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穎貴人好像并不是要如廁,大概也是坐久了拘束得慌,只在暢音閣不遠處的假山藤蘿下繞彎兒,似乎在散步。 李夕月倒是憋得難受,實在受不了時也顧不得面子,低聲對穎貴人說:“主子,奴才……奴才有點想方便……” 穎貴人斜乜她一眼,大方地說:“去吧,你認(rèn)識的。” 李夕月簡直想喊句“主子萬歲”,一溜煙就往起跑。 其實宮里并不設(shè)圊廁,日常在屋子里都是用便盆——主子的叫“官房”——用完就倒入恭桶,自有小太監(jiān)提出去洗涮,所以一點味道都沒有。 考慮到那么多人的需求,暢音閣周圍好些空圍房,此刻都是做這個用。李夕月正難受著,低著頭就往空屋子里那邊沖。 “咕咚”,轉(zhuǎn)彎處,她一頭撞在什么上。 有點硬,但也沒尖銳的疼。她抬頭一看,原來自己撞在一個人胸口上。 那人也被撞得趔趄了一步,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李夕月趕緊先打招呼:“對不住,對不住!” 兩聲“對不住”說完,脊背突然一陣寒:她反應(yīng)過來,這人個兒高,是個男人,胸口yingying的,但衣料軟和,從明亮的月光下看,衣料上一團一團的暗花都是龍紋。剛剛她偷覷過,月白色鑲天晴邊,龍紋團花,不是萬歲爺又是誰?! 第7章 李夕月暗暗叫苦,渾身發(fā)冷,感覺自己離死不遠了。 那人也才反應(yīng)過來,冷冰冰開口:“哪個宮里的?沒長眼?!” 李夕月有時候有捷才,這會兒生死攸關(guān),想不了長遠,但想得到躲過眼前一難的急法子,她開口.爆豆子一般說:“對不住,實在急著要如廁。一會兒出來,奴才再給您賠不是!” 再是萬歲爺,能不讓女孩子上廁所? 男人總不作興這么小家子氣的! 她也不等他答應(yīng),甚至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橫了心一垂腦袋,邁著大步往圍房那里奔。一頭扎進一間空屋子,感覺那小心臟“嘣咚嘣咚”地沒命地跳。 尿好像都給憋回去了。 李夕月在屋子里轉(zhuǎn)悠了一會兒,隱隱覺得她沖進圍房之前,那人在她背后冷哼了一聲,牙縫里擠出個“好”字。 “好”什么? 好等她算賬? 好拿她作法? 反正是沒啥好事。 李夕月愁得敲自己的腦瓜崩。 進宮還沒熟悉二三呢,都得罪了萬歲爺了,要給親自處置! 她淚汪汪想:只怕要被打死了。被打死前,她好歹要求個情,她不是存心的大不敬,不是存心的要沖撞圣駕,她自己死也就完了,千萬千萬別牽累她的家人。 說辭她都想好了:“萬歲爺圣明。奴才犯了大過,死不足惜,合該給宮里粗心的奴才們做個榜樣。只是奴才的家人都是忠心耿耿的,若是為了奴才的無心之過被牽連了,奴才就太不孝了。萬歲爺以孝治天下,斷不會為奴才的一條狗命傷奴才一片孝心。懇請萬歲爺擔(dān)待奴才的家人?!?/br> 也不知有用沒用。 李夕月轉(zhuǎn)了一會兒圈圈,感覺尿意又回來了。 估摸著肯定要挨打了,甭管打不打死,自己總不能挨幾板子就失禁——挺大的大姑娘了,這也太丟人了!橫豎橫到了這地步,先別委屈自己。 她揭開里間的簾子,痛痛快快解了手。 整理好裙子,洗了手,心里又忐忑了。 小心地貓到窗前,從玻璃窗格兒悄悄往外瞧。 媽呀,黑塔似的還豎在那兒呢! 李夕月死到臨頭還是怕的,打算再耗一會兒;又想著如果自己偷偷溜走,會不會他也認(rèn)不出她來? 只是圍房四周沒地方出去。 她打算再挺一會兒,如果萬歲爺真叫人來拿她了,她再出去跪著給他求饒。他總不至于計較她如廁時間長了點吧? 再想想,他還居然真等著!真是睚眥必報的小器鬼了! 焦躁間,沒成想她的救星出現(xiàn)了。 她主子穎貴人,風(fēng)擺楊柳一樣,慢悠悠往里頭走,見著那大黑塔似的影子似乎嚇了一跳,拿絹子捂著胸口喊了聲:“夕月!” 那大黑塔的影子轉(zhuǎn)過去,問:“叫誰呢?” 穎貴人就著月光看清楚了。眨巴著眼,突然意識到這是驚喜臨門啊! 她佯做緊張,“呼哧”就跪了下去:“哎呀,奴才叩見萬歲爺!” 大黑塔好像是背著手打量她,半天說了句:“起來?!庇謫枺骸澳銇磉@里干嘛?” 穎貴人支支吾吾的,大概說要“解手”還是挺不好意思的。 皇帝也意識過來,自己咳了一聲化解尷尬,問:“夕月是誰?” 穎貴人說:“是奴才宮里的小宮女,剛剛說要解手,就跑沒影了。” 皇帝好像是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停了片刻問:“你哪個宮的?” 穎貴人好像胸脯子都挺起來了,說話的聲音瞬間變得又嬌又媚,帶著三分做出來的羞澀,說:“奴才是永和宮的?!?/br> “哦?!被实酆唵未饝?yīng)了一聲。 穎貴人有些不甘心,小聲說:“奴才……小名兒叫桂兒——就是這秋天里生的?!?/br> 皇帝好像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哦”了一聲。 穎貴人想起皇帝在中秋這日按例是要陪伴皇后的,心里有些涼,但又想:又不是只有今日,來日方長! 于是表情上越發(fā)靦腆,小小地斜瞟上來,含著笑低聲問:“中秋了,萬歲爺在風(fēng)露里站著,涼不涼?奴才叫人給萬歲爺拿件斗篷去?” 皇帝說:“不用?!?/br> 穎貴人說:“那么,奴才伺候萬歲爺?shù)角懊嫒ィ縿倓偝健赌档ねぁ?,估計要到‘還魂’一折了,萬歲爺喜不喜歡?” 皇帝嚅囁了一下。 遠處戲臺上的簫聲隔著墻邊楊柳和活水溪岸傳過來,在一輪明月下顯得聲音靜謐而悠遠。 他原是有些沒好氣的,發(fā)作一個宮人既可以出口氣,也可以名正言順以“不高興”為借口,避開今日會與皇后的一場難堪。 但此時,又覺得自己堂堂至尊,站在圍房門口等著捉一個如廁的小宮女,實在是乏善可陳——甚至有點落入笑柄之感。 頓時,覺得實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也只能讓那可惡的小宮人躲過一劫。 他又咳了一聲說:“去聽一聽吧。” 李夕月在屋子里見皇帝背轉(zhuǎn)身離開了,簡直想給她主子磕幾個響頭! 估摸著皇帝離開有了一會兒,李夕月才躡手躡腳地從圍房里出來,左右瞥瞥沒看見那大黑塔般的影子,她又躡手躡腳重新回穎貴人身邊去。 站在穎貴人身后,穎貴人磕好手心里的一把瓜子,才橫眉悄悄問:“你掉馬桶里了?” 呃…… 李夕月腹誹:還主子呢!說話這么粗俗?。?/br> 但只能皮了臉一笑:“哪敢呢?奴才有些鬧肚子,時間久了,請主子恕罪?!?/br> 大概是因為尋她李夕月,還僥幸遇到了圣駕,穎貴人情緒不錯,又抓了一把瓜子,綻開櫻桃小口磕:“罷了罷了,明知道你是偷懶,大節(jié)里的,饒你一回——下回可不能夠了?!?/br> 突然瞥見皇帝在往她這里看。穎貴人那小腰板“騰”地就坐直了,放下瓜子,端茶小小地啜了一口,眼風(fēng)那么媚答答地一掃,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所以渾不覺皇帝的目光并沒有看她,而是在搜尋她身后那個犯了過失的。 李夕月只能縮著身子往后躲,讓臉低落在燈燭的陰影里,讓他看不清楚。 好容易太后打了個哈欠,笑瞇瞇說:“喲,今日這么好的月色!可惜年歲不同了,困乏上來了,大家也散了吧?!?/br> 扭頭對身邊的皇后說:“皇后伺候著?!?/br> 皇帝見太后扶腰欲要起身,趕在她前面立起來,伸手去扶太后的胳膊:“皇額涅,兒子伺候您?!?/br> 太后瞥他一眼笑道:“好,你和皇后一起?!?/br> 自然是些定省的功夫要做。 之后呢,大家都曉得,中秋佳節(jié),帝后是要團聚的。 所以其他人也就好沒意思地紛紛“散了”,按著地位的高低,排著序各自回去休息。 穎貴人心緒大概有些復(fù)雜,回去后即便看到了臥榻,好像也沒有睡覺的心思,倒在繡花上很著急:“不僅僅是這件藕紫的,其他的衣衫也要改。腰身里要重新掐一掐,領(lǐng)口袖口的細節(jié)要做得精致,新衣服的繡片不能打馬虎眼……” 吩咐了一堆,最后,就連她的褻衣和襪子,也要求得繡上花。 “來日伺候萬歲爺,哪兒哪兒都不能磕磣!”她最后總結(jié)道。 李夕月幾個費了老鼻子勁兒伺候穎貴人卸妝、梳洗,用西洋進貢的玫瑰油擦臉漚子拍了三遍臉和手。穎貴人還嫌自己的臉不夠完美,對著鏡子瞧自己的額頭,大驚小怪地叫:“哦喲,這里怎么有個疙瘩?” 李夕月心里翻了個白眼,忍不住勸道:“主子,早些安置吧,睡得好,說不定明早這疙瘩就消了?!?/br> 穎貴人總算上床了,還不忘吩咐:“也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再見萬歲爺?shù)拿妗D銈儙讉€晚上閑著也閑著,把幾件衣物該改的改,該繡的繡,不定哪天就用上了?!?/br> 李夕月捧著穎貴人簇新的一堆襪子,打著哈欠挑燈給襪沿和襪縫上繡花。 “還是老寡婦好伺候!”她想著衣著樸素的禧太嬪,頓生感慨。 熬了夜,她第二天就起遲了一點點,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的。身邊一屋子睡的兩個被她驚醒了,瞧了瞧外頭的天光,也都蹦起來。 其實外頭只露著魚肚白,她們趕進穎貴人的屋子里時,這個年輕的小姑娘連同值夜的宮女也都還在睡懶覺,叫了好幾遍才叫起來。 “主子,今日要到太后和皇后那里請安呢?!?/br>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起身,但看了看屋子里的自鳴鐘自己就先急了:“怎么回事!到了卯初就該叫我!耽誤了今日的請安,叫太后、皇上和皇后怎么看我?!” 急得都快哭了。 幾個人不敢說話,忙著調(diào)和熱水,取牙刷、青鹽、手巾、胰子、梳子、篦子等伺候洗漱梳妝。 梳頭的時候,穎貴人嘴巴閑下來,又開始著急罵人:“上夜居然睡著了,這是什么規(guī)矩?!——哎喲扯著我頭發(fā)了!” 越急越氣,越氣越急,最后忍不住要撒氣:“值夜的、梳頭的,今日都在門口臺階兒邊給我跪著!跪到我回來才許起來!” 她是主子,誰敢發(f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