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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就是這個眼神,面前的人更篤定自個兒未曾認錯。 他笑嘻嘻地走過去,仍舊是縮著綠豆眼咧著香腸嘴,要伸手拍一把李十一的肩膀,又矜持地縮了回來,脖子在西裝領子里活動幾下,賴笑道:“十一姐?!?/br> 李十一嗤笑一聲,挑起一邊眉頭:“涂老幺?!?/br> 是涂老幺,卻不是從前那個涂老幺,如今他一身裁剪精良的西裝,大肚子掖進去了些,皮帶同鞋頭擦得锃亮,更亮的是油油的大背頭,發(fā)絲根根分明,碼得齊齊整整的,魚翅似的透著金貴。 “你這是……”李十一看一眼他,又看一眼那汽車。 他傻乎乎地樂了一回,好容易才從重逢的喜悅里拔出來,二話不說便接過李十一的包袱,同她走到一旁的巷子口,顛三倒四地尋話說:“我給你們遞的信,倒是收著沒收著?怎的也不回一兩句,你們文化人,噯,體面,做事卻不講究,那是好是孬,總得有個信兒,沒得讓人著急不是?” 他低頭拍著李十一的包袱,掂了掂,又問:“咋就這么點兒啊?” 他欲言又止,一臉“你怕是過得很苦”的表情,克制地望著李十一。 李十一倒仍舊是不在意的樣子,面上清湯寡水的,只問他:“因著沒回信,你便尋來了?” “啊?!蓖坷乡埸c頭。 “沒坐船?” 涂老幺“嗨”一聲笑了:“我暈船不是?得虧沒坐船,要不哪能遇上?” 他捉著李十一包袱的一角,翻來覆去地捻,腳底板也一踏一踏的,他心里頭很激動,但到底是個爺們,總不能叫得跟雞似的。 李十一瞧出來了,抿唇一笑,又好生看了看他的西服,問他:“發(fā)財了?” 涂老幺笑得更歡實了,他做夢的場景之一,便是同故友重逢時有人能問一句“發(fā)財了”,尤其這話從李十一嘴里出來,更令他舒坦了,但他長進了許多,只伸手抹了一把鬢角,嘬著嘴將笑斂了,說:“托您的福?!?/br> “您走了以后,那陸司令來公館里來尋過幾回,見您不在,便說徒弟也一樣?!?/br> “徒弟?” 涂老幺哼哼兩聲,軟了軟脖子:“我唄?!?/br> 未等李十一有反應,他忙道:“放一百個心,沒給您掉鏈子,我習的那點子皮毛,應付那爺綽綽有余?!?/br> “也合該我發(fā)財,我替他謅了兩回,他竟升了三級。聽聞我要尋你,緊趕著備了洋車?!?/br> “這洋車我練了半拉月,一蹦一蹦地至了湘西府,如今也算功成身退。”他瞟一眼那車,決意不要了。 講完了自個兒這頭,他這才后知后覺地“吔”一聲,左右瞧了瞧,問:“就你一個?” “十九,阿音,傻閻王,跟班小鬼呢?” 李十一簡單說了緣由,涂老幺愣愣張了好一回嘴,半晌才動了動下牙,嚼了兩下空氣。 他望著李十一,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十九,我怕是見過?!?/br> 李十一皺眉。 涂老幺想了想,點頭:“在安徽?!?/br> 李十一呼吸紊亂,定了兩秒,拿起包裹就要往東邊走,走出兩步又停了下來,狐疑地拎起眉頭:“你見著她了,怎么不喊她?” 涂老幺眨兩下眼,腿肚子有些打顫:“我我我,我尋思她應當同你在一處啊?!?/br> 他咽一口唾沫,又道:“那姑娘長得同十九像,卻不大呆,我也沒敢認。” 他怔愣愣地望一回李十一,又望一回天。 李十一嘆了口氣,轉身繼續(xù)走。 涂老幺跟上去,心里左右開弓扇了自己幾個耳光,望著李十一的背,目光漸漸在她一上一下的肩膀中軟軟地耷拉下來。 他三兩步上前,同李十一并肩,忽然小小聲喊了一句:“十一姐?!?/br> 李十一側臉看他。 涂老幺樂了,沒頭沒腦慨嘆一句:“跟回到從前似的?!?/br> “從前,也是咱們兩個,那阿音十九,傻閻王,都是后來的呢?!?/br> 他想起那年北京的冬天,也是一頂瓜皮帽,一件灰布襖,他在轉角處尋見不男不女的李十一,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在了身后。 他跟那年一樣將手揣在袖子里,西裝yingying的,不大舒服,但身子骨倒是舒服起來。 “嘿嘿,真逗?!彼σ宦?。 第99章 但與先生闔玉棺(十) 涂老幺買了車票,同李十一北上,馬不停蹄至了安徽界。依涂老幺所言,他在安慶周邊的薛家崗一帶瞧見的十九,是好些天前的事了。安慶是大城,市集繁華,街道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李十一租了一輛黃包車,沿著四方大街跑了一回,又穿過小巷掃了一回,卻一無所獲。 出了城,李十一同涂老幺沿著河道走,兩岸還有混著土的冰碴子,水流忍了一冬,跑得霎是暢快,兩岸零星開了些黃紫交雜的春花,瘦瘦弱弱的,卻是初春派來搖旗吶喊的前鋒。 李十一忽然在春意四起的節(jié)氣里感受到了后知后覺的挫敗和急躁。 她原本以為,尋找這件事情可以不必著急,上窮碧落下黃泉,她總歸能找到宋十九。 但她看到這奔騰的河流,奮力的野花,時鐘一樣警示光陰的流逝時,她開始固執(zhí)地覺得,自己作為看客,將世間的每一樣變化收入眼底時,身邊應當站著宋十九。 她若不在,便是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