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一點他想不通——修士對于神識記憶最為重視，多不允許外人窺探，更遑論留存于物件之上，藏經(jīng)閣是如何做到擁有這些玉簡的？

    “這些玉簡的主人大多出自破魔之戰(zhàn)?！痹账剖强闯隽怂囊苫?，“千年前魔禍席卷玄羅，五境生靈涂炭，亦有無數(shù)修士摒棄偏見私利，聯(lián)手共抗邪魔。彼時藏經(jīng)閣建立不久，這些玉簡本是為了記錄戰(zhàn)況，后來開始留存遇難修士的記憶傳遞遺愿澤被同袍，漸漸發(fā)展為戰(zhàn)時經(jīng)驗記憶共享，盡最大可能獲取情報，減少戰(zhàn)損……那是一個亂世，也是英豪輩出的盛世，自破魔之戰(zhàn)后，千年來能有資格留下玉簡的修士已寥寥無幾?！?/br>
    頓了頓，他看向暮殘聲：“老朽希望，有朝一日能在這里添上一枚屬于你的玉簡?！?/br>
    暮殘聲一愣，隨即笑道：“元閣主太看得起晚輩了?！?/br>
    “自謙是好事，可過分自謙便是自負與虛偽，實不可取?！?/br>
    不等暮殘聲回答，元徽的目光已定定落在他身上，“當初靈涯真人聽到這句話，可是一笑之后便慷慨相應，讓老朽有幸留下了劍道第一人的玉簡。”

    暮殘聲面露苦笑：“晚輩何德何能，竟與靈涯真人相提并論？”

    “你是要比他滑頭?！痹蛰p笑一聲，“蕭夙這個人直來直去，沒你這么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也好，左右他走過的路，你不會重蹈覆轍。”

    暮殘聲眸光微沉。

    從天凈沙里元徽打斷常念的話，到坤德殿上的維護，現(xiàn)在更是打破藏經(jīng)閣固有的規(guī)矩，讓他一個戴罪之身的外人進入主樓，元徽對他釋放的善意已經(jīng)不能用“厚待”來形容，好到讓暮殘聲警惕。

    “蕭夙曾經(jīng)救過老朽的性命，我們生死相交，可惜老朽尚未報答一命之恩，他已經(jīng)隕落了?！痹盏?，“本以為這個恩情再無還報機會，直到老朽見到了你……蕭夙真正的傳人?！?/br>
    暮殘聲登時笑了：“元閣主這個玩笑可不好聽，重玄宮上下皆知靈涯真人只有蕭師兄一個親傳弟子，晚輩雖是蒙受機緣，也不過得悉武道外功，不得內(nèi)門玄機，全賴與蕭師兄義氣相投，卻不敢冒認這個師父?！?/br>
    “蕭傲笙是他的親傳弟子不假，可他學的是無為劍道，而非蕭夙的三神劍道?！痹罩币曀难劬?，“你的確沒有拜他為師，手中未曾執(zhí)劍，可你的道便是三神劍……亦或者，老朽再說得仔細一些，你是宮主與蕭夙共同的傳人?！?/br>
    暮殘聲嘴角的那點笑意終于消失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元徽。

    哪怕他全身靈力被縛靈鎖禁錮大半，元徽也在這剎那感受到芒刺在背似的敵意，當下笑著擺手：“不必這樣警惕，倘若老朽真要對你不利，昨日在天凈沙和坤德殿便不會幫你?！?/br>
    暮殘聲眼睛微瞇，元徽這句話仿佛佐證了他某個猜想：“假如昨日在天凈沙，元閣主沒有出言打斷，天法師會說什么？晚輩……又會如何？”

    他實在是一點就透。元徽心下感嘆，同時搖頭道：“尊者目觀無極，老朽何能知悉？至于你，須知命數(shù)一說本虛無縹緲，因未知而衍生無限可能，倘若將這個未知變作已知，看似掌握未來，實則斬斷了通往其他未知領域的道路，如此得失外人難以判定，老朽自然也不知你會如何?！?/br>
    暮殘聲把他說的每個字都在心里咀嚼了一遍，乍聞是說命數(shù)玄妙，內(nèi)里卻似還有深意隱藏，一時難以明晰。

    “《浩虛功》這門心法乃是宮主所創(chuàng)，天下知之者不過三人，蕭夙業(yè)已在千年前身死道消，只要她不提起、老朽不說破，世上就無人知道它?！痹湛粗溃艾F(xiàn)在，又多了一個你。”

    默然許久之后，暮殘聲想起凈思昨夜的態(tài)度，終于松了口：“閣主與這心法有因果？”

    “然也。當年蕭夙獲悉自己有一百九十歲大劫之后，宮主便有心為其避禍尋找生機，難得因私廢公，著老朽暗中打開藏經(jīng)閣，將奇門六冊借閱于她?！痹臻L長地嘆了口氣，“蕭夙所修劍道出自《奇門天兵冊》，為震懾萬邪更以元神為劍，若要從根本上修補他的缺損，也必得從此入手，故而宮主歷經(jīng)數(shù)載，結(jié)合天兵、天玄、天武三冊精髓，創(chuàng)出《浩虛功》，便是希望他能以此修煉元神，可惜……”

    她生平第一次費盡心血的一念徇私，到頭來只換得天命難違。

    暮殘聲想到在天鑄秘境里的見聞，一時啞然難語，可他也在心里有了更多的疑惑——凈思暗中以三神劍道鑄煉自己，元徽為她隱而不言，可昨夜凈思提起此人卻似譏諷不屑，這二人之間必有糾結(jié)，關鍵點應當就在蕭夙身上，而元徽的話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

    蕭夙進入劍冢第十八層，該是目睹了同樣的虛余殘念，并在那里留下了《三神劍鑄法》，說明能夠進入那一層的人必與其有某種共通之處；從那層塔室出來，直達問道臺與天凈沙，常念曾為蕭夙批命“一百九十歲大劫”，那么昨日他想對自己說什么呢？

    暮殘聲一念及此，再將元徽剛才的回答細想了一遍，驀地出了一身冷汗——天法師可以預見未來軌跡并從中擇取最優(yōu)方向以推動眾生繁衍發(fā)展，這證明他雖然不能改變命運，卻擁有干涉命數(shù)走向的能力。

    元徽說未來有無數(shù)種可能，那么“一百九十歲大劫”應當也只是蕭夙命數(shù)的其中一種走向，因他和凈思都聽到了常念說出的這一種，便將其作為了已定的命運軌跡，從而一步步往這個方向偏移，最終踏上與批命相合的結(jié)局。

    暮殘聲的背后衣衫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

    蕭夙戰(zhàn)死于寒魄城，常念沒有對他下過殺手，只是從一開始就用既定代替了未知，關閉了他剩下無數(shù)條可能通往生路的門。

    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

    可是暮殘聲不明白，常念為何要這樣做，須知靈涯真人號稱“劍道通神，人修第一”，在寒魄城憑元神之力一劍斬魔龍，其劍其人堪稱舉世無雙，有他作為重玄宮劍閣之主，當是千古難得的重器。

    諸般疑惑涌上心頭，暮殘聲腦子里已經(jīng)是一團亂麻，偏偏元徽在這時抬手化出鐘靈冊，攤開到其中一頁：“今日找你來，老朽也是得了三位尊者開明，要賜你一場無上機緣。”

    暮殘聲心中一凜，他想起凈思說過的話，抬眼果然看到那頁紙上有一只白虎，它雖在畫中，卻好似是活的，在書頁翻開剎那，原本趴著的白虎站起身來，向著書頁外的他們發(fā)出咆哮，聲不入耳卻直抵心中，頓時連魂靈都震顫起來。

    “你身上的破魔令雖然被拔除，可重玄宮當日通傳五境，以法印懸賞抓捕魔物，如今他已經(jīng)被關押在遺魂殿，饒是你現(xiàn)為戴罪之身，重玄宮也不能全然抹去你的功績。”元徽將這一頁撕下，“因此，本座提議讓你參悟白虎法印，僅此一日?！?/br>
    在寒魄城之禍解除后，因為魔龍已不在其中，天鑄秘境不僅被重新封印，連同里面無以數(shù)計的怨靈和業(yè)力也被凈思、靜觀聯(lián)手化解，白虎法印自然便被凈思收回重玄宮。現(xiàn)在，元徽向他們提出為暮殘聲一借白虎印，靜觀自然一口回絕，卻不料常念首先同意，凈思這才順水推舟允了他。

    暮殘聲接過那張輕薄的紙，如擎山岳，忍不住問出昨夜便縈繞在心的問題：“閣主何以如此厚待晚輩？”

    “你是蕭夙不名于世的傳人，老朽將這份恩情報在你身上，也算是一償千年遺憾?！痹斩ǘǖ乜粗爸徊贿^，恩仇還報亦是私心，老朽身為重玄宮六閣主之一，當為玄門證道計，倘若你行差踏錯，今日給予你多少回護，他日老朽也將加倍討回……暮殘聲，你既然有玲瓏心思，就該明白何為當行之道?！?/br>
    這話比起解釋，更像是一個令人細思極恐的警告。然而，元徽并沒有給他更多思考的時間，道：“雖是借用，然白虎法印事關重大，老朽不能允你帶它走出此地，你且隨我來?！?/br>
    說罷，元徽轉(zhuǎn)身引著他往第六層走去，暮殘聲一愣之后趕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