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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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吉轉(zhuǎn)過臉來,垂首看她。梧桐葉影在地,稀疏招搖,如同水藻蔓蔓,吞沒二人。 物是人非,情愛消磨。 他厭惡春華成為自己的軟肋,成為暮晚搖抓著的把柄。他想折磨春華,可是他看到這個(gè)女人,依然有千萬般柔情在心中,讓他痛恨。 那些過去的歡愛和時(shí)光,既讓他痛恨,又讓他不想舍去。 也許他早已不愛春華了。 可是春華不僅是春華。 劉文吉緩緩地勾起一絲笑,他痛恨地、喜愛地、厭惡地、歡喜地,向她伸出手,柔聲:“娘娘放心,臣永遠(yuǎn)不會棄了娘娘。 “相親勿相忘,努力愛春華。 “臣都記在心里呢。臣記在心里一輩子,萬不敢辜負(fù)娘娘。臣托著娘娘,只求娘娘同臣一般站在泥沼中,勿要放棄臣才是?!?/br> 他目中陰鷙的、怪異的,他抓住她手腕,將她擒到他面前。他面白冷峻,眼中卻蘊(yùn)著暴風(fēng)雪,猙獰可怖。春華鼓起勇氣看他,看他陰沉沉地貼著她唇笑:“你已放棄過我一次,若敢再背叛我,我……” 春華顫一下:“你會殺了我,還是讓我生不如死?” 劉文吉溫柔笑:“那些有什么意思?” 他憐愛地?fù)崦嫒?,嬌美的女郎是皇帝的女人,卻置身他懷中,何其痛快。 劉文吉道:“娘娘又不愛生死,我拿生死威脅娘娘,有什么用?娘娘啊,你若背叛我……我把你的兒子,你的岳兒挫骨揚(yáng)灰!一個(gè)不為皇后喜歡、不為陛下在意的宮中大皇子,會過得有多可憐,娘娘想知道么?” 暮晚搖和言尚聊過春華和劉文吉后,也不再多說什么了。 劉文吉有把柄在他們手中,他不敢太囂張。給此人上了緊箍咒,言尚才敢放心離開長安。 皇帝不允言尚辭官,言尚便先告假,一次又一次地上書請求。同時(shí),劉文吉和世家那邊,都希望言尚離開。寒門失去領(lǐng)頭人,才會給他們勢力均衡的機(jī)會。 皇帝大約知道他們打得什么主意,惱道:“言素臣官至五品,是朕的中書舍人,是吏部一員大將!他如何能辭官?他年紀(jì)輕輕就要辭官,讓天下人說朕容不得能臣!要怪就怪言素臣名氣太大,朕不能允他辭官!” 劉相公為自己弟子說話:“素臣身體確實(shí)需要休養(yǎng)……” 皇帝:“留在長安不能休養(yǎng),非要回嶺南?嶺南向來是貶謫之地,他要去那里,旁人以為朕是厭了他。列祖列宗面前,朕如何向父皇交代?父皇將一個(gè)可當(dāng)宰相的人才留給朕,朕把人趕去嶺南?言二今年不過二十五,正是青年之時(shí),還是同平章事。同平章事亦是宰相!宰相豈能輕易辭官? “朕知道你們安得什么心!你們覺得言素臣走了,你們更容易控制朕!” 群臣當(dāng)即下跪,連呼冤枉。誰敢控制皇帝,誰想當(dāng)逆臣賊子。 劉相公更是氣得面孔漲紅,他年事已高,脾氣素來暴躁,連先帝面對他都客客氣氣請他上座,而今他卻要被皇帝這般任性給氣死。 劉文吉在旁道:“言二郎有海內(nèi)名臣的名聲,不管在關(guān)中,還是在長安,名氣之大,都讓陛下不能輕易讓他辭官?!?/br> 皇帝眼睛一亮,以為有人支持自己。 然而劉文吉道:“不如給言二郎廣州刺史一職?正四品上的官位,不算辱沒了言二郎吧?他不是要回嶺南老家么,正好回去治理廣州啊。去年因韋郎中開通河西商貿(mào)的緣故,廣州也隨之開通了海貿(mào)。 “然初時(shí)焦頭爛額,年前廣州刺史被海寇所殺,至今中樞還沒找到人代替。 “朝中諸臣一聽要去廣州,紛紛惜命搖頭。然言二郎這般肱骨之臣,自然不會因艱難而拒絕這門差事吧?那可是他老家,他總不見得對自己老家不管吧?同平章事去當(dāng)個(gè)廣州刺史,如此正好啊。” 皇帝大為不悅,皺起了眉。說來說去,還是要把言尚弄出長安。 然而群臣卻若有所思,連言尚的老師劉相公都撫須點(diǎn)頭,覺得如此甚好。雖是養(yǎng)病,但仍可順便干點(diǎn)事嘛。 世家和內(nèi)宦對視一眼,彼此決定合作,共同弄走言尚。皇帝奮力反駁,大約結(jié)果不會太好。 而自從斬釘截鐵要辭官,言尚已經(jīng)數(shù)日不去皇城辦理日常庶務(wù)了。初時(shí)他不習(xí)慣,但他憑借自己強(qiáng)大的意志忍了下來,讓自己不要去問去管。 暮晚搖驚喜無比。因不再辦庶務(wù)后,言尚總算能一覺睡到天亮,不會半夜三更被人喊起來處理各種麻煩事。雖然他心事重重,不太適應(yīng)這般清閑的生活,但他總會適應(yīng)。 圣旨還沒下來,皇帝還在僵著,但她已經(jīng)開心地張羅府上,收拾他們?nèi)X南要帶的行李。 言尚看著她忙來忙去,連朝中大臣的求見也都推了出去,不覺莞爾。 暮晚搖是公主,除了和親那兩三年,她就沒有長期離開過長安。然而她去過嶺南,她這一次又打定主意要長期和言尚待在嶺南。言尚還怕她不高興,怕她舍不得放置她手中的權(quán)勢,但是暮晚搖卻將這次辭官當(dāng)作一次長期旅行。 她如同過家家一般高興,興奮地體驗(yàn)著搬家的快樂。 然夫妻二人的清閑生活,某一夜被人打斷。 四月上旬一夜,言尚和暮晚搖剛歇下不久,公主府就被人叩門,刑部的官員來求見同平章事言二郎。 暮晚搖滿臉不高興,卻只能掌燈,看言尚半夜三更又被叫走。畢竟官還辭不了,他還得管這些事。而今夜刑部官員求見,則是因?yàn)楸魂P(guān)押的海三郎在獄中求死,想見言尚一面。 暮晚搖:“見他干什么?見了他,豈不是誰鬧著自殺,說要見一見言二郎,言二哥哥都要去見一面?你有沒有點(diǎn)兒官威?你就那般好求見?” 言尚嘆:“畢竟他的狀元是我欽點(diǎn)的,海家一事又是我利用他謀劃的,海家全家如今入獄,我也算對不起海三郎。見一面就見一面吧,大約他有些不平話想質(zhì)問我?!?/br> 暮晚搖不放心他,便與他一道出門坐上馬車,前往刑部。 深夜候?qū)?,海三郎趁審問官員不備藏起了白日送飯的碗,他砸了碗拿著瓷器尖銳口自戕,威脅著要見言尚。他不抱希望,沒想到言尚真的來見他了。 言尚入座,牢門打開,燈火通明。他望著那個(gè)牢中被五花大綁、防止繼續(xù)鬧著自盡的海三郎,短短一月的牢獄生涯,海三郎瘦了一大半。少年人眼中沒有了當(dāng)日意氣風(fēng)發(fā)的風(fēng)采,通紅的眼中只剩麻木和疲憊。 這讓言尚想起了自己當(dāng)年那兩個(gè)月的牢獄生涯。 牢獄磋磨人。 言尚嘆問:“你想見我,說什么?” 手被鎖鏈鎖著、跪在稻草上的海三郎仰頭,他痛恨道:“我今日被害成這樣,老師你是否痛快?” 言尚默一下,說:“我為何要痛快?” 海三郎激動道:“朝中說你如何厲害,我沒有見識到。我所見的,皆是你排除異己!和你聲音不同的,你就讓人死。朝上你只允許和你理念一致的聲音!我雖還沒入朝,但我阿父已經(jīng)與我說清楚了……海家到如此,皆是你不愿海家留在長安的緣故! “我阿姐根本沒有謀害皇子!我們海家是被冤枉的!你和大內(nèi)宦劉文吉聯(lián)手,你們要我們死!老師,你昔日教我時(shí)說的那般正氣凜然,讓我想想怎么當(dāng)一個(gè)合格的臣子……但是你就是這樣做的么?你讓我如何信你?” 言尚淡聲:“朝堂黨爭,無益于民生。我至今仍這般想,并未哄騙你?!?/br> 海三郎:“那你……” 言尚望著他:“你想說你很無辜么?那當(dāng)年死的二皇子淪為世家和皇權(quán)下的犧牲品,不無辜么?被你阿姐利用的嫻妃若不是有人翻案,她若是死了,就不無辜么?海氏跟著劉文吉做事,從中撈到多少膏腴!被搜刮的人,他們就不無辜么? “我不無辜么?我身為你的座師,被你當(dāng)堂挑釁,多少人等著看我的笑話,我是脾性好不如何生氣,但不代表我不能生氣。海三郎,我不是無辜的么? “北里這些年,大臣私下的交易,觸犯了多少律法。律法背后,藏著多少冤魂??炊伎床灰姷娜嗣筒皇侨嗣矗?/br> “海氏要上位,就要有人下位。世家要和人聯(lián)手,朝堂之爭就要死人。黨爭最為殘酷無趣,一旦羅織成罪名,不知多少無辜臣子被卷入其中……而你們原本和劉文吉合作下去,走的便是這條路!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敲骨吸髓,我若讓你們繼續(xù)下去,看不見的人命不知道有多少。 “這天底下,最賤的,便是人命!” 牢獄中鴉雀無聲,言尚聲音不高,甚至語調(diào)平和,只是到最后,他目中光熱,聲音微促,顯然有些激動。言尚咳嗽起來,海三郎呆呆看著他,忘了自己要說什么。 半晌,言尚緩下來,才揉著額頭:“有些事我不做,這天下昏昏便不能被壓制。我既有能力,我為何放任不管?昔日我夫人的外大公去世前,他說‘誰肯安然坐污泥涂炭之內(nèi),而不灑然處冰壺秋月之中’。我再厭惡的手段,只要于天下有利,我都會去用。 “如此,你還有什么不明白,要問我的么?” 海三郎頹廢垮肩,他的質(zhì)問如同幼兒面對成熟大人,淺薄得讓他自己羞愧。他問不出來,他絕望喃聲:“那么我就要因此被毀掉?我是狀元啊!我本可以入朝堂,本可以前程光明,本……” 言尚打斷:“現(xiàn)在依然可以?!?/br> 海三郎:“我都要被流放了!我們海家都要完了!我……” 言尚笑一下,平靜地:“那又如何?天生地養(yǎng)的你,人生有數(shù)十年,短短數(shù)年的挫折都熬不住,不如今夜你直接自盡了干凈?!?/br> 海三郎:“……” 言尚起身,不再與少年人多說什么。他向牢獄外走去,知道暮晚搖在外等著他。他與海三郎一番談話,也如同將自己胸臆中的委屈不平宣泄。 人人皆有自己要做的事,人人都有一番志向。而人生路這般漫長,且自己走著看吧! 四月底,言尚的辭官沒有被批準(zhǔn),任命書卻下來了。中樞調(diào)他為廣州刺史,讓他去嶺南養(yǎng)身體的同時(shí),管一管海貿(mào)、賊寇的事。只要中樞肯放人走,這點(diǎn)兒事,言尚和暮晚搖都接受了。 與他們同路出行的,還有趙靈妃。 趙靈妃是來問言尚夫妻,問可否與他們同行。她與自己的父親理念不合,趙家成為內(nèi)宦走狗也讓她不能忍受。她想和言尚夫妻同行一路,卻不是去嶺南,而是去劍南。 趙靈妃想去找她表哥,楊三郎楊嗣。 她試圖尋找人生的更多可能,試圖遠(yuǎn)離自己的父母。她放棄了自己的婚姻和愛人,她想到了表哥的不如意,想大江南北地走一走,第一步,便是見楊嗣。 言尚和暮晚搖同意了。 而趙靈妃與夫妻二人在長安城門口匯合時(shí),不只公主遠(yuǎn)游的馬車和仆從浩蕩無比,城樓上,韋樹立在那里目送她。 趙靈妃騎在馬上,她回頭望韋樹。他立在高樓上,安然沉靜,鐘靈毓秀。 暮晚搖掀開車簾看趙靈妃,似笑非笑:“舍不得走,就不要走?!?/br> 趙靈妃回過神,收了自己眼中的情緒,昂然握緊手中馬韁,道:“巨源哥已經(jīng)與我約好了!待時(shí)局穩(wěn)定,待他能贏過我阿父,他會在長安等著我的。我們現(xiàn)今不能在一起……不代表以后也不能! “我和巨源哥約定好了的!” 暮晚搖惡意滿滿地笑:“口頭約定算什么?人與人之間的約定不過一紙空文,情愛轉(zhuǎn)瞬即變,你遠(yuǎn)走他鄉(xiāng),巨源一人在長安面對風(fēng)云攪動,他見慣了長安鶯鶯燕燕,真不會心動么?男人嘛?!?/br> 趙靈妃高聲:“巨源哥是浮屠塔尖上的清雪!他和世間男人都不同……而且即便巨源哥變了心,喜歡上了旁的女郎,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依然會祝福他!” 暮晚搖一怔。 趙靈妃這個(gè)驕傲的女郎,她低下頭,目中少見的有了溫柔。她眼中波光瀲滟,她一遍遍回頭看那城樓上目送她遠(yuǎn)去的青年,而她誠懇地笑道:“只要巨源哥過得好,我才不會不甘心。” 暮晚搖暗恨咬唇,一時(shí)無言。 她想若是言尚過得開心,但是沒有她在他身邊,她是定要攪局的。言尚可以開心,但是必須是和她在一起的開心! 同坐馬車,觀看了半天妻子和趙靈妃的斗嘴,見到暮晚搖竟然輸了一籌,言尚不禁一笑,伸手拍了拍暮晚搖的手,示意她不必在意。 然暮晚搖回頭來看言尚那清矍無辜的樣子,一下子生氣。他太溫雅,便顯得她壞。 暮晚搖抓住言尚的手,道:“你是不是心里還想著趙五娘,所以她欺負(fù)我,你才不生氣?” 言尚:“……” 他愕然:“你何時(shí)被欺負(fù)了?” 暮晚搖:“……” 他偷換重點(diǎn),如此無辜,狡黠可恨……一個(gè)溫柔至此的人,為何偏又如此會說話呢? 暮晚搖看他笑,自己便也不禁隨著一起笑了。她興致來了,想到兩人從此后擺脫了長安,自由自由,神仙眷侶。一時(shí)意氣風(fēng)發(fā),暮晚搖喝著馬車停下,要拉著言尚出去:“我們?nèi)ズ挖w靈妃一起騎馬! “五娘,我們比一比,誰的馬術(shù)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