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誠然,成為五姓七家中的中流,并不是落敗,也不是什么完全不可接受的事情。然而這洞冥派第一世家的名頭,可不只是個虛名,它還意味著大量的潛在資源,這些都是其他五姓七家中的世家所絕難擁有的優(yōu)勢。 陳家享有這些優(yōu)勢太久了。自朝家附元、被洞冥派上下合力鏟除之后,陳家便享盡了這好處,無論是普通陳氏弟子,還是陳凌澈,都絕不可能將這些好處拱手讓人。 故而,縱陸照旋乃是同門,在家族利益面前,陳凌澈也不得不想盡辦法將其除去。 不知魏臨崖究竟是從何處得知他與陸照旋必有一爭,牽線搭橋,又尋了那兩個元門蛻凡修士,這天南地北、八竿子打不著的四個人,這在各自宗門勢力中地位顯赫的四位蛻凡真君,便湊在一起籌備了期年。 只為了將陸照旋的命留在此處! 然而倘若陸照旋身死,眼下情形便又要有所大變了…… 陳凌澈的目光似不經(jīng)意般掃過那兩個元門修士。 待陸照旋一死,便是矛頭調(diào)轉(zhuǎn),玄元相爭之時。 他以復(fù)雜但冷酷的目光望著陣中人。 被四個同境界修士、威震一方的蛻凡真君籌謀多年、合力擊殺,便是殞身,那也是雖敗猶榮。 陳凌澈專注地望著她,看著她修為一寸寸消減。 她到底什么時候……會撐不住呢? *** 縱觀陸照旋一生,有很多兇險之極的時候,命懸一線對她來說,似乎太過熟悉。 她已習(xí)慣,但也許永遠(yuǎn)不會適應(yīng)。 當(dāng)修為一寸寸銳減,而她用盡手段也無法破開這陣法,只能眼睜睜見自己慢慢步入死境,陸照旋驀地想起了那個噩夢般的山林月夜,想起了秦飛臻和他帶來的無限苦痛,附骨之疽一般伴著她走過了無數(shù)個日月。 這記憶太過痛苦,而這經(jīng)歷也太過令人震恐,以至于秦氏老祖不知從何處得知這段經(jīng)歷,竟因此篤定她一定會由此而生心魔,至不濟(jì)也要因此而心中有瑕。 他為此這推斷付出了生命,而他難以置信。 然而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其實他的推測是對的,若非陸照旋以魔心千障之術(shù)成就心魔化身,而心魔化身遠(yuǎn)在滄海島,由山海境氣運所壓,絕無可能引動,也許當(dāng)時他當(dāng)真能勾起陸照旋心性之瑕。 陸照旋知道,她從未放下。 過往的一切,無論是苦厄還是痛楚,最終都與她的渴望、向往匯在一起,成就了她的心魔。 她早已生成、難以割舍,甚至不舍去除的心魔。 是她自己。 陸照旋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她為自己跨越一切險阻與磨難,從自我汲取莫大的力量。 也許非如此,難以渡過她所渡過的一切險境苦厄。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這一切已悄然變了模樣,一轉(zhuǎn)眼,化為她道途上的攔路虎,阻她前行、攔她再進(jìn)。 陸照旋明白一切、清楚一切,然而心魔之所以是心魔,正是明知如何解決而難以下手。 她的每一次回憶、每一分經(jīng)歷,都是她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基石,也是她前進(jìn)的壁壘。 她若試著去破這心魔,便等同否定她自己、否定她一步步所走來的一切。 這如何破?如何敢破? 陸照旋垂首,熾烈光華為她加冕,疾風(fēng)是她的嘆息。 雪光燦然,自那熾烈光華下瑩然而生。明明是極輕柔、極細(xì)微的,卻好似一剎那奪去那極熾烈的光輝,一剎而生,一剎而燃,轉(zhuǎn)瞬盈滿天地,竟強行驅(qū)散了四野因殺陣而生的晦暗。 奪光輝而驅(qū)晦暗。 “她要遁入虛空!”魏臨崖甚至來不及去想,一句疾呼便已脫口而出,唯恐稍加拖延,令陸照旋尋得契機逃脫。 待那話脫口,他才驚覺自己在那一瞬究竟有多震恐。 在雪光初綻之時,魏臨崖滿懷驚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無論如何,他也絕不會相信有哪個蛻凡修士能在這殺陣中以一劍破開重重壓制,迸發(fā)出如此強勢、如此恐怖的威勢。 而幾乎是同一時間,近乎于直覺一般,不待任何確認(rèn),他便覺虛空中有所動靜。 那動靜太輕微、那軌跡太隱蔽,以至于魏臨崖直到一語既出,仍不敢確定那究竟是否是真正存在的。 然而莫名地,他篤定。 魏臨崖幾乎是含著難言的恐懼將這提醒聲脫口而出。 他恐懼同伴被陸照旋的手段所迷惑,恐懼陸照旋的道法精神,恐懼陸照旋若真正脫困,等待魏家的便是無盡的報復(fù)。 縱有他這個蛻凡真君庇佑、縱有參合派倚仗,魏家也將堪稱滅頂之災(zāi)。 所以,陸照旋必須死在此處! 那熾烈之輝層層籠來,欲將那雪光壓下,在魏臨崖的一聲疾呼下,非但沒有黯淡下去,反而愈發(fā)熾烈。 在場幾人早已從方才的斗法中看出陸照旋的道法精微,分明還要遠(yuǎn)在他們之上。 在伏殺、布置殺陣之前,四人便已反復(fù)確認(rèn)過,這殺陣一起,絕無遁入虛空之理,必能迫使陸照旋不得不直面殺陣,從而為其消減修為。 然而陸照旋方才的手段,卻叫四人不自信起來,或許他們以為的天羅地網(wǎng),在陸照旋眼中卻還有生機。而若她真能窺見一線生機遁入虛空,以四人的造詣便遠(yuǎn)遠(yuǎn)追不上、也攔不住她。 倒不如就此以殺陣相抗,搶在她尋得生路、遁入虛空之前先將她殺了。 那雪光與烈光一陣明一陣暗,而那四野也一陣光亮如白晝,一陣昏暗如長夜,明明滅滅,竟生出十分詭異。 在這明明滅滅中,陸照旋的修為以之前十倍的速度更生削減,轉(zhuǎn)眼竟似要跌落蛻凡。 這殺陣威力無窮,即使是陸照旋這等修為深厚、根基牢固的蛻凡修士也挺不過幾個呼吸,更不必提元嬰修士。 蛻凡與元嬰境界何等天差地別,倘若陸照旋跌落至元嬰,那四人這伏殺之計,便算是真正一只腳邁進(jìn)成功的大門了。 越是迫近成功,四人便越是如臨大敵,個個面無表情、冷然而望,只見那雪光奪輝之勢一分分放緩、放微,而陸照旋的氣息則一分分地微弱低落…… 說來漫長勝似百年,實則也不過幾個呼吸。 而成功,似乎也就在眼前—— 就在陸照旋氣息將跌落蛻凡的一剎那,雪光忽地瑩然而振,一瞬將那烈光全然掙開,籠罩四野、輝耀長天! 待雪光淡去,再看陣中,哪還有陸照旋人影? 第76章 及時止損,虛實扭曲 萬籟俱寂。 那雪光、烈光, 在那一瞬間齊齊湮滅,將這四野重新化為一片昏沉沉的暗色。 殺陣仍在運行,可要殺的人, 卻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 四人俱沒有說話,任這昏沉如夜色裹住天地。 在昏黑中, 一切靜得仿佛能聽見微風(fēng)過耳。 “她跑了?!?/br> 良久,才有人打破這寂靜,然而這突兀的言語卻反倒構(gòu)成更深的寂靜,讓整片曠野都似乎不敢作聲。 在黑暗中, 看不見互相的神色,但陳凌澈猜,這里的每個人都與他神情一般無二。 不, 或許還要數(shù)他最慘淡。 那兩個元門修士雖未成功誅殺、惹上了陸照旋這等大敵, 然而倘若他們不管不顧,往自家宗門里躲上千百年,總也算是性命無憂的。說不準(zhǔn)這事傳出去,他們還能搏個伏殺強敵、衛(wèi)元護(hù)道的美名。 但魏臨崖和他便不一樣了。 在這玄元將戰(zhàn)的當(dāng)口,與元門修士勾結(jié)、伏殺玄門修士, 這一旦傳出去,便會引得舉洲震蕩, 引起全洲上下的憤慨與懷疑。到時宗門未免受牽累,絕不會加以庇佑,甚至為表公正、穩(wěn)住陸照旋這個實力強大的蛻凡修士,還會嚴(yán)加責(zé)罰他們。 而他與魏臨崖相比, 處境將更加艱難,畢竟后者既不與陸照旋系出同門,也并不需要在這緊要關(guān)頭奪取天權(quán)殿主之位, 聲望稍受些打擊也無妨,反正蛻凡實力放在那里,事情總會被淡忘,聲望總是會慢慢漲回去的。 然而陳凌澈便不同了。 陸照旋當(dāng)初說得冠冕堂皇,大家憑實力競爭,雖然這與世家一脈的想法有所違背,然而掌教發(fā)話、大家既已應(yīng)下,便已默認(rèn)這規(guī)則。陳凌澈伙同元門修士伏殺她,且又未成功,那便是既壞了規(guī)矩,又沒有實力。 既破壞規(guī)則,又沒有實力的人,憑什么做天權(quán)殿主? 陸照旋若死了,一切休提,陳凌澈只管穩(wěn)坐他的殿主之位。然而只要陸照旋一回天洞冥派,他便絕無可能上位,就連陳家也要為此牽累、聲望大受打擊。 陳凌澈想到此處,一時臉色發(fā)白,當(dāng)下頓如熱鍋上的螞蟻,立時生出了再行截殺的念頭。 這念頭一起,便再難壓下去。然而想再行截殺,又談何容易? 他與這三人籌謀了數(shù)年,煞費苦心引其入陣,有心算計無心,竟還叫陸照旋逃了出去,如今后者已有準(zhǔn)備,只怕絕不會在外多留,必直奔鳳麟洲而歸,哪會再留給他們數(shù)年去準(zhǔn)備? 蛻凡修士能穿梭虛空而行,軌跡難尋,并無常數(shù),而陸照旋竟能從這重重殺陣中遁入虛空,于虛空之道上究竟造詣多高,雖管中窺豹,也可見一斑,其遁入虛空絕非他們四人能看破的。 他雖然在此發(fā)狠念要再行截殺,卻也清楚這一切不過是癡人說夢的妄念。 大勢已去,此時該想的是如何將損失降到最低。 陳凌澈與魏臨崖等人合作,伏殺陸照旋何等決絕,謀事不成轉(zhuǎn)而去想如何止損,也堪稱果斷,莫說遲疑不決,便是一分不甘和悔恨也不多。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為一個更輝煌的未來可以拼盡全力一搏,好似非如此便難以忍受,然而事既不成,又覺失敗了也就失敗了,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只要穩(wěn)住自身修為,失去的總能回來。 平常心一歸位,烈火烹油的錦繡夢景一朝破碎,陳凌澈便無比冷靜地思考起接下來如何應(yīng)對,之前好似陳家卸下五姓七家之首便是絕難接受的,如今想到陳家可能落到七家之末,也面不改色。 左右在這玄元將戰(zhàn)的當(dāng)口,每個蛻凡修士都是玄門的重要力量,宗門為表公正,固然會懲罰他,卻既不會廢去他修為,也不會要他的性命,多半是罰他向陸照旋賠上大量財寶、于大戰(zhàn)中戴罪立功。 陳家多年穩(wěn)坐五姓七家,長盛不衰,朝家覆滅后更是盛極,財寶之巨,只怕整個鳳麟洲也難尋可堪比擬的。送與陸照旋賠罪,雖然與割rou無異,但既都是身外之物、總能攢回來,也沒什么不可接受的。 至于陳家因此聲望大損,也實在不足道,無論如何,有他這個蛻凡老祖在,總還不至于落在五姓七家之外,這便足夠了。 陳凌澈想到此處,竟比先前更生出十分篤定來。 “諸位,虛空再無動靜,四野也無聲息,我查探了許久,并未發(fā)覺那陸照旋的蹤跡,只怕,她是真的從虛空中遁走了?!焙诎抵?,魏臨崖淡淡說道。 陳凌澈不信魏臨崖真如他言語那般冷靜。 其實真要論起來,雖然陳凌澈不知因由,但他十分懷疑在他們四人中,對陸照旋殺心最重、勢必要取她性命的,不是他這個競爭天權(quán)殿主之位的對手,而是魏臨崖。 “這陸照旋好生厲害?!碧炝_地網(wǎng)既已埋下,卻兜不住一個同境界修士。雖說到了蛻凡境界,臉面根本是想扔就扔的東西,然而有如此優(yōu)勢還未功成,實在有些說不過去,那元門修士中有人干咳了一聲,“想是當(dāng)真天縱奇才,盛名之下無虛士啊?!?/br> “是啊,在下本以為勝券在握,誰知竟還是被她給逃了去,實在是有些唏噓。所幸如此天縱奇才,能與之交手,也算是不虛此行?!绷硪辉T修士與之呼和。 正主既已逃了去,這天羅地網(wǎng)便也沒了意義。四人本便不是一個陣營,大敵既去,互相便各生猜忌,終究是各自散去為妙。 事已至此,無論是陳凌澈還是魏臨崖,都不再勉強,接受了事實,剛要離去,卻見銀光舞魚龍、輝耀破晦暝,好似紫電青霜一般,自虛空中飛曜而來,一瞬破開殺陣中重重暗色,朝陳凌澈猛地撞去! 這雷霆萬鈞、光華無限來得太過突兀、太過詭秘,四人莫說是預(yù)先感知、提前提防,便是它已然落下了,也覺始料未及、難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