨子里還是那個鎮(zhèn)守邊關的寡宿王，比起一個明知不可得的皇位，她更希望江山太平，子民長安。

    作為皇姊，她會不惜余力幫御飛云奪回皇權(quán)，助他帝位穩(wěn)固，督促他變成真正能擔起社稷重擔的帝王，而到了那個時候，她曾經(jīng)給過他多少助力，都將成為他更進一步的踏腳石，對于中天境絕非幸事，正應當急流勇退，兩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