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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廢墟之夜(1v1,H,縣城文學(xué))在線閱讀 - 自由落體(四)

自由落體(四)

    平安夜,雪如天鵝絨。毛姐殺豬菜館的包間里,郭發(fā)、白康宏、曹微、禿子三圖裕民和閻小玲,圍坐一團,鍋子剛上,菜才擺齊,笑聲已經(jīng)喧天。

    東北的人情世故便是這樣,一頓酒,恩怨消泯,義氣為先,郭發(fā)和圖裕民很快成了同仇敵愾的知交,他加入這項追捕計劃并不圖別的,只是為了他死去的六舅:“我給六舅買了塊兒墓地,找看事兒的超度,前前后后花了好幾萬,這兩天人老頭兒又給我托夢了,哭著讓我給他報仇啊?!?/br>
    而白康宏和曹微目的則更加單純,他們不要一分錢,郭發(fā)指哪兒便打哪兒,無論是彌補昔日的臨陣脫逃,還是一逞年少時懲惡揚善的英雄夢,對夫妻二人來說,只求不遺余力,問心無愧。

    不記得是第多少次聚會了,大家極有默契,不把這當(dāng)做飯局,而叫做月亮背面接頭會,太平的消息網(wǎng)在他們口中徐徐鋪展開來——圖裕民的臺球館魚龍混雜,集結(jié)了太平幾乎所有的底層混混,而白康宏則憑著亡父的人脈認(rèn)識許多太平的老人,兩下匯合,漸漸將孟虎朦朧的剪影一點點從大海里打撈上來。

    大廳里,新聞聯(lián)播悠揚的前奏響起——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各位觀眾晚上好。晚上好。今天是2000年12月24日星期日,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九,來看今天節(jié)目的主要內(nèi)容……”

    曹微關(guān)上了門,女主播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條分縷析:“郭發(fā),這個孟虎,就是潘崇明的私生子,就是你弟弟,你能下得去手嗎?”

    這不是曹微第一次提醒自己了,郭發(fā)捺下心中的隱痛:“這話說的,我又不親自動手殺他,我得把他交給警察啊。”今晚黃金檔,圍剿計劃便要啟動。

    叮叮咚,是老板敲門:“送果盤的!”

    “進!”

    毛姐染著時興的紅色斜劉海垂肩發(fā),一雙青色的紋眉下,是煙熏的杏眼,踩一雙高跟靴子,比身后跟著的男人高了一個頭:“來這么多回了,給你們上個果盤兒,怎么樣,菜還合口兒吧?”

    “郭哥?!蹦悄腥饲穆晫l(fā)致意。

    郭發(fā)抬起手回敬,倒有些恍惚,毛姐撂了盤子,一把將身后的男人拽到大家跟前:“來,給大家伙兒介紹介紹,這是我對象,崔海潮?!?/br>
    崔海潮剪去了象征搖滾精神的長發(fā),剃成了寸頭,郭發(fā)仔細一看,拍著大腿問:“毛姐喜歡這一口啊。”

    白康宏笑呵呵地說:“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 币膊恢亲I諷,還是恭維。

    曹微咂吧嘴:“毛姐,你上的這果盤兒拿菜刀切的???一股蒜味兒呢!”

    毛姐莞爾一笑:“有啥味兒啊,你們又想逃單啊,上回我不追究了,這回可別想了!”

    毛姐的手指略過崔海潮的頭頂,像是安撫一只狗,呼嚕呼嚕毛般摩挲:“那啥,以后就不準(zhǔn)欺負(fù)我們崔兒了?!?/br>
    圖裕民咳嗽了一聲,轉(zhuǎn)移了話題:“郭發(fā),聽說你前幾天擱契訶夫求婚來著?你咋沒帶你媳婦兒來?。俊?/br>
    郭發(fā)還在生著齊玉露的氣,怒氣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幼稚地覺得他不想再和她見面,他往后一仰,仿佛云煙過眼:“黃了個屁的,我對老娘們兒過敏,我現(xiàn)在有正事兒干,想她我就心煩?!?/br>
    白康宏踢他一腳:“看你臉拉得跟長白山似的?!?/br>
    “你別長白山了,給我來顆紅塔山吧。”郭發(fā)伸手向他討煙。

    四座哄堂大笑過后,郭發(fā)跟毛姐要了兩提冰鎮(zhèn)雪花,包間里,只剩熟人,他用牙撬開啤酒瓶蓋,吐在地下:“今天不喝太多!一會兒還有正事兒?!?/br>
    郭發(fā)翻開自己的二手摩托羅拉,收到來自“孟虎”的回復(fù)——今晚八點,天堂公墓,不見不散。

    “人多力量大啊,帶我一個,”圖裕民說,“工人階級的力量永相傳?。 ?/br>
    郭發(fā)指了指閻小玲的孕肚:“照顧好我同桌兒,你的任務(wù)完成了,這個活兒你就歇著吧!”

    幾個人互相倒酒,桌上、熱氣、煙霧與酒氣彌漫,郭發(fā)長舒一口氣,高舉酒瓶:“今天是平安夜,我祝大家都平平安安,咱們永遠互相記著!友誼天長地久!”

    “友誼天長地久!”眾人碰杯,“今晚旗開得勝!”

    \\

    今天,余祖芬干了很多事情,她將所有積蓄轉(zhuǎn)到一個存折里,數(shù)目不大,卻也算是一筆遺產(chǎn),還將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個干凈,做了晚飯,是郭發(fā)愛吃的酸菜餡兒餃子。

    忽然覺得如何告別都欠妥,便寫了一封信,好長一封,本以為已經(jīng)提筆忘字,卻說了一肚子的話,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好多事情要交代,郭發(fā)那么粗糙的一個男人,怎么料理生活?

    最后,到樓下的食雜店買了兩包不老林牛軋?zhí)?,一袋留給郭發(fā),一袋留給自己——她是個怕苦的人,中藥都難以下咽,更何況灼人的強力除草劑。

    時間差不多了,她孑然一身,來到天堂公墓,在郭震的墓前,她停下腳步,咀嚼著糖塊兒,將瓶蓋擰下來,像是要準(zhǔn)備獨酌一頓小啤酒一樣。

    她屏氣凝神,百草枯并非苦澀可以一言蔽之,那是腐蝕性的熱辣,小刀一般劃開食道。

    夜幕降臨,雪地將一切照亮,除了死亡,世界空空如也。余祖芬脫下外套,除去碑上的落雪,她捂著迎風(fēng)作痛的傷口,盤腿坐在他的墓前:“你就是不信,郭發(fā)是你的兒子,我知道他是誰的兒子,就是你的,不會有錯?!?/br>
    “郭震啊,我不想死在家里頭,以后那是咱兒子的婚房呢?!?/br>
    “我把我那些金銀首飾都賣了,還有一塊表,郭發(fā)坐了十年牢,一點積蓄也沒有,現(xiàn)在這是啥社會了,三十多歲的男人手里沒點錢,叫人瞧不起!”

    “但是你和那個王八犢子沒啥區(qū)別,我只要郭發(fā)知道他是我余祖芬一個人的孩子就夠了!”

    余祖芬涕淚俱下,面對虛空中的亡魂,她的憤怒一拳打在棉花上,只是徒勞,她吃一口糖,喝一口百草枯,擎起快要結(jié)冰的瓶身,向墓碑那一頭的人舉杯致意,將一生的酸楚醞釀在嘴角,嫣然一笑:“有時候,我真想回到以前啊,以前的以前,沒有那個畜生的時候?!?/br>
    \\

    郭發(fā)和白康宏并肩而行,輪流拉著條子,在天堂公墓周圍的密林里逡巡。條子是警犬的后裔,動作靈敏,一路埋頭,事先聞了幾遍據(jù)說是孟虎留下的舊校服,可惱人的大雪卻將足跡掩得一干二凈。

    白康宏打著手電筒,照亮前路:“這地方陰氣真夠重的,冷颼的,后脊梁刺撓?!?/br>
    郭發(fā)卻沉著自在,望著星空一笑:“怕啥?沒事兒的!有楚楚給咱們罩著呢!”

    正說著的功夫,白康宏忽然發(fā)現(xiàn)一條腳印,不大,但足夠清晰,可條子卻并不順著那腳印走,嘴里嘶嘶地,一直要堅持扭頭朝后方走:“怎么回事兒?條子,咋要跑?白給你那些折籮(東北方言意為酒席吃過后倒在一起的剩菜)了!”

    郭發(fā)停住腳步:“二白,你聽見啥動靜兒沒?”

    “沒有啊,你別嚇我?!卑卓岛昕煺静蛔×?,條子跳躍著扭身,險些將他拽走。

    “cao!我媽!”郭發(fā)一眼看盡父親目前的余祖芬,飛奔過去,“二白,你先跟著狗走!”

    郭發(fā)餓虎撲食一般,一把抓住余祖芬:“你干啥!媽!”

    余祖芬拔腿就跑,瘋狂地將剩下的藥往嘴里灌,慌忙之間,一半液體都灑在下巴之外:“別過來,孩子!”

    “媽!”郭發(fā)發(fā)了狂,后了悔,自己只顧著那十萬懸賞,卻忘了看著母親,但所幸,只喝了三分之一。

    “你不能死!你不能這么對我!”郭發(fā)低聲咆哮,嘴里不斷吐出白霧,耳邊,仿佛有隱隱的吠叫。

    余祖芬哭泣抽搐著,緩緩扭開另一瓶,多喝一點,那樣就救不回來了:“兒子!我有罪!這是我的結(jié)局!你讓媽走吧!媽以前對你那么壞!”

    郭發(fā)乜斜著郭發(fā)的墳?zāi)?,墓碑上,他的照片上掛著笑,一并洗去了他曾?jīng)對自己和妻兒犯下的罪行:“都他媽的過去了!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

    余祖芬一滯:“你咋知道他死了?”

    “我跟我朋友打聽過了,他死在下河灣了,少個半個腦袋下半身還他媽不老實,要強jian母豬,讓村民一棒子打死了,”郭發(fā)從懷里拿出一張報紙,指著最顯眼的版面,“媽,你看,都成奇聞了?!?/br>
    “老天爺開眼!”

    母子倆不約而同向后看,白康宏從林子后鉆了出來,十分雀躍:“芬姨!你不能死!我們抓著那個殺人犯了!等十萬塊錢拿著,就讓郭發(fā)領(lǐng)你去省城換肝!”

    郭發(fā)心頭一驚:“抓到了?”

    白康宏喜笑顏開:“條子一直跟著,從棵樹底下逮住了!”

    “看清了嗎?和通緝令上長得像嗎?別抓錯了!”

    “這死冷寒天、黑燈瞎火的,誰來啊,他瘦猴子似的,穿的破棉衣棉襖,戴個破鴨舌帽!不跟開槍那天一樣嗎?”

    郭發(fā)握緊拳頭,得來全不費工夫:“人呢?”

    “我給一棒子砸暈了,扔山腳了,條子看著呢,咱們快去吧!芬姨!”

    “兒子!”余祖芬顫巍巍地被郭發(fā)抱在懷里,他的懷抱那么有力,像是年輕的郭震。

    “我都知道了!我問龔大夫了!能治好!”郭發(fā)將她輕而易舉地抱起來,像是捧起一片雪花,那么輕。

    一行人來到山腳下,郭發(fā)站在那顆樹前,手電照亮那顆不高的白樺樹,樹皮上刻字的地方被人用手刻意撥開,昭昭然——齊玉露和郭發(fā)永遠在一起。

    他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摘下那人的帽子,發(fā)現(xiàn)一張再熟悉不過、昏睡的臉:“齊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