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門被敲了兩聲后，很快就被打開了。

    余中巍帶著唐子明和唐了了，身后還跟著兩位年齡大概在七八十歲的老人走了進來。

    張叔做事周到，肯定跟他們提前說了余瑩瑩和華暖陽在這里，所以余中巍他們臉上沒有半點意外，只是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

    余中巍是一種解恨的表情，看著華暖陽和余瑩瑩只覺得眼睛里都是厭惡和嫌棄。

    唐了了則是一種得意而又不敢太過表露的樣子，瞥了好幾眼余瑩瑩。

    唐子明掃了他們一眼，在余瑩瑩的臉上定格了一下，就掃過去了，沒什么表情。

    倒是后面兩位老人的表情很有意思，他們沒有看余瑩瑩，目光都在華暖陽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眼，有個高瘦的說了句，“跟她爸長得一個樣啊?！?/br>
    這是認識華為民？

    余瑩瑩立刻猜出了他們的身份——戰(zhàn)友。

    連戰(zhàn)友都請來了！

    倒是張叔，大概是怕他們吵起來，所以這次就沒出去，站在了一旁。也因為有張叔坐鎮(zhèn)，所以唐了了那張臉上的表情都快飛起來了，愣是憋住了，沒吭聲。

    坐了幾分鐘后，余新城就來了。

    他進來自然不一樣，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叫爸爸的叫爺爺?shù)捻懥艘欢选?/br>
    聽著這叫聲，余瑩瑩和華暖陽就有點不太高興，唐了了和唐子明叫的可真親切。

    要知道，雖然他倆也是余家人，但老爺子從來都不承認他們的，別說叫爺爺了，原先都不搭理他們，可現(xiàn)在居然也沒反對。

    當然，余新城也沒回應(yīng)，他的眼睛看到了那兩位老人，然后一下子就激動了，“你……你是小毛子？”他指的就是那位高瘦的說華暖陽長得像爸爸的老人。

    老人立刻說，“是我，班長，毛小豆，咱們多少年沒見了，你還認識我！”

    余新城立刻說，“當然，我怎么能忘了你們，咱們一起戰(zhàn)斗過啊?！?/br>
    他扭頭又看向了另一個矮壯的老人，老人直接就說，“老班長，你還認識我嗎？”

    余新城立刻回答，“趙宣，我們的文書！大才子！”

    然后大家都哈哈哈笑了。

    余新城顯然見了老戰(zhàn)友挺激動的，仔細打量后說，“退役后快五十年了，大家都老了?！?/br>
    毛小豆就說，“都七十多的人了，怎么可能不老呢。老是正常的。”

    他們聊得高興，連余中巍也在旁邊湊趣，余瑩瑩和華暖陽就冷眼看著，好在老爺子很有分寸的，雖然兩個老人都有接著再聊的想法，但很快就轉(zhuǎn)到了正事上，“他們怎么把你們也叫來了，真是太勞師動眾了。來來來，坐下聊，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

    等著都入座后，又寒暄了幾句，張叔去守了門，這事兒就開始了。

    余新城就沖著余中巍說，“你把怎么回事說說吧。”

    余中巍這才站起來，將他們對華為民救人的目的和證據(jù)說了說，還出示了信件。

    從他們第一句話開始，華暖陽就情緒有點不受控了，當看到這些信件的時候，她就問了句，“這能證明什么？我爸爸早知道自己有病，有病不能救人嗎？我爸爸想要給我們母女找個依靠，那就是看上了老爺子？戰(zhàn)場瞬息萬變，誰知道今天還在身邊的戰(zhàn)友明天會去哪里？誰知道誰能活著誰會死了？人生那么長，誰知道誰有本事，誰沒能耐？人心那么多變，有老爺子這樣一輩子記著恩情的，不也有你這樣的白眼狼嗎？我爸爸就這么能耐，都算到了？！你放屁吧！”

    余中巍哪里想到，華暖陽還有這樣的一面！

    要是原先，他還顧忌余新城，不敢說什么，現(xiàn)在他沒什么可顧忌的。

    他直接就回，“呵，爸你聽見了嗎？你對她這么好，他還嫌棄我不好？余家給你的夠多了，你一點都不帶感恩的。你想想你的堂姐妹們過得什么日子，你過得什么日子？你不就是借著你爸爸的救命之恩嗎？果然是華為民能養(yǎng)出的孩子，看著憨，心里精明?！?/br>
    可他這么說話，余新城也是不愿意的，呵斥他，“讓你說證據(jù)，你胡說什么?。俊?/br>
    余中巍只能閉嘴，換了話題，“怎么可能算計不到，我這里有充足的證據(jù)。爸爸，信件你已經(jīng)看過了，這兩位老爺子你也認識，他們都是華為民手下的兵，后來因為班里犧牲太多，人數(shù)太少，就跟著華為民并入你們班了。結(jié)果華為民死后沒多久，就因為負傷下了前線?！?/br>
    “可以說，他們和華為民關(guān)系要密切的多，知道華為民的事情也很多，今天就是找他們當證人的?！?/br>
    他扭頭看向了毛小豆和趙宣，“我也不誘導(dǎo)你們，我就是想知道，華為民平日里愛不愛打聽人，他都打聽什么，說過什么，你們聊聊吧。”

    毛小豆和趙宣相互看了一眼，還是毛小豆先說的，“我說吧。我從當兵就跟著華班長，三年的戰(zhàn)友。他一開始不愛打聽，他是那種反差挺大的性子。平時的時候愛學(xué)習(xí)，我們聊天說笑話，他就捧著書看。上了戰(zhàn)場后，就是一把好手，性子急能干，沖在最前面，從來不惜命。”

    “是什么時候開始愛打聽了呢，就是上戰(zhàn)場后，他就喜歡問問，誰哪個地方出來的，什么學(xué)歷，為人怎么樣，家里有什么人。不過那會兒大家變化都挺多的，畢竟誰知道生死呢，也沒放在心里，就當是沒事聊天了?！?/br>
    “他打聽的人挺多的，不過都是我們營里的，但最主要問的就幾個，一開始是三營長，三營長是軍校畢業(yè)的高材生，為人特別好，仗義、豪爽，帶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他那會兒挺感興趣的，總是說三營長的事兒。

    直到后來有次，我們碰到了二班，又說起來了。二班的一個兵叫小麻蛋的，來了一句，啥都好，就是婆娘不好。大家就挺好奇的，問了句，怎么不好了。

    小麻蛋就說，三營長的媳婦是從小定下的，受過苦，特別會過日子，一分錢能掰八瓣，孩子穿衣服是補丁摞補丁，吃飯也是數(shù)著米粒下鍋，幾個孩子都餓的跟黃花菜似的，三營長說她她也不聽，說是日子都省出來的，可這哪里是省啊，他家老大都十歲了，跟個七八歲的孩子似的，都不長個。三營長沒辦法了，找了他媽來鎮(zhèn)著，這才好點?？衫咸谎劭床灰?，她就把米鎖起來了。”

    毛小豆就說，“從那里以后，華為民就沒問過三營長的事兒。我們那會兒沒覺得怎么樣，挺正常的，看不上唄，一個漢子被一個婆娘攪的，家都不成家了。后來，華為民就聊起來了二排長，二排長是我們的排長，人特別好，嫂子我們見過，山東女人，能干善良爽朗，別提多好的一家人了?！?/br>
    “華為民是班長，他想聊，我們自然陪著，反正也沒事干嗎？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們把知道的關(guān)于二排長的事兒都說了，連他兄弟娶了哪里的媳婦，妹子嫁了哪里的丈夫都說了。結(jié)果，二排長犧牲了，就沒再說過。”

    “后面又問過幾位，最終聊得就是你，一班班長余新城?！?/br>
    毛小豆就說，“其實我們也覺得有點不對勁，可也猜不出來聊聊有什么不好的，就是有時候相互嘀咕一聲，華班長看著男子漢一個，挺碎嘴的，對吧?！?/br>
    這會兒，那位趙宣終于開口了，“是。我們私底下都說，要不是聊的都是結(jié)過婚有孩子的，還以為華班長要給自家妹子介紹對象呢?！?/br>
    余新城沒接這些話，就問了一句，“聊我什么？”

    趙宣就說，“你那會兒也挺出名的，尤其是進了戰(zhàn)場后，打了兩個勝仗超級漂亮，大家更愿意說你了。開始是華班長說，你怎么這么厲害，這戰(zhàn)斗打的太漂亮了，他都想不到。我們就跟著你一嘴我一嘴的聊起來了。

    我們班里有個犧牲的戰(zhàn)士叫呂波，是跟你同鄉(xiāng)，知道你的事情比較多，就說你家人都聰明，爸爸是機械廠有名的能手，mama是教師，教學(xué)也特別棒。那段時間，華班長就跟呂波走的特別近，有事沒事問你的事兒。最后問的呂波都沒話說了，跟他說班長，要不你自己去問問吧，我就知道這點。華班長才不吭聲了。

    后來他就不怎么聊這些事兒了，開始拿了個本子不停地寫寫記記，我們偶爾看一眼，都是在分析戰(zhàn)斗，還有寫的他的經(jīng)驗，我們還開玩笑呢，都在腦子里有什么好記的，他就笑。

    大概一個半月后，我們就吃了個虧，十二人的班就剩下五個人了，后來領(lǐng)導(dǎo)發(fā)電報讓班長盡快和附近部隊合并，其實我們旁邊最近的是三班，我們?nèi)疤靹倓傆龅竭^，知道他們?nèi)ツ睦锪?。可班長卻沒選擇去找三班，而是非要去找你們。我們那會兒其實挺不滿的，畢竟不知道你們的具體方位嗎？大家都帶著傷，萬一出事了，這不白交代了?？刹恢涝醯模谷恢赖奶貏e清楚，很快就跟你們碰上了。然后，就發(fā)生了那事兒?！?/br>
    趙宣就說，“其實，很長時間里，我們都沒把這事兒當作事兒，天天打仗，命都掛在□□里，誰關(guān)心這個啊。還是負傷退到后方，我們幾個老戰(zhàn)友又見面聊起來，才覺得有點不對勁。犧牲自然是可敬的，可是，為什么是打探的這么多的你呢。仿佛都是提前想好的，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這是巧合，還不是巧合?！?/br>
    毛小豆看著唐子明說，“這孩子過來問我們這些事，我們都是大老粗，就知道這么多，就說這么多了，不過，老余你真是好人，暖陽跟著你，真不錯。華為民地下有知也會欣慰的?！?/br>
    “對了，”趙宣拿出了幾本書，還看了余瑩瑩和華暖陽一眼，“我知道，我和小毛子說這些，你們肯定覺得我們編排。幸好我這人喜歡寫寫字，前幾年趁著身體還好，就寫了本自傳，自費出的。我在上面把遇到的戰(zhàn)友都寫了一遍，就有華為民這一章，還挺大篇幅的，也寫了這些事，你們看看?！?/br>
    他說完，張叔就把書接了過來，分別給了余新城和華暖陽。

    華暖陽伸手就看了目錄，翻到了華為民這一章，余瑩瑩跟著看了幾眼，果不其然，提到了他喜歡打聽這事兒。

    上面給的結(jié)語是，“華班長雖然有些‘婆媽’，但終究是男兒血性，為了救余新城，毫不猶豫的以身擋雷?？梢娙说男宰雍蜁龅氖虑椋遣荒芡耆y(tǒng)一的，華班長給我上了很好的一課?！?/br>
    華暖陽看完后，就緊緊的閉上了嘴，余瑩瑩伸手去拿那本書，都費了一番力氣，她的手青筋突起，可以看出她情緒的多大。

    但卻不能說。

    余瑩瑩來之前，也沒想到是這么實的證據(jù)。

    這些證據(jù)，其實單獨都不能說明什么，可放在一起，沒人可以說華為民不是故意的。

    尤其是，這本自傳。

    余瑩瑩拿過來看了看書本詳情頁，就瞧見了印刷時間是十年前。

    十年前，她才十歲，唐子明和唐了了都九歲，他們不可能做這件事的?？扇绻翘扑囄淖龅模豢赡艿浆F(xiàn)在才拿出來。

    那就是真的？

    余瑩瑩雖然在邏輯上相信了，其實心里是一點不信的，這得什么人，連死都能算計的這么精明？如果姥爺是這種人的話，會在家里受欺負這么多年嗎？

    但是，她現(xiàn)在沒有任何證據(jù)反駁，她只是將那本書裝進了自己的包里。

    看她們母女不說話，毛小豆還插了句嘴，“對啊，別的沒法證明，但離著三班近是可以證明的，三班還有老戰(zhàn)友在呢，他記得?！?/br>
    余中巍這會兒才插嘴，“爸，這下您信了吧。這就是華為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想找個人替他養(yǎng)老婆孩子，然后看了一圈碰上您了?！?/br>
    “這不是什么恩情，這是算計！”

    這話無論是華暖陽還是余瑩瑩都是不能忍的，華暖陽立刻反駁，“我爸爸是替老爺子死在那里吧，余中巍你不要這么惡毒?！?/br>
    余中巍直接回復(fù)她，“是，是犧牲了?？扇羰俏野职譀]踩到地雷，誰知道會怎么干呢？都打算的這么精明了，戰(zhàn)場上想制造意外也挺容易的?！?/br>
    這簡直就是臆測，華暖陽直接就將手里的杯子砸了過去。

    她下手快，余中巍也沒想到她發(fā)脾氣，那杯子就擦著他的臉過去了，頓時余中巍就惱了，“華暖陽，你這是被揭穿了本性外露了吧。跟你爸爸一樣，表面憨！”

    余瑩瑩就回了他一句，“跟爸爸一樣，你怎么不隨爺爺善良呢。我怎么就沒隨了你卑鄙呢?！?/br>
    余中巍張口就駁斥余瑩瑩，還是余新城開了口，“閉嘴。這是你們吵架的地方嗎？你們都回去吧。”

    余新城顯然是要自己想想的，這事兒對他的沖擊應(yīng)該也挺大的。

    救了命的的確是恩情，可目的不純的救命是真的恩情嗎？

    這對誰都是個難題！

    更何況，余新城為了這個恩情，這些年付出了那么多。

    他顯然心里是有矛盾的。

    是個人都能看到他的掙扎，華暖陽欲言又止，卻被余瑩瑩拉住了，她不覺得這個時候需要說什么，因為作為所謂的“受益人”，說什么都是罪，閉嘴最好。

    何況，余新城又不是沒有判斷力的人，這時候讓他想清楚，其實更好。否則的話，日后也是雷。

    倒是余中巍看不清楚這些事，努力的想說服余新城，“爸爸，證據(jù)都這么確定了，你怎么一聲不吭啊。他就是……”

    余新城猛然抬起了頭，緊緊地盯著他。

    余新城可是當過兵殺過人的人，他平日里雖然嚴肅但已經(jīng)比年輕的時候和藹多了，這是他很少的目露兇光的樣子。

    余中巍直接被嚇得卡了殼，余新城才說他，“說什么？那會兒暖陽五歲，瑩瑩還沒出生，你讓我說什么？我說的著嗎？倒是你，上躥下跳，唯恐天下不亂，我這些年的教育算是白瞎了。滾！”

    余中巍委屈的很，他總覺得這事兒說清楚了，他這些年的委屈雖然白受了，可終究該有句暖和話了，譬如，為了華為民的女兒委屈了他是不對的，譬如因為華為民的恩情，所以選擇余瑩瑩不選擇他是不對的，最重要的是，家產(chǎn)不能這么分啊。

    他哪里想到，余新城不提這事兒啊。

    他還想說兩句，卻被唐子明給拽住了，唐子明顯然經(jīng)過上一次，已經(jīng)清醒多了。聰明人做什么都聰明，說話也到位，“爺爺，我爸爸不是這個意思。這事兒跟她們都沒關(guān)系，怎么可能連累她們。我爸爸就是替您委屈，順帶自己也有點不平。您想想，要不是這事兒，您的一家三口也挺和睦的，哪里會像如今，子不子的。我爸就是惋惜，尤其是我奶奶，至死都對這會兒耿耿于懷呢，要是知道了是被算計了，肯定很傷心的。”

    這話說的比余中巍要厲害多了。

    不關(guān)華暖陽和余瑩瑩的事兒，但從源頭說，沒有這個算計會怎樣。

    是個人都會想想吧。

    余瑩瑩可記得她奶奶多討厭她媽和自己的，走的時候都在說余新城一輩子對老婆孩子不好，那會兒她爺爺傷心了好久，覺得自己不被理解，也覺得家人都不夠愛他。

    而現(xiàn)在，恩情打了折扣，他自然會想想對待家人是否虧待了。

    尤其是，剛剛辯解，余新城只替余瑩瑩和華暖陽辯解的，他沒給華為民救他這事兒下定論，一句都沒有，那就說明，他很介意了。

    余新城果然沒朝唐子明發(fā)火，只是淡淡的說了句，“我累了?！?/br>
    于是大家都退了出來。

    余新城顯然誰也不想見，因此老宅不留人，他們就都往外走。

    在屋子里的時候還挺克制的，可到了院子里，就沒那么克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