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理有據(jù)，他就沒道理不答應(yīng)。不然，人家說一句：‘哦，剿匪你都擔(dān)心，那么以后各旗就在家里呆著好了，出事了也不必叫來勤王?！阋簿蜎]轍?！卑纵闭f，“放在前頭幾朝，皇帝控制著八旗旗主，就沒什么好擔(dān)憂的，但如今萬歲爺在軍權(quán)上還差點火候，禮親王任意調(diào)動旗下人進(jìn)駐京畿，未免太不把萬歲爺放在眼睛里了！”

    她憤憤地說了一會兒，然而又對李夕月說：“這些話，你都務(wù)必放在肚子里。這個宜芳好像是太后那里撥過來的，萬歲爺心里曉得，卻沒避忌你，或許有他的用意。”

    說完，翻出剛剛包好的繡手絹，一針一線又開始做活兒。

    李夕月心里覺得捉摸不透，想想皇家的生活真是難熬，看看自己做了個開頭的手絹，突然又不想再繡了。

    她出去跑了一圈，給屋子里養(yǎng)的花草澆了水，給屋子外幾只小貓小狗喂了食，然后轉(zhuǎn)到鷹房，看了看那只新來的鷹神氣活現(xiàn)、桀驁不馴的樣子，琢磨著這快過年了，誰也沒心思熬夜熬鷹，也只能就讓鷹這么著混日子了。

    正想著，身后門一響，看見昝寧走了進(jìn)來。

    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了。李夕月給他請安，看他不錯眼兒地只顧看兩只鷹，想想不能攪擾他的清興，說：“萬歲爺來了，奴才就告退了?！?/br>
    “急什么？”昝寧朗聲說，“這新來的鷹這么著野下去，還熬不熬得出來了？”

    李夕月說：“只怕難?！?/br>
    “不能糟蹋了啊?！被实郾持?，繞著鷹架轉(zhuǎn)了一圈，那鷹見陌生人，格外警覺，兩翅一張，頓時有三四尺寬——雖不是海東青，也真是神俊。

    “那，還還回上駟院，讓他們安排著熬鷹？”李夕月出主意。

    昝寧搖搖頭，突然問李夕月：“你阿瑪不是會熬鷹么？”

    “??？”

    “怎么，大過年的，不方便？”他倒很客氣，“我不太熟悉小家子里是怎么過年的，是不是也忙得要命？”

    李夕月只是一時驚詫，這會兒搖搖頭：“我額涅當(dāng)然很忙，家里的丫鬟也忙著做事，灑掃、撣塵、做餑餑什么的，要忙好一陣，不過男人家還真不忙，我看我阿瑪往年年前就是帶著蟈蟈、鴿子或鷹去找他一群朋友吹水，只要能趕回家祭灶祭祖，就算他的任務(wù)完成了?！?/br>
    不過皇家的鷹給她阿瑪李得文來熬——不是有沒有空的問題，是萬一沒熬好要不要擔(dān)責(zé)的問題。

    昝寧仿若知道她心里的擔(dān)憂，笑道：“怕啥，就是熬死了，也沒人怪他。”

    他瞥眼望望鷹房四處，這里隔音不大好，此刻又是嬪妃們要過來等候招幸的辰光，各宮的小太監(jiān)和宮女時不時過來送個東西什么的，吉祥門一處熱鬧得要命。

    他指了指旁邊給李夕月單獨準(zhǔn)備的熬鷹住的屋子：“去那里等著，有話吩咐你?！?/br>
    李夕月乖乖到了一旁的那間屋子——這等于是給她一個人住的。

    等了一會兒，門打開了，皇帝跟做賊似的，閃身進(jìn)來，反手把門閂上，然后一把抱住她，笑嘻嘻說：“一會兒不見，如隔三秋。”

    兩個人低聲膩歪了一會兒，昝寧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笑道：“倒挺有年味兒?！?/br>
    屋子里四處擺著花兒，大冬天也開得熱熱鬧鬧的，水仙和蠟梅的清香各有風(fēng)味，而正中梅瓶里插著一枝松，青翠蒼郁，位置也最高。昝寧撥弄了一下松枝，回眸只笑了笑，又去看四面窗戶上的大紅窗花。

    “這些也是你鉸的？”

    李夕月點點頭：“自己學(xué)著玩的，過年時弟弟們調(diào)皮，一人鉸一個故事人物，就都不鬧了，乖乖地能玩半天。”

    昝寧仔細(xì)一看，還真都是故事：田螺邊勤快的美人，鵲橋上相會的兩人，戴著雉尾、扛著金箍棒的美猴王，還有一系列的老鼠：老鼠娶親，老鼠儲糧，老鼠一窩娃……趣味十足。

    他笑起來：“夕月，這都是你吧？”

    李夕月臉一紅，扭一扭身：“怎么會是我？鉸著玩罷了?！睅撞竭^去擋著窗戶：“討厭，不許看?！?/br>
    “那就看你吧?！标脤幐┥硐聛恚H不夠似的繼續(xù)和她膩歪。

    好容易分開了，他還意猶未盡似的：“真是，我不知自己還能熬多久?！?/br>
    “萬歲爺要熬什么呀？”李夕月被裹在他懷里問，手指頭好奇地在他胸前的金龍繡片上畫圈圈，一個鱗片一個鱗片地畫過去。

    他低聲笑道：“你說熬什么？——你看了那么多稗官小說的?！?/br>
    李夕月忍不住往他腰帶下面一看，然后趕緊別轉(zhuǎn)臉，戳他胸前繡片上兩只綠幽幽的龍眼睛，話已經(jīng)說不囫圇了：“我不知道，我讀書少，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我不需要用那些藥，懂？”

    “哦……不懂……”

    頓時，屁股被他拍打了兩下，臉紅彤彤的，心熱烘烘的，想怪他手不規(guī)矩，卻私心里挺喜歡的，最后只能把頭一埋。

    “今晚要去給太后請安定省，順便把奉詩送過去?！彼f，“一會兒就得走了，下雪呢，天冷路滑，就不帶你了，你早點休息吧?！?/br>
    “哦，萬歲爺?shù)脑娮龊昧?？?/br>
    “做好了?！彼麛Q她的臉蛋，“不勞你費(fèi)心，靜下心來，還是寫得出來的?！?/br>
    主要是一看到她，就滿腹綺念，沒心思寫那些館閣體了。

    “有一件事，交給你阿瑪去做?！彼苷?jīng)地吩咐著，“就是先說的，把鷹交給他熬?！?/br>
    李夕月點點頭。

    熬鷹不容易，但皇帝如果別無要求，這也是她阿瑪樂意的活兒。

    但皇帝又說：“可熬鷹只是個幌子?！?/br>
    第86章

    “不會……不會有什么危險吧？”李夕月不由在他懷里抬頭, 擔(dān)心地睜大了眼睛。

    昝寧低頭吻吻她的額頭：“應(yīng)該是不會——只要他自己不隨處張揚(yáng)。你看白荼的父親給我悄悄辦了許多事，我自然要妥善小心地護(hù)著自己人，哪有輕易害人的呢？人家要知道我是那樣的主子, 誰以后又肯賣命？”

    李夕月有點擔(dān)心家人，但仍愿意相信他。

    畢竟, 他若是強(qiáng)要吩咐下去, 下頭官吏也不敢不遵, 何必這么有商有量的？

    他簡單地說：“你別怕，說起來也是極簡單的，只不過不能叫不信任的人去辦?！?/br>
    “那個陳如惠的遺孀, 也姓李, 不過是漢人。這次來京上控，怕被兩江的人攔道，沒有敢?guī)ш惾缁莸墓侵? 只帶了他生前最后穿戴的衣物、用的物品，當(dāng)時服侍陳如惠的兩個長隨也跟了過來, 不過聽說一直是勸李氏莫再上告了。

    “我后來想了想, 陳如惠最后的時光是住在驛站里的，驛站歸兵部直管, 吳唐想要插手是很難的；而自縊這種，別人強(qiáng)迫不來, 若是強(qiáng)迫，他在驛站里一聲大喊叫, 立時能引來官差。所以必然是死法里有蹊蹺。

    “我讓白其尉查了吏部陳如惠的履歷底檔, 候補(bǔ)知縣沒有補(bǔ)實缺，只派差使，白其尉發(fā)現(xiàn)他前一個差使是核查江寧織造進(jìn)貢的云錦和寧綢, 結(jié)果反而被織造府參了一本，雙方無由而相互攻訐，后來都是記過。但事情的始發(fā)有些奇怪?，F(xiàn)在陳如惠的案子茫然沒有頭緒，想讓你阿瑪在廣儲司與織造府的來往底檔中查一查，指不定有什么線索就在之前的事件里?！?/br>
    “怕人多口雜，不能直接叫小太監(jiān)傳話到內(nèi)務(wù)府給他，三天后賞你會見家人，你悄悄把這事交代給你父親——鷹是遮人耳目的，朕鈐印的一張空保舉文書，放在鷹腳環(huán)里，便是事后給他的賞格?！彼詈笳f。

    李夕月張著嘴怔怔地聽，心里梳理了一遍所有的風(fēng)險。

    她阿瑪朋友多，膽子大，人也靈活，底檔就在廣儲司筆帖式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這事做成應(yīng)該不難，也不招眼。她記得白荼的話，給皇帝當(dāng)差，無從推卸，也未必不是福分。李夕月一頭心臟“怦怦”地跳，一頭也想：為他做點什么吧！不圖這“從龍”的功勞，只想著“忠君愛君”，想著為他分憂，難道不也是叫人激動興奮的？

    昝寧最后親了她頭頂一下，又?jǐn)]了擼她的辮子，意猶未盡一般：“我得走了。你過會兒再出門?！?/br>
    他乘上肩輦，沿著甬道往太后的慈寧宮而去。

    一路去，腦子一路在盤算。離間計，可不是容易使的，太后和禮親王有了罅隙，但還不到致命的程度，太后顧念著自己的jiejie，禮親王想著后宮的奧援，都會彼此留著臉面。這么長一段日子，他該鋪墊的已經(jīng)都鋪墊好了，但逼著他們撕開臉這一步，還非得小心著從事不可。

    轉(zhuǎn)念間，已經(jīng)到了慈寧宮里，皇帝依著一貫的習(xí)慣，到垂花門下就下輦步行。風(fēng)雪不小，他的朝靴上很快裹了一層雪泥，端罩也飄滿了雪花。

    雖然已經(jīng)通報了，但邱德山仍在穿堂里袖著手，只等昝寧橐橐地走到他面前了，這奴才才假裝剛剛看見，打千兒給皇帝問安，諂容笑著：“萬歲爺來了，里頭皇后主子她們正伴著太后說話兒呢?！?/br>
    昝寧淡淡笑道：“她們替朕盡孝呢。通傳一下，朕做了慶賀詩，來奉于太后?！?/br>
    邱德山極漂亮地打千兒喊了聲“嗻”，然后施施然到暖閣里通報了。

    不知是那奴才拖延了時候還是太后有意要冷落冷落他?；实叟踔鴮懺姷幕ü{在門外候了好半天，渾身被穿堂的風(fēng)吹得冰冷。

    這時候才見邱德山又親自出來，假模假樣地扶著皇帝的胳膊肘：“萬歲爺，太后請您進(jìn)去呢?！?/br>
    昝寧不露聲色，仿佛這冷落、這刻意的給臉色看都不算什么，穩(wěn)穩(wěn)地向里而去。

    到了暖閣里頭，他一進(jìn)門，周圍的后妃們都安靜下來，從太后身邊四散開來，等皇帝給太后見禮之后，就該是她們行禮。

    “皇額涅萬安！”昝寧帶著笑容，朗聲說道。

    國朝重視孝道，即便是帝王之尊，給太后定省也都是跪叩。太后安然地受了皇帝的跪叩，不咸不淡說：“皇帝來了，快起來坐。幾天沒見了，想必是忙罷？”

    皇帝起身，道：“忙是有點，不過托太后的洪福，總算這個年終是平安順利的?！?/br>
    這時候，由皇后起首，也給皇帝蹲安行禮，鶯鶯燕燕的一片，今日格外打扮得花紅柳綠——知道按例今日皇帝要作詩，作完詩要進(jìn)獻(xiàn)，然后才是定省和翻牌子，不像以往似的只看牌子不見人，今日見了面，萬一就有機(jī)會了呢？

    昝寧目光漠然，只著意多看了穎嬪兩眼。

    她自然也是好好打扮過的，淺碧色的薄棉袍，掐得小小的腰身，滾鑲了七八道的“欄桿”（鑲邊），脖子里潔白的銀狐風(fēng)毛拂在粉嫩的臉上，不知是用了過多的胭脂還是臉紅，看起來紅撲撲的。

    這會兒先是正事，昝寧進(jìn)獻(xiàn)了詩箋，太后接過看了看，笑贊了兩聲“皇帝作詩越發(fā)好了”“皇帝畢竟有孝心”，而后一如既往地喟然長嘆：“可惜我年歲一年一年長了，其他都覺得你不錯，唯只至今沒有后嗣這一條實在叫人心焦。”

    頓了頓又說：“如今，晉位倒晉了好些個，別光占著位置，卻沒有實效出來?！?/br>
    聽這言辭，還是為他不聽慈訓(xùn)而下諭旨晉封嬪妃的事陰陽怪氣呢。

    昝寧現(xiàn)在有長進(jìn)的一個能耐就是：即便聽了難聽的話，依然能夠淡定得像沒聽見一樣，臉色都不會有絲毫變化。

    甚至他像塊滾刀rou一樣嬉笑著說：“哎呀，這么一說，兒子倒是后宮的罪人了，民間的土話里說的：占著那個什么……”

    他自己“吞”地一笑，心想：得嘞，你們哈，在我心里就是一座座茅坑！

    而后在太后皺眉的時候自己道歉：“這種粗話，不應(yīng)該放出來。不過總歸是努力便是了，不能叫后宮諸位受委屈?！?/br>
    這話是夠粗的，饒是暗地里挨他呲達(dá)挨過多少次的這幫子后妃們，也被他這個神比喻搞得直皺眉。

    太后也拿他沒辦法，只能皺眉笑道：“你看看你這一國之君，說出話來市井挑擔(dān)的都不如。這種事情，我也不好逼你，你自己想著祖宗的基業(yè)，后嗣的綿延，確實該心里有譜才是。而且——”她看了一眼穎嬪齊佳氏，不易察覺地一撇嘴——如今看她這狐媚子形是越來越厭惡了。

    “而且，要機(jī)會多，無非是雨露均沾，總盯著一兩個，萬一倒是身子骨不成、生不出娃的，豈不是活活敗壞掉了？”

    穎嬪聽得臉上發(fā)燒，然而也不服氣。太后沒有指名道姓，亞賽指名道姓，唯只不用她跪下來惶恐道歉罷了。

    昝寧笑嘻嘻應(yīng)了聲“是”，然后指了指麗妃說：“麗妃承恩不久，今日該換人了?！笨戳艘谎鄯f嬪：“朕正好有話對穎嬪說，一會兒先去下永和宮吧。”

    頓時，嬪妃們各種怪相都出來了，清喉嚨的、撥指甲的、覷著眼兒笑得詭異的……麗妃空擔(dān)了名聲，臉色難看；皇后雖沒指望，只覺得對穎嬪嫉恨得不行。

    太后轉(zhuǎn)臉問皇后：“皇后，你鈐印的，你可記得整個月里，誰蒙招幸最多？”

    皇后掩口笑了笑：“不用說的，自然是穎嬪?！?/br>
    太后冷著臉說：“今日我頭里不舒服，聽說穎嬪會按摩，請她辛苦辛苦伺候我一晚上。搶了皇帝的人，皇帝不會有意見吧？”

    昝寧笑道：“怎么敢。不過兒子真是有事找穎嬪，這樣，從永和宮回來之后，再讓穎嬪來伺候皇額涅吧。”

    大家想：啊，這猴急的！連養(yǎng)心殿都不去了，是打算在永和宮就把人“辦”了嗎？不合規(guī)矩，但是皇帝樂意，也沒人好跟著去攔阻啊。

    因此頓時又懷了看熱鬧的心情。

    “祖宗的家法，皇帝還是注意著些?！碧笳f。

    昝寧說道：“太后放心，真只是有事，不便在這里說?！?/br>
    話說到這份兒，再不讓步就要撕破臉了。養(yǎng)母和養(yǎng)子，太后和皇帝，無論如何也隔著一層，太后再不忿，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她扭頭對皇后笑道：“你派個人去，萬一皇帝臨幸了穎嬪，你那里還該鈐印，敬事房還該記檔，這些事關(guān)后宮的規(guī)矩不可錯漏，萬一有了身孕也該有據(jù)可查?！?/br>
    皇后恭恭敬敬應(yīng)了聲“是”。穎嬪臉色有些不怡，但想到這段日子，自己地位飛升，恩寵不斷，后宮的太監(jiān)宮女大多勢利，連同宮住的敦嬪都客氣了許多，不再倚老賣老了，又覺得名和實比較起來更為重要。所以她倒是默默然不做聲，一副委曲求全的樣貌。

    一出門，風(fēng)雪撲面而來，昝寧回頭望了望穎嬪：“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