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無痕(二)
——“十年前我們拋下了你,十年后,絕對不會有第二次。” 郭發(fā)體內的彈片被取出,并無大礙;中彈的靳春剛被全力搶救,在第二天清晨醒來。兩名當事人分別被單獨詢問盤查,得出的筆錄口徑基本一致,前因后果很快水落石出。但郭發(fā)斗毆之罪不可免,延緩執(zhí)行。 午后,郭發(fā)靜靜坐在拘押室里,綠黯黯的墻裙油漆脫落,長椅上的毛刺可以戳穿痔瘡,他兒時太多次光顧這里,除了墻上的標語,什么都未曾改變:鐵窗牢坐,靜等晴天霹靂;正氣長存,只待東方紅日,嚯,倒挺新鮮。記得從前那群兄弟們總把進局子當光榮的事,管這每月三度的偉大時刻叫做進巴黎,非常洋氣。室內空寂荒蕪,迫使人的注意力只能停在鮮艷的文字上,郭發(fā)一遍一遍地看標語,一會兒數(shù)筆畫,一會兒顛倒字體,倒玩出了樂趣——他太熟悉這種幽閉的味道,久違而安適。 忽然,一陣篤篤的皮鞋聲鏗鏘傳來,越逼越近,隔著,是一個挺拔的女人,她揚眉一笑,手抵住鐵門:“還認識我不?” 郭發(fā)老記不住人臉,但總有些是刻骨銘心的——十年前,她親手為他拷上手銬,那一刻的颯爽英姿,讓他覺得過去自己的那些威風都是狗屁:“石警官!”他響亮地喊道。 “行,你這是立志不錯過所有大案??!太平這些年也就這兩件事兒驚天動地,還都和你有關!”石英爽朗大笑。 冷嘲嗎?還是熱諷?郭發(fā)雙眸黯淡,陡然間xiele氣:“你們要是還想抓我進去我也無所謂?!?/br> “放松,放松,我不是來審訊的,你提供的那些線索很有用,”石英二十余年的刑偵生涯里,經歷過的大案數(shù)不勝數(shù),可唯獨這樁發(fā)生在自己家鄉(xiāng)的連環(huán)殺人案,讓她心有余悸,久久不能平靜,“我來是想找你嘮嘮,沒別的?!?/br> 郭發(fā)有些詫異:“我也是瞎貓撞了死耗子?!?/br> 石英打量他,總覺得他和十年前沒什么差別:“郭發(fā),你是我見過悔罪情節(jié)最重的犯人,十年,你自殺二十次,現(xiàn)在你出來了,還熱愛生活嗎?” 郭發(fā)摸了摸脖子:“我現(xiàn)在不想死了,我覺得這回中槍,是我這輩子受的最后一次傷。” 石英越過他,看窗外的風雪:“你坐牢十年,離開太平十年,我也調到省城,一樣也是十年沒回來過,你不覺得太平變了嗎?” 郭發(fā)突然很想抽煙:“石警官你這是要跟我聊哲學啊?!?/br> “算是吧,這世界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石英收回自己的激動,這讓她顯得格外不專業(yè),她說起套話,打著官腔,“我知道群眾里,都傳你是兇手,給你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注意鼎泰” “沒事兒!我無所謂,我現(xiàn)在找著我的稻草了,”郭發(fā)高興,又苦澀一笑,“我有個愛讀書的朋友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她說,曾經的宮殿因為天災變成了了廢墟,國王失去家園,輝煌一去不回,皇冠上爬滿虱子。國王吃不上飯,就只能當乞丐,可求不來食物;差點要餓死的時候,只能當殺手了,去搶,去恨,去報復。當乞丐的時候沒了尊嚴,當殺手的時候又沒了良心,你說,這是國王的錯,還是天災的錯?” “好故事,有機會我想見見你這個朋友,”石英若有所思,“行,郭發(fā),你思想改造得不錯,好好養(yǎng)傷,隨時準備配合查案?!?/br> 郭發(fā)稍息立正,敬了個禮:“是!警官!” “還有個好消息,有人保你,你可以出去了。”石英親手為他打開了門鎖。 \\ 郭發(fā)出了門,不停在大襟上擦拭手上的印泥紅,冷風中勉強點燃一支煙,風煙繚繞的視野里,那個講故事的人并沒有出現(xiàn)。 “小八!”曹微和白康宏兩個人挽著手,腿縫中間夾著白憶楚,三個人落滿雪,快成豐碑了,“這邊兒!” 白憶楚童言無忌:“mama,死人一點都不嚇人,都凍成了冰雕了,我以后會變成冰雕嗎?”她天真的腦子里,死亡與冬天與雪,已經密不可分。 郭發(fā)小跑走向他們,掐了煙皺著眉頭,對白憶楚的驚人怪話感到不可置信:“燒多少度啊,這是,找個大仙兒看看吧?!?/br> 曹微嘆了口長氣,眼睫毛上都掛上了霜:“工廠舊址的油漆鐵罐里,警察找出七具尸體?!?/br> 郭發(fā)嘴不留情:“為啥讓孩子湊這個熱鬧?你倆有毛病啊?” “那有啥招兒?”曹微搖了搖頭,“她隨我,自己逃課去的?!?/br> 白康宏皺著眉頭,嫉惡如仇地感嘆道:“你說這太平屁大點兒的地方,還有這么樣的殺人犯?還是連環(huán)的,你說,這玩意兒到底是人是鬼???” 郭發(fā)感覺自己好累,隨著這三個救星上了車,是一輛白色捷達,輪胎上上了鎖鏈:“還是工人階級力量大啊, 有車家庭了都。” 白康宏插鑰匙點火:“鐵路績效也不行了,這都得靠小微開的臺球館?!?/br> 郭發(fā)躺在后座上問道:“為啥保我?有錢沒處花?我不幾天就出來了。” 曹微哽咽著,從后視鏡里看著他的眼睛:“我們知道槍擊案的時候,以為死……受傷的是你……” 白康宏搶過她的話頭:“十年前我們拋下了你,十年后,絕對不會有第二次?!?/br> “別整煽情的,”郭發(fā)蜷縮著躺下,一夜的訊問讓他疲憊不堪,烏青沉重的眼簾很快黏在一起,“把我放醫(yī)院,我得找我媽。” 白憶楚安坐在mama的懷中,摘下彩色毛線手套,紅紅的指頭戳開了車載CD機,是黑豹樂隊《Don’t break my heart》。 “也許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許是我的錯,也許一切已是慢慢的錯過,也許不必再說……獨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溫柔……獨自等待,默默承受……” “這孩子有品位,”郭發(fā)閉眼發(fā)笑,“還是老歌好聽,還是以前好呀……” 他做了好長的一個夢,夢里,有輝煌燦爛的教堂,有年少張揚的自己,人們都被同一片響晴的天空庇佑,空氣中彌漫著溫暖的灰霾,熱鬧如一鍋粥的大部隊從威武的工廠里溢出來,是一片藍色的海洋,環(huán)球同此涼熱,兩個巨型煙囪像是城市的鼻孔,旺盛地呼吸,仿佛永遠都不會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