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冷笑：“這些光鮮話也就騙騙爾等愚鈍后生！優(yōu)曇尊是幻法祖師，身本幻相，有一顆不死之心，哪怕她不是道衍的對手，也不可能死在他手里！何況，魔羅優(yōu)曇花乃是三界精神念力的凝形，除了優(yōu)曇尊，再無任何人可以觸碰它一花一葉，區(qū)區(qū)曇谷何德何能？”

    “那就奇了怪了。”暮殘聲嗤笑，“難不成是優(yōu)曇尊自己把作為根基的魔花從老家挖出來，移植到曇谷里面，放在神明眼皮子底下？她有哪里想不開嗎？”

    他這話委實不客氣，明光臉上怒色一閃即逝，卻連半句反駁也無。如此反應讓暮殘聲笑意收斂，他盯著腳下這一大團根須，伸手撥弄了幾下，找到掩藏其中的一截根莖。

    根莖不到半尺高，估計也就是堪堪露出地表的位置，乍看像個矮樹墩子，不同于下面枯死的根須，這根莖斷口平滑整齊，分明是被利器截斷的。

    “在它被砍斷之前，這里并不是如此模樣?！泵鞴忾]上眼睛，再睜開時有白色微光從她眸中放出，暮殘聲只覺得眼前的空氣如水般扭曲了一下，忍不住向那白光看去。

    白光在半空幻化出一只巨大的蟬，半透明身軀仿佛隨時可能被風扯得支離破碎，它在黑暗中振翅高飛，所過之地泥土翻轉(zhuǎn)，粘稠無邊的淤泥被翻到下方，大地上浮出來，大大小小的山巒隆起，如墨河流縱橫密布，將這片土地切割成不均勻的部分，烏沉上空有一片黑云滾滾而去，那是吞邪淵里常年不息的穢氣凝成，鑄成了歸墟的天。

    蟬越飛越高遠，暮殘聲的目光如有實質(zhì)般緊隨，只見山河落成之后，前所未見的異植怪獸接連出現(xiàn)，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無數(shù)魔族就像螻蟻般在這廣袤之地來去，其中不乏一些只出現(xiàn)在古籍記載中的大魔，它們有的如野獸般廝殺爭奪，有的跟人一樣在樹下河畔冥想或嬉戲，弱rou強食與萬物長生同時出現(xiàn)在這里，矛盾又詭異地和諧。

    最后，蟬飛回了這里，在他們頭頂盤旋，下方的斷根枯須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生長茂盛的高大曇花。比起他在曇谷中所見，這株魔羅優(yōu)曇花長勢參天，樹干約莫五人合抱粗，每片葉子都翠綠鮮嫩，茂密枝葉間綴著四十九朵潔白曇花，每一朵都大如玉盤，黃色花蕊中不時有花粉隨風飄散，風到之處，低等的魔物們頃刻拔高身量，大魔便放下殺戮或戲玩，接連入定冥想。

    一片潔白的花瓣飄落下來，暮殘聲下意識伸手欲接，不想摸了個空，緊接著光華泯滅，萬象皆無，頭頂那只蟬消失不見，眼前那些景象也都沒了蹤影。他愣怔了片刻，世人都說歸墟是極惡之地，無日月天光，無四時輪轉(zhuǎn)，更無勃勃生機。因為這里污穢不堪，誕生出來的魔族便窮兇極惡，是三界最可怖骯臟的種族，它們天性三毒俱重，貪婪狠毒，不滿足于龜縮在暗無天日的地底，才想著打破界限，向豐饒的玄羅伸出爪牙。

    最初是誰這樣說已不可考，在破魔之戰(zhàn)結(jié)束后，千言萬語都由勝者口說手書，隨著時間的推移代代相傳，到如今哪怕是玄羅的一只小妖提起歸墟，都會露出這樣恐懼中難掩嫌惡鄙夷的神情，除了那些真正在此生存千載的魔族，誰也不記得這里的本來模樣。

    明光擦掉從眼中淌下的血水：“你們玄羅有五境四族，我們歸墟有三尊六域，北極境下這一帶都是優(yōu)曇尊的疆土，在魔族崛起之初，這里是整個地界最繁榮的地方，其盛景甚至勝過了當時的玄羅?！?/br>
    “既然這里有千好萬好，你們?yōu)楹芜€要入侵玄羅？”

    “入侵？傳說只由勝者書，不過成王敗寇罷了。”明光冷笑一聲，“三寶師，他們用這種輝煌給道衍渡上金身，立信仰興神道，用無數(shù)生靈的骨rou鑄成了重玄宮凌駕天上的地位，我等當年也只是他們的棋子罷了?！?/br>
    暮殘聲臉色微沉：“若是你們不曾主動入侵玄羅，難道他們還能把這萬千魔族從歸墟里面挖出去為禍世間？”

    “這里的癸水陰雷陣成于一千一百年前，魔羅優(yōu)曇花被斬斷還在此之前近十載?！泵鞴夥路饹]有聽出他話里帶刺，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它位于北方兩大魔域之交，是優(yōu)曇尊的根基，也是令此間群魔俯首稱臣的圣物，優(yōu)曇尊憑此與非天、羅迦二尊共治歸墟，三尊平分六域，協(xié)同連氣又各有盤算，歸墟在他們的帶領下一步步發(fā)展起來。歸墟地處三界下位，此間一切皆由玄羅下沉的穢氣所化，兩者氣息流通自然，平衡清濁之氣，關系本該如同母子，可是……”

    玄羅不斷下沉的穢氣成就了歸墟魔族，魔物們憑此而生，天性兇戾貪婪，而歸墟的一切都源于玄羅，并沒有多少讓它們爭奪的本土資源，若是沒有三尊維序，這里就是個渾然不堪的亂象之界。然而，治國如治水，終是堵不如疏，更何況羅迦尊始終力主擴張疆土以獲取供歸墟進一步發(fā)展的資源，有魔族開始通過吞邪淵裂隙潛入玄羅，在幾番掠戰(zhàn)后引起了玄羅大能的注意。

    “……”暮殘聲聽到這里微微皺眉，由記載來看，破魔之戰(zhàn)爆發(fā)前玄羅只知五境四族，少有誰曉得歸墟之下還有魔族，哪怕有誰親眼撞見，甫一照面也只當遇到了什么怪誕，能夠在短時間內(nèi)辨認出魔族及其根腳來歷的存在除了三寶師，他不做其他人想。

    明光朝他看了過來，目光幽深：“在發(fā)現(xiàn)魔族之后，地法師凈思出手雷霆，不僅殺了犯境之魔，還把消息傳給四族上者，聯(lián)合他們在五境地脈布下了陣法。如此一來非但魔物不能輕易突破界限，連穢氣都少有下沉，只能滯留在玄羅世間化邪作祟，從而才有修真典籍的普及。自此修行者崛起于世，驅(qū)邪化煞煉真功，不但掐住了魔族命脈，還在人界拔高了地位，可謂是一箭雙雕……然而，穢氣銳減使新興的魔族遭受重創(chuàng)，沒有足夠的穢氣滋養(yǎng)，低端魔物無法化形開智，大魔修行止步于原地，此間地貌環(huán)境也因此逐漸崩壞，我們除了撕開桎梏，再沒有活路可走，所謂的百年魔禍，是你們玄羅逼出來的?！?/br>
    “逼的？若是狗咬了我，我不僅不能打狗，還要把自己當rou骨頭送上去不成？”暮殘聲嗤笑，他行事說不上仁善慈悲，從來不把那丁點憐憫心留給自己的敵人，別說是魔族作祟在先，單單以他自己玄羅妖族的身份，在面對這種疆界之爭的事情上就不會服軟半分。

    白夭咧開嘴笑了笑，她順著暮殘聲的胳膊往上爬，仗著自己人小身量輕，直接坐在他扛在肩頭的戟桿上，環(huán)著胳膊看明光。

    “因為穢氣下沉被阻，原本態(tài)度模糊的非天尊也同意了羅迦尊的主戰(zhàn)提議，他的伴生惡相是伊蘭樹，與魔羅優(yōu)曇花互為陰陽半身，故而兩位尊上可算兄妹，但是優(yōu)曇尊性情慵懶，魔羅優(yōu)曇花又能夠在化虛為實，足以庇護其麾下魔域，她并不打算入這趟渾水?！泵鞴獾钠夂盟票贿@死狐貍給磨沒了，對他的諷刺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我與冥降皆受優(yōu)曇尊點化之恩，在她身邊服侍多年，尊上不打算插手開戰(zhàn)，我們自然也就聽命。然而，在尊上拒絕非天尊勸言的第二天，她在一夜夢醒后突然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答應了這件事情，自此三尊達成共識，由尊上撕開一道裂隙，在玄羅建立起第一個據(jù)點?！?/br>
    暮殘聲暗自把她的話與曇谷歷史對照，問道：“重要的事情在決定后往往不會輕易改變，你可知道她為什么反口？”

    “為了一個賭?！泵鞴饽樕系男θ轁u漸消失，“她說自己在夢里見了一個人，與他立下賭約——若是尊上贏了，對方便自甘折墮為魔，淪為優(yōu)曇花下奴；倘若那人贏了，尊上就要把自己的不死之心獻出去?！?/br>
    優(yōu)曇尊從魔羅優(yōu)曇花里誕生，本為幻法之身，生有一顆不死之心，能夠無限轉(zhuǎn)生寄體，元神不死不滅，這也是她能以一己之力反駁兩位魔尊的底氣。可是無論歷史記載，還是暮殘聲在曇谷所見，優(yōu)曇尊的死亡毋庸置疑，她終是輸了這場賭。

    白夭聽到這里，黑亮的眸子暗沉無光，可暮殘聲沒有注意到，他正把那些零碎的線索拼湊起來，瞇了瞇眼睛：“賭約要求之一，是她必須轉(zhuǎn)生成人？”

    “我原本不知道。”明光的視線在白夭身上打了個轉(zhuǎn)，“據(jù)點建成后的某一天，尊上突然消失了，留書要求我與冥降各司其職，不必追尋她的下落。因著魔羅優(yōu)曇花的幻法縱橫三界，尊上時常這樣出去玩耍百十年不歸，故而我們起初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回來了。”

    頓了頓，她低頭看著斷根枯須，啞聲道：“她以魂魄離體的狀態(tài)回到了歸墟，滿身都是凡人的氣味，手里拿著一把斧頭，要將優(yōu)曇花砍斷，移植到人間去?！?/br>
    在暮殘聲看不到的角度，白夭那雙眼睛已經(jīng)變成了黑底白瞳的詭異模樣，她冷冷盯著明光，一言不發(fā)。

    “當時冥降不在，只有我留守在此，見狀上前阻攔，可是契約烙印在元神中，哪怕她已經(jīng)轉(zhuǎn)生成人認不得我，我仍然無法反抗她?！泵鞴廪D(zhuǎn)身半褪衣衫，蒼白瘦弱的背脊上赫然一道陳年傷疤，“那把凡鐵鑄成的斧頭，我本一掌就能將它捏碎，結(jié)果卻險些被其劈斷了脊骨，而尊上拎著它走過來，將魔羅優(yōu)曇花觸根斬斷！”

    說到最后，明光高聲笑了起來，尖利聲音難掩悲愴：“那是庇護這里群魔的圣物，是她的根基本命，她斬斷它就如同砍了自己，從此她再也回不到歸墟，永遠無法復原，哪怕她清醒過來，哪怕她還有不死之心，她也只能做個永生的凡夫俗子，再變不回幻法無雙的優(yōu)曇尊！她輸了，輸?shù)脧貜氐椎?！?/br>
    明光一怒，原本被排開的淤泥都洶涌起來，如水浪般拍打而回，淹沒了那些根須遺跡，只剩下此間三者半身都陷在泥濘里。

    “我一直在想，她為什么會輸？優(yōu)曇魔尊，虛幻祖師，別說是一個賭，哪怕彌天幻境都騙不過她，就算她封印記憶轉(zhuǎn)生凡人，也不會不留一點后手，除非……”明光轉(zhuǎn)過身，聲音嘶啞，“被她交托后手的那個人，聯(lián)合賭局的另一方，背叛了她。”

    暮殘聲眉梢微挑：“你懷疑非天尊？”

    “尊上若是封印記憶變成凡人，除非是她人身死亡或者封印松動，否則不會回到歸墟，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伊蘭呼應她，將其引渡回來。換句話說，若是沒有他出手，魔羅優(yōu)曇花不會斷在自己主人的手下，而在優(yōu)曇花被斬斷當晚，地法師降臨歸墟，在此布下了癸水陰雷陣，我傳信非天尊求援卻無回應。”

    深吸一口氣，明光面無表情地道：“他是歸墟大帝，位于三尊之首，可當時優(yōu)曇、羅迦二尊勢力如日中天，非天尊的這個帝位實權有限，坐得并不穩(wěn)，然而在破魔之戰(zhàn)后，兩尊先后隕落，獨他保全實力至今。千年來，五境封印吞邪淵使得穢氣銳減比當初更甚百倍，六域之中半數(shù)皆荒亂，他憑借伊蘭惡相創(chuàng)立惡生道，截取眾生惡念為己用，代替穢氣布施群魔，如欲艷姬那等被磋磨掉銳氣的大魔若想保全實力存活至今，只能對他俯首稱臣，其他低端魔物要想獲得開化機會，唯有依附在他腳下惟命是從，如今他成了名副其實的歸墟大帝，坐擁整個地界……你說，那場破魔之戰(zhàn)，他算不算贏家？我該不該懷疑他？”

    暮殘聲心下微動，非天尊的既得利益足夠大，可是魔族付出的代價更大，縱使對方有野心，可他能用一千年的時間收拾殘局的耐性，難道就沒有用一千年蠶食其他兩尊及其勢力的膽氣？

    他念頭急轉(zhuǎn)，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不耐：“我對你們魔族的秘辛是有興趣，可現(xiàn)在不是聽故事的時候，你講了這么多，跟冥降和曇谷有什么關系？”

    “耐心點。”明光嗤笑，“非天尊要想收攏歸墟全部勢力，再次與玄羅開戰(zhàn)，冥降的力量對他來說十分重要，試問誰不想擁有能夠眨眼間降瘟布疫禍害萬里的部下？可他是尊上的死忠，敢為此冒天道之大不韙造孽無數(shù)，怎么會在知道非天尊有參與謀害尊上的嫌疑后投入其麾下？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