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那雷霆一擊不僅似是憑空而生,而更像是從未存在過,即使是這四人竭力去探,也只見其光,不覺其銳,好似眼睛出了幻覺一般,神識所見,分明告訴他們那里并無危險。 然而那暴漲而生、難以抑制的寒意與恐懼卻是分毫做不得假。 陳凌澈一剎探尋了千百回,竟分毫也未察覺這雷霆一擊究竟是何來歷。 想避,避不開;想逃,逃不掉;想探,探不出;想扛,扛不住! 他就好似一個于大道之上一無所知的普通元嬰修士一般,在這一擊前束手無措、甚至難以理解。 他甚至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這一擊落下,而是千絲百轉皆在一瞬間,轉瞬便已為哪一擊狠狠地撞上。 光華落下,終于不再是那虛虛渺渺、全然難以察覺的模樣,陳凌澈只覺胸腹之間一陣劇痛后,似有死氣上侵,他朝傷處一探,不由大驚失色。 再重的傷也無法令蛻凡修士于斗法時慌了手腳,到了他們這個境界,只要不是當場化為灰燼,總有法子歸復,然而陳凌澈所見,他分明胸腹中空,莫說血rou模糊之狀了,就連五臟六腑也全沒了蹤跡。 取而代之的,竟是虛無浩渺的虛空! 未及四人再行反應,陳凌澈胸腹間的虛空便一陣扭曲,猛然一振,竟忽地炸開,陳凌澈甚至來不及驚恐喊叫那么一聲,便已隨著這炸開的虛空化為碎片。 那虛空乍然炸開,又轉瞬一一合攏,天地歸于寂靜,仿佛從未有過通往虛空的通道存在過。 一代蛻凡真君、出身不凡的大能,諸多手段尚未用盡,竟就這般無聲無息地隕落,死無全尸,甚至找不到一點曾存在過的痕跡。 然而余下三人卻沒有那個兔死狐悲的精力。 “這殺陣勾連虛空,你在此隨意蹈虛出入、舞弄虛實,周遭殺陣整片天地都可能一同炸開!陸照旋,你瘋了?” 三人萬萬沒有想到陸照旋從天羅地網(wǎng)重逃出,竟不遁走,還敢殺個回馬槍,更不敢想她竟為了回來報復,會用這樣激烈而危險的手段。 他們并不是不能理解手段激烈以圖生死,然而陸照旋采取的手段,卻絕不在這可以理解的范圍。 一旦虛實相合,再生變故,整片天地都將因此而瞬間扭曲,以蛻凡修為,絕無可能生還。而陸照旋這選擇并非藝高人膽大就能解釋的,因為虛實相合的變故,本就捉摸不定、從未有過定數(shù),絕非誰能篤定預判的。 陸照旋這選擇,除了一句“瘋了”,便再無其他解釋! 那兩名元門蛻凡不待她再出手,頂上靈光便已飛起,直朝遠天而去。 他們沒有破開殺陣遁入虛空的本事,也不敢就這么回身而逃被陸照旋殺個正中,更不敢留在此處,干脆以第二元嬰出竅而逃,rou身則留在此處應對陸照旋。 然而那兩道靈光將飛至殺陣邊緣時,卻見冷光如電,自遠天倏忽而起,朝那兩道靈光劈面而去。 冷光尚未落下,卻自其中忽地倒卷,晦暗涌動,一剎那如滔滔海潮漫卷而來,轉瞬便盈滿半片天地。 殺陣中,晦暝、死氣盡數(shù)在扭曲出消失,化為無盡虛空中的塵埃,被不斷生滅的虛與實帶離這方天地。 虛空倒卷而上,整個殺陣瞬間毀去,虛虛實實,扭曲到極致。 在這扭曲中,陸照旋也終于現(xiàn)出身形,明明滅滅,似海潮中自身難保的一葉小舟。 然而她似乎全然未見這兇險,而是遠遠而望。 視線中,魏臨崖僥幸保全性命,身形一閃,遁去了。 第77章 星隕如雨,始于此地 這方天地反復生滅, 毀滅、又重生,一會兒是虛空,一會兒又化為實, 支離破碎,周天零落。 在這勝似驚濤駭浪的亂流中, 陸照旋好似這方天地的任何事物一般,卷入其中,永遠地去往虛空。 蛻凡修為在這亂流中,顯不出任何優(yōu)勢。當那風暴朝她露出鋒芒時, 她同樣會被立時分成無數(shù)碎片,隨著亂流去往不同的地方,漂浮在虛空的任何地方, 直至煙消云散。 不過, 如果非要說有什么不同的話,也許就是她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幸運。 她能做的只是依靠經(jīng)驗與道法,竭力推測出最安全的途徑,然后盡可能地向這途徑靠攏。她已盡人事,余下全聽天命。 過往, 她絕不愿做出這種將命運置于運氣上的事情——她在弱小與無助時受夠了這樣的感覺,她曾發(fā)誓總有一天她要自己的每一步都確定無疑。 時過境遷, 她已不再弱小,更不無助,她滿以為自己將與這樣的命運告別。 但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 在她已習慣了篤定的時候,在生死面前,她還是選擇向前。 陸照旋不知道究竟是她的經(jīng)驗和道法起了作用, 還是天命真的愿意垂青,亂流涌過,將她帶離這方天地,卻堪稱細致地未曾將她撕成碎片,雖有些損傷,但對于蛻凡修士來說,實在無足輕重。 在亂流中,她沉入明河,以一種游離而旁觀、昏沉卻清醒的姿態(tài)看著自己越過無數(shù)燦燦星辰,那每一道光亮,都是一個小世界。 最終,她沉入其中一道,與其他由亂流帶來的事物一起,帶著華光落入。 也許對于這個小世界來說,她才是星光。 *** 永明元年,夜中星隕如雨。 朽邁的王朝已風雨飄搖,異象紛起,人心惶惶,唯有數(shù)百年的余威猶自震懾。 年少的帝王披衣而起,周天群星閃耀,華光大放,長夜轉為白晝,隱隱遙遙。 這周天星辰已有近半月大放光華,一日亮過一日,直至今夜,竟好似不夜天。 不知這一夜,有多少人與他一起守望難眠? 貼身的侍從正要勸帝王還寢,話到嘴邊,望見長天之上,卻化為一聲驚呼,“陛下!” 少年君王眼瞳一縮,眼睛眨也不眨,直直注視著長空。 那閃耀了半月的諸天星辰,竟好似海潮涌過,不再遙遠,而是閃著幾令人刺目的華光,齊齊劃破長空,朝大地落來! 落星如雨。 而在那無數(shù)星辰中,有一顆最為明亮、最為耀眼,由群星相圍,捧在其中,似有千乘萬騎簇擁而來的帝王。 這星光一出,少年君王的目光便再難為其他星辰所吸引,而是緊緊地凝視著它、追隨著它……期盼著它。 那帝王般的星辰越過長夜,越過無數(shù)山岳,直奔他而來。 少年君王緊緊握拳,緊張已令他難以呼吸。 他就這樣死死地凝視著那道星光,越過千萬里,越過三山五岳,越過……他。 星光落入遠方。 暴怒的君王一拳砸碎了案幾,又忽地于那坍圮的案幾上伏身掩面,袖口所掩下,是難止的長淚。 天降異象,卻未落入帝王家,侍從噤若寒蟬。 “著人去欽天監(jiān),請監(jiān)正入宮?!鄙倌昃踉偬祝裆牙淙蝗绫?,“朕倒要看看,這牛鬼蛇神,究竟能不能撼動朕的江山。” 一夜星隕,人心浮動。 那群星所擁、光華最盛的流星,被太多人注目留意,而它的下落,則又為太多人牽掛。 有異人曰:“紫微夜投?!?/br> 然而,就在無數(shù)落星被人尋到、奉為寶物時,那最為耀眼、被視為帝王業(yè)數(shù)的星辰,卻遲遲沒有蹤跡。 它就好像一個注定難解的謎。 而這顆天降紫微,卻絲毫未去管她帶來的重重驚變,而是長久地坐在山巔,靜靜地遙望長空。 偶有人至,也好似全然看不見她一般,從未有人打擾她。 陸照旋在想,她現(xiàn)在所見到的明河,與她在流洲、鳳麟洲所看到的,是否是同一片星空? 那周天閃耀的,又是否是同一片星辰? 她可以肯定的是,她在流洲或鳳麟洲所注視的,是同一片星空。 十洲五島是這整個大世界所依托構建的根基,是大世界的骨架,一體數(shù)面。而無數(shù)小世界則游離于外,圍著大世界紛紛而游,也就成就了十洲五島之人所見的諸天星辰。 她的運氣太好了,好得幾乎令她難以相信。她已遠離了十洲五島、遠離了大世界的中心,只差一步,也許她便要離開這生長奮斗、轉世掙扎了十數(shù)萬年的大世界,穿過晶壁,落入飛升者遨游的諸天。 以她現(xiàn)在的修為,離開大世界,只有一個死字。 她是幸運的,這認知讓她無比詫異,而詫異之外,竟生出令她自己從未想過的感激與平和。 陸照旋回顧平生,她似乎很少有這樣真正寧靜平和的時刻。 她是這樣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甚至,釋然。 這釋然讓她由衷地輕松。 自清虛境往事華胥一夢、憶及前世今生后,憤、恨、不甘便死死地纏繞著她,又與她的過往重新勾連在一起,催生出更強烈的憤恨,令她郁郁,好似心里憋了一口氣,卻不知向何處發(fā)。 陸照旋心里很清楚,她的憤懣與郁郁,都在明敘涯的計劃中。這不是一腔意氣,而是多年愈演愈烈的心魔被人勾起,終要反噬的結果。 然而,如果明白這一切便能解決問題,心魔也不會再是修士頭上高懸著的那把最銳利的刀了。 她痛恨被擺布,她痛恨像個提線木偶,她痛恨被安排,痛恨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她渴望有朝一日將命運牢牢地握在手里,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物的擺布,哪怕是天命。 陸照旋隱約記得,在回憶的開頭,在一切還未發(fā)生的時候,兆花陰笑著對她說,“我命在我,不在于天。闔該你入我元門?!?/br> 此后,仙人撫我頂,結發(fā)授長生。 無論前世、今生,轉輪不知數(shù),兜兜轉轉十萬年,陸照旋始終朝元,堅信“我命在我,不屬天地”,然而時過境遷,萬般易改,她卻忽地對自己深信不疑的那一套不再確信了。 她想起趙雪鴻曾告誡她的兩句話。 轉世只是轉世,莫妄以為重生。 紅塵俗世里,人皆有因果。 這初一聽來令人迷惑的箴言、得知隱秘后令人心驚的警語,此時竟好似又有了新的意義,化作她惶惶、憤憤的一腔不甘最柔和的甘霖,撫慰一切郁郁。 曾為她深為不認同、以為喪氣的玄門理念,忽地在此時撥去了她眼前名為“偏見”的迷霧。 她并非主宰,也并未超脫,沒有得道,沒有強大到無可匹敵,這都是事實。聽天行道、順命而行,這也沒有錯。 一切似乎都已漸漸遠去,唯余滿懷平靜。 所有痛苦、不甘、仇恨,曾經(jīng)如是積攢在她心頭,如今全都淡去了。 最終留下的,唯有一顆道心。 陸照旋緩緩起身,仰望周天星辰,輕嘯一聲,一掃郁氣。 她輕聲道,“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由我不由天?!?/br> “大藥修之有易難,也知我命由我亦由天?!?/br> 周天星辰燦燦,忽生華光,似與之相和,力襯其語,籠罩四野,長夜重明。 這一夜,無數(shù)山巒崩摧,天地振振,星光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