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末將沒見著。那賊子跑得忒快!” “你確信有人么?興許是貓啊鳥啊什么的?!卞X嬌娘追問。 王勇堅定地搖頭,“不,是人,末將確信方才有人在外偷聽?!?/br> 錢嬌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忽而笑了。 王勇疑惑,“夫人?”他沒抓著人,夫人怎地還高興了? 錢嬌娘拍拍王勇的肩膀,咧開白牙,“做得很好,王勇,做得很好?!?/br> “可是末將沒找著人……” “不,暫時這樣就夠了?!卞X嬌娘意味深長地道。 第十二章 邢平淳放學回來,歡天喜地地跑進邢慕錚的屋子,對著錢嬌娘扭屁股,“娘,今日夫人未曾布課,我可以陪爹玩嘍!” 錢嬌娘瞧兒子那調(diào)皮的樣兒就忍不住上手,她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記,“你爹今兒出去玩累了,待吃了飯,你給你你爹讀讀書,娘也聽聽聽你識得幾個字了?!?/br> “什么書?” 錢嬌娘指指屋角里的黃花梨圓角柜,邢平淳搬了張鼓墩過去,掂了腳從頂上拿了一本半舊的書,“《魏直兵法》?” “對,聽說你爹近來就在讀這本書?!?/br> 邢平淳摩挲書皮,“成,我一會兒讀給爹聽!”他小心翼翼地將兵書放回原位,發(fā)現(xiàn)上頭還有一個木盒子,邢平淳好奇,拿下來左看右看,“娘,這是什么?” 錢嬌娘瞄了一眼,只說是個機關(guān)盒子,她看著好玩便拿了來。 邢平淳眼前一亮,”機關(guān)盒子?娘,我也能玩么?” 清雅端了飯菜進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三人坐下來用膳。拿筷子前母子倆照例感激了一番老天爺,清雅祈求老天讓讓她的花早日開花。三人開開心心地吃完豐盛的晚膳,清雅收拾碗筷出去了,邢平淳端了鼓墩把兵書拿下來,又搬過去坐在邢慕錚身旁,打開書冊放在腿上,開始從夾了簽子的地方讀。錢嬌娘點了燈,又點一盞油燈放在桌上,往邢平淳的方向挪了挪。然后她掂著腳將機關(guān)盒拿了下來,坐在桌邊默默搗鼓。 邢慕錚耳里聽著他的兒子念著魏直兵法。平心而論,邢平淳讀得并不好,磕磕絆絆,許多字不識得讀錯了,等他恢復(fù)了或許該好好過問他的課業(yè)。他似他這般大時,應(yīng)是能讀通全書了。許是邢平淳習字讀書得太遲,半年前嬌娘來找他,他才記起自己的兒子到了上學的年紀。 邢慕錚他離家時,嬌娘肚子還未顯。他回來時,兒子已經(jīng)能打醬油了。邢平淳更似一個陌生小兒,流著他的血脈,掛著他的姓氏。但這么一個小兒,此刻不去玩樂,耐著性子念著書給他的瘋爹聽。邢慕錚油生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尤其是他的視線之內(nèi),嬌娘坐在不遠處的桌邊靜靜聽著。 恍惚間邢慕錚好似回到了年幼時光,爹要求他背書給他聽,娘坐在桌前刺繡,時不時帶笑看他們父子倆。那樣的日子雖平凡,但邢慕錚身在軍營時,偶爾會回憶起那個場景?;蛟S往后他再身處軍營,今夜這一幕也會在他的回憶中。 眼界漸漸變得狹小,直至一片黑暗。 這才什么時辰,鬼東西這就睡覺?邢慕錚盡力要讓自己睜開眼,可仍是一片虛無的黑暗。 每每這種時刻,邢慕錚就無比痛恨讓他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碎尸萬斷都難解他心頭之恨,可他得時刻提醒自己,不能發(fā)怒,否則受傷的是他的妻兒。 “娘,爹睡著了。”邢慕錚聽見邢平淳小聲地道。 “嗯,那便不讀了,拿條毯子給你爹蓋著肚子?!?/br> “哎?!?/br> 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邢慕錚感覺有人輕柔地為他蓋了毯子,并且在他身邊站了好一會兒沒有動。 “丑兒?”錢嬌娘喚了一聲。 站在邢慕錚身邊的邢平淳扭身,到了錢嬌娘面前抱住她的脖子,撒嬌道:“娘,你再給我講講爹打仗的故事罷?!?/br> “我都講千把回了,你還聽不膩?。俊卞X嬌娘好笑地問。 “不膩!聽一輩子也不膩!” 錢嬌娘看了兒子一眼,將機關(guān)盒推至一旁,“行罷,那就再講一回。你想聽哪一段?” “娘你說哪段我都愛聽。” 錢嬌娘沉思了一會,“那就說你爹當年在蓮江那場戰(zhàn)罷?!毙掀酱镜缆暫?,錢嬌娘清清嗓子,將機關(guān)盒一拍,“一夜北風寒,萬里層云厚,長空雪亂飄,改盡山河秀!” 邢慕錚不免好笑,原來她是從說書先生那聽來的。 邢平淳笑嘻嘻鼓掌。 “話說你爹,也就是邢大將軍,七年前還是蓮州防御使,西犁猛將率十萬大軍來犯,夾著蓮江布陣,誓拿蓮州。眼看就要被敵兩面夾擊,情況危急,邢防御使對袁將軍說:‘此戰(zhàn)敵眾我寡,擊之不可不急。愿率騎隸屬,將軍以步兵居前?!瑢④娐爮乃慕ㄗh,決定深夜突擊敵軍,打他個措手不防。當夜,邢防御使夜里率將銜枚渡蓮江,繞出山林,急馳而下突襲敵軍,拿著他的寶劍一馬當先,大殺四方。“ 錢嬌娘一面說著,一面還做出馬上殺敵的動作,邢平淳聽到激動處,興奮拍掌,“爹真厲害!” 錢嬌娘繼續(xù)說:“因是黑夜,敵人眾多,那次戰(zhàn)中邢防御使被敵將砍傷,那一刀自左肩于右腹,邢防御使縱使身著盔甲,胸前依然血跡淋淋……那刀倘若再砍深些,你爹便一命嗚呼了。那道傷疤至今還在,娘前些日子還看見了?!?/br> 邢平淳一張小臉皺成了小包子,眼里閃著敬佩的光,“那一定很痛,爹真勇敢!” 邢慕錚自己聽得津津有味,他不知嬌娘竟如此熟悉他打過的仗。蓮江之戰(zhàn)是在多年前,現(xiàn)下茶館里說書的興許都說不出了。只是不滿她將受傷這等事說出來,戰(zhàn)場殺敵豈能不傷?一點小傷何必小提大做。 錢嬌娘點頭,“你爹的確勇敢,并且當時袁將軍在前以步兵夾攻,我軍大獲全勝,俘敵八千。當是時,有一將對邢防御使說,‘降兵太多,末將怕發(fā)生叛亂。’邢防御使道,‘不能殺死投降的敵人?!屓藢⑦@話轉(zhuǎn)達給了袁將軍,結(jié)果袁將軍將俘虜全都殺死了?!?/br> “為何?爹不是說不能殺投降的敵人么?”邢平淳不解,好奇發(fā)問。 錢嬌娘笑笑,不知該不該向稚嫩的孩子道出真相,她沉吟一會,還是說了,“你爹那句話是句隱語,他其實就是想讓袁將軍將俘虜全部殺死?!?/br> “為甚為甚?”邢平淳追問,“敵人不是投降了么?” 自是為了免除后患。邢慕錚回答兒子。 “我猜他應(yīng)是怕有后患……你爹某些決策,是較為冷酷無情的?!卞X嬌娘轉(zhuǎn)頭瞟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定西侯。 婦人之仁。邢慕錚不悅。 “娘,怕有后患,就是怕那些俘虜趁亂殺人不是么?爹這么做是對的!”邢平淳急著為他父解釋。 錢嬌娘一笑,“我沒說你爹是錯的,咱們都沒上過戰(zhàn)場,怎有權(quán)置喙戰(zhàn)場之事?只是娘想著,縱是西犁士兵,他們也都是人,家里有老有小,等著他們平安歸家……你想想看,萬一哪日,你爹打了敗仗成了俘虜……” “爹不會打敗仗的,他是戰(zhàn)無不勝的大將軍!” “勝敗乃兵家常事,你爹打過好幾百場戰(zhàn),自有兵力不足,或遭人伏擊的時候,況且我只不過是打個比方,倘若有一日你爹成了俘虜,敵將若下令將俘虜全都殺死……” 錢嬌娘話還沒說完,邢平淳豆大的淚珠子就往下掉了,“那咱們就傷心死啦!” 邢慕錚看不見人,只能聽見邢平淳哽咽抽泣的聲音。他心弦一動。 “好孩子,莫哭,娘把你講糊涂了是不是,過來罷,娘抱一抱?!?/br> 鬼東西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睜開了眼。邢慕錚正好看見半大的男孩兒擠到母親懷里。邢平淳坐在錢嬌娘的腿上,委屈巴巴地靠在她胸前,錢嬌娘愛憐地撫著他的腦袋,臉上是邢慕錚從未見過的柔和。 這一幕雖溫存,只是過于黏糊了。 清雅走進來,與錢嬌娘說她要睡了,瞧見邢平淳哭不免多問了一句,錢嬌娘笑道:“沒事兒,你去睡罷?!?/br> “小孩兒還小,別打罵他?!鼻逖攀呛芴坌掀酱镜摹?/br> 邢平淳擦擦眼淚,奶聲奶氣地道:“清雅jiejie,娘沒打罵我?!?/br> 清雅轉(zhuǎn)頭看邢慕錚安安靜靜地坐著,見真沒什么事兒,便扭身睡覺去了。 待清雅走后,錢嬌娘撫著邢平淳的臉蛋,“丑兒,無論如何,你爹都是咱們大燮的大將軍,大英雄,如果沒有他,咱們也許還天天餓肚子,被強盜惡霸欺負……” 天天餓肚子,被強盜惡霸欺負?邢慕錚此刻才發(fā)覺,自己對他不在的九年間,妻兒與娘的日子如何一無所知。他以為,自己留下一些糊口的錢,就夠他們撐到他回來了。行軍期間托友人送了餉銀,友人卻說尋不到他的家人,自己又南征北戰(zhàn),從此便一度與家里斷了聯(lián)系。后來嬌娘在跟他回侯府的路上與他道,這些年家里一切都挺好的,娘也挺好,只是太想他,生了重病沒能治好,便去世了。邢慕錚那時因失去母親而傷懷,并未細問。 “正是因為你爹帶領(lǐng)大家打敗了敵人,又回來剿了土匪強盜,咱們才能吃飽飯,穿好衣,這些都是你爹的功勞,你永遠也不要忘記,聽見了么?即使你爹永遠也不能康復(fù),咱們也要好好待他,絕不能有一絲怠慢,明白么?”錢嬌娘低頭,臉上是少有的嚴肅。 邢平淳鼻頭還紅紅的,他用力點了點頭,抓著錢嬌娘的衣角,“娘,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爹的!可是……爹會好的,是么,是么?” 錢嬌娘點點邢平淳的鼻子,淡淡笑道:“你爹當然會好的,我只不過給你提個醒罷了。” 第十三章 邢平淳得到保證,大大地呼了一口氣,他再次倒進錢嬌娘的懷抱,在她的懷里汲取力量。錢嬌娘靜靜地抱著他。 邢慕錚定定地看著他們。 銅豬油燈跳躍燃燒,屢屢黑煙竄進銅豬頂著的盤子中消失不見。 “娘?!毙掀酱就蝗谎銎鹉X袋。 “嗯?” “你真好。” 錢嬌娘撲哧一笑,“怎么突然說娘好?”他們不是在說他爹么? 邢平淳撓撓腦袋,支支吾吾地說:“其實我以為,娘你會生爹的氣……因為自從咱們進府,爹從會不理咱們……” 邢慕錚有絲不自在。 錢嬌娘目光放柔,“怎地,你生你爹的氣么?” “我,我沒有……呃,大概有一點兒,只有一點兒,這么點兒,”邢平淳伸出拇指和食指,指甲蓋對上指甲蓋,表示只有一丁點兒。 “哦,那你怎么生氣?” “我就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一下……就一下,我發(fā)誓!”邢平淳怕母親以為他是個愛哭鬼,一再強調(diào)。 錢嬌娘輕笑著搖了搖頭,眼里的憐愛似是要掐出水,“娘知道,就一下……不過你也太貪心了罷,”嬌娘轉(zhuǎn)為驚訝狀,“你爹一回來就找著咱們,給咱們吃好的穿好的,還給你找教書先生,這還不好?” “是哦……”邢平淳眨眨眼。 他這兒子有些傻氣。邢慕錚苦澀想到。 “我的爹娘,為了銀子就把娘給賣了,這才叫不好!你呀,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卞X嬌娘點點邢平淳的額頭,“這世道,并非所有爹娘都會對兒女好的,街上賣兒賣女的一大把!你有爹養(yǎng),有娘疼,又都不曾打罵你,你還嫌不好,老天爺可是會打雷的?!?/br> 邢慕錚當然知道是錢嬌娘的爹娘將她賣給他的,他還與他們談過價錢,老錢家要三十兩銀子,他說不值那么多,二十兩銀子,他買下了錢嬌娘。好似那日,她就在她爹娘的身后,睜著一雙大眼,直直地盯著他,但他只看了一眼,記住她的模樣,覺得不算丑陋,便走了。 現(xiàn)下聽錢嬌娘輕描淡寫地提起來,邢慕錚竟不知道心底是個什么滋味了。 “娘,你說的對,我再也不生爹的氣了,”邢平淳道,“只是如果爹好了,能對娘再好些就好了?!?/br> 兒子知道心疼人了,她果然沒生錯他。錢嬌娘笑嘻嘻地道:“我不生你爹的氣,是因為人各有志。你爹他啊,當是天上的雄鷹,娘呢,大抵就是只小麻雀,你爹瞧不見我,娘也飛不了那么高,就是……不般配罷。” “不般配”三個字,錢嬌娘說得很輕,但好像一把重錘,在邢慕錚的心口重重砸了一下。 邢平淳似懂非懂,他吸吸鼻子,仰頭道:“娘,我覺著你不是小麻雀,你是地下的母老虎!爹是天上的雄鷹,你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所以不般配。” 錢嬌娘的慈母笑容凝固在唇邊。母、母老虎?他兒子把她比作母老虎? “嘻嘻嘻哈哈哈——”旁邊突然傳來笑聲,錢嬌娘和邢平淳不約而同地朝他望去,只見定西侯嘿嘿開始傻笑。 “娘,你看,爹笑了,說我說得對!”邢平淳得意洋洋。 錢嬌娘翻了臉,“說得對個……去去去,臭玩意兒,坐我身上干什么,趕緊麻溜給我下去!”敢說他娘是母老虎,他是皮癢了欠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