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無痕(三)
病房里,被強行拔掉的針頭正惴惴不安地搖晃,透明的輸液管里,正回溯著母親鮮紅的血。同屋的病友扯開隔檔的簾子,說自己上大號的功夫,她就沒影了。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忙問護士,護士不知其去向,郭發(fā)放下手里的水果,大手攥緊母親丟在床上的病號服。 風暴停止,雨過天晴,郭發(fā)拔腿回家,推掉了曹微和白康宏的飯局。家里,房門虛掩,余祖芬弓著腰在澆著自己的洋桔梗和小木槿,它們翠綠含苞,不知世界外天寒地凍。 “媽,你干啥回來了?不跟我說?”郭發(fā)怔住。 余祖芬忙活完花,又開始打掃起來,手里拿著雞毛撣子,站在凳子上清理電視機柜,整個人精神煥發(fā),浴在陽光底下:“哎呀,你看看這上面落多少灰,這都是衛(wèi)生死角,你以后得知道收拾這兒?!?/br> 郭發(fā)關(guān)進房門,拖下毛襪:“媽,我跟你說件事。” “不用說,你的事兒我都知道了,我兒子出息了,這一撞,還把殺人犯給引出來了?你是太平的英雄啊?!庇嘧娣覝\笑。 “啥玩意兒?你聽誰說的?”郭發(fā)一詫。 “外面都這么傳啊,你芳姨說現(xiàn)在你在大家伙心里形象可高大了?!?/br> 她溫柔得那么反常,郭發(fā)擦了擦眼睛,老以為是自己剛才的夢又接上了:“你包餃子了?” “嗯呢,嘗嘗,你也是十多年沒吃媽做的飯了,酸菜豬rou的?!?/br> 余祖芬湊近郭發(fā),多余的東西沒有問,替他脫下外套,看見他身上的傷:“我看看……” 郭發(fā)掀起衣服,繃帶雪亮:“沒事兒,疤又多幾道子唄,早就皮實了。” “你和那個小齊咋樣了?” “一直沒露面,”郭發(fā)一想她就發(fā)愁,真怕大難臨頭,她飛了,“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br> 忽然,一陣電話鈴響,郭發(fā)撇下手里沒剝完的大蒜,騰地站起來去接,是齊玉露:“你狗日的上哪兒了?” 齊玉露笑著說:“恭喜你啊,郭發(fā),現(xiàn)在成大英雄了。” “我是英雄你還躲我?”郭發(fā)自持而又急切。 齊玉露遲疑了很久,低低地說:“我就不能有點我自己的事兒?” “到底啥時候能見我?給個準信兒?!惫l(fā)說。 掛了電話的郭發(fā)滿面春風,搗碎一碗蒜泥,全倒在醬油里:“媽,吃來吃去,餃子這玩意兒還得是酸菜餡兒夠味兒。” 凜冽的冰河解凍了,屬于郭發(fā)的春天在三十歲的時節(jié)降臨,余祖芬由衷為他感性:“處對象這個東西有時候不能老是粘著,你得給對方喘氣兒的功夫,但是吧,也得有個分寸,不能太放,你明白我意思不?” “她瘸,我殺人犯,我比她cao蛋多了,但是我感覺她瞧得起我?!惫l(fā)說著不動人的糙話,里面卻含著真摯熾熱的期冀。 “那孩子我住院那前兒老照顧我,一口小牙,有福,把握住了,知道嗎?”余祖芬從電視柜的深處掏出一枚戒指,遞給他,“你覺得時候到了,你就把這個給她吧,那時候你爸在廠里是勞模,工資不少掙,這金戒指值錢著呢?!?/br> “你咋這么關(guān)心我了?”郭發(fā)終于忍不住,卻揣在兜里,兩個戒指用哪個呢?這是個問題。 “你恨媽么?發(fā)啊,”余祖芬小心翼翼。 “我不恨你,我知道你和我爸的事兒,我知道我本來不該來這個世界上,你受了太多的苦,現(xiàn)在傷害你的人都沒了,”郭發(fā)目光灼灼,忘了自己也是個傷痕累累的人,“以后也不會有,要是有,我就親手廢了他。”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余祖芬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那種極愛說教的老人,她再也忍不住,摸了摸淚:“兒子,媽給你道歉,媽一直都對不起你,那些邪氣怨氣全撒在你身上了。” “媽,你這是干啥?”郭發(fā)無可奈何地伸手撫摸,她半老的臉上沾滿了白面,“我餓急眼了,能不能讓我好好吃口飯?” 余祖芬晃了晃盤子,將黏在一塊兒餃子搖開:“媽讓你記著,你以后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你能有一個好家庭,能有你一輩子的愛人,你也許有你自己的孩子,兩只眼睛向前瞅,你的路還那么老長呢?!彼龏A了一只花邊餃子,這也許是每頓餃子里的精華,寶貴之極,要給家里的寵兒吃。 母親手上的動作像是古老的傳統(tǒng),大人們老是有種奇怪的默契,吃餃子要保持警惕,不能讓任何一盤砣掉,這讓郭發(fā)想起過去那些日子里的每一頓年夜飯,他的熱淚和餃子湯一樣guntang,奪眶而出,又順著鼻梁滾到鼻尖,直直滴落在醬油蒜醬里,他張開嘴,一口兩個餃子,沒空去嚼,只想盡快入腹暖胃:“咋沒整點餃子皮?我現(xiàn)在也挺樂意吃。” \\ 那一晚,收拾了碗筷,母子二人回到各自的房間,早早進了被窩,只有客廳的舊鐘滴答作響。 余祖芬的房間,有輕輕的叩門聲,郭發(fā)拎著自己的枕頭:“媽,他們說外頭死了挺多人,我害怕?!?/br> “過來吧,媽也是睡不著,一直翻來覆去烙大餅,”余祖芬騰出一人的位置,拍了拍床角,“嘮嘮嗑吧。” 余祖芬伸手摩挲著郭發(fā)的肩,郭發(fā)觸電似地,有些忸怩地躲開了——她的親昵讓他有些不適。 “你咋啦?” “你不揍我,我有點不習慣?!惫l(fā)訥訥地說。 余祖芬和他保持一定距離:“孩子,媽不是好媽,你有權(quán)利恨媽,你明白嗎?那是你的自由。” “你今天真嘮叨,”郭發(fā)抱著枕頭,還是有些戒備,“都不是你的錯,沒有那個姓潘的,我就是你們好好的孩子,命都是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誰也逃不了,趕上了你就得受著,沒死就得活著?!?/br> “我兒子長大了,”余祖芬懾于他眼中哲人的老成和憂郁,或許是那瘸子女孩影響的,一定是好事,男人如果具備這樣的特質(zhì),是很稀有的,“媽給你唱歌,你聽不聽?” “行,工廠文藝骨干余同志來一首吧?!惫l(fā)順勢躺下,那是父親曾經(jīng)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昔日歡快的貧勁兒正一點一點回到魂魄中。 余祖芬清清嗓子,大方地開了腔,她從前愛唱二人轉(zhuǎn),不自覺柳眉飛揚,腰身筆挺,聲音甜而高亢,每一處轉(zhuǎn)折都透著靈動。她覺得手里瘸了把扇子,如果有,下一刻就能跨越了十幾二十幾年的光陰,回到工廠中央的舞臺上,年輕的她,彩扇一甩,睥睨一切。 “月兒明,風兒靜, 樹葉兒遮窗欞呀, 蛐蛐兒叫錚錚, 好比那琴弦兒聲啊。 琴聲兒輕,調(diào)兒動聽, 搖籃輕擺動啊,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 睡了那個睡在夢中。 報時鐘,響叮咚, 夜深人兒靜啊, 小寶寶,快長大, 為祖國立大功啊。 月兒那個明,風兒那個靜, 搖籃輕擺動啊, 娘的寶寶睡在夢中, 微微地露了笑容。” 這一晚,郭發(fā)睡得很香,夢中隱約感受到背后的濕潤,他這次夢見自己成了水手,抵著船帆,海洋平靜如歸宿,像是回到了母腹中,四處都是溫暖的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