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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想了一夜的話,她要先練習(xí)將它們說給好友聽,然后才能在重逢的時候,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卣f給那個人聽。 李十一沒有再耽擱,起身將沙發(fā)角落里早收拾好的包袱拿起,仍舊將宋十九的外套搭到臂彎上,未再寒暄兩句,便獨(dú)自走出了院子。 阿羅站在門檻邊,阿音倚著門框,望著李十一細(xì)長的背影,將門閂有一搭沒一搭地拉。 仿佛是有一句“再見”還未說出口,也不曉得幾時才能再會。 她在寒風(fēng)里亂著頭發(fā)瞧啊瞧,要瞧不清李十一了,才“嘖”一聲:“可憐啊。” 阿羅斜眼看她。 “漫漫追妻路?!卑⒁魢@氣。 第98章 但與先生闔玉棺(九) 李十一未選擇坐船,只買了幾張短途的車票,沿著地圖一個鎮(zhèn)一個鎮(zhèn)挨著找過去。出了西南,才發(fā)覺世道果真亂,各處是面黃肌瘦的流民,泰半是進(jìn)不了城,只畏畏縮縮地擠在郊外,同乞丐們混作一處。 她步履匆匆地走在和平與動蕩間,聽著城里幼童被糖葫蘆饞出的哭聲,也聽著城外稚子餓得前胸貼后背的哀嚎。 手里的銀錢不多,沿路散著零子,不過四五日手頭便有些緊。好在她向來會規(guī)劃,將盤纏劃作一撥,救急的體己劃作一撥,剩下的才是沿途的救濟(jì)。 每散出一塊燒餅時,她總是會想起一回宋十九。 她是如此篤定宋十九不會乘車坐船,也篤定她曾同她一樣以腳步丈量人間百態(tài),亦會斂裙蹲下身子,伸手遞出一塊餅子。 李十一自認(rèn)不是十分溫柔的人,但她十分會給人留有余地。好比說她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將思考的余地留給宋十九。又好比她亦步亦趨地踏遍城池,將跟隨的余地留給她自己。 她不曉得宋十九當(dāng)初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態(tài)追逐著她,若她想要明白,一百步不夠,一千步不夠,恐怕要走上萬萬步,走過千百人。 她的性子太慢了,需得花許多的時間,才能將一壺酒燙好,盛香釀蜜地請心上人喝。 她將酒杯放下,被“心上人”這三個字?jǐn)_得心泛漣漪,她移了移目光,斜倚在酒樓的欄桿上往下瞧,汲汲營營的過路人,僵尸似的被催著往前走,她忽然想起這是湘西的地界,當(dāng)初同師父學(xué)趕魂,來拜過一回故友。 她撥著手上的紅繩,手指曲起來在木欄桿上輕輕敲了三下,一聲輕,一聲重,一聲如推門般輕輕一抵。 這吃飯的手藝,是許久未用過了,當(dāng)初饑一頓飽一頓時,何曾想過會有這樣的際遇,土墳里鉆出了府君大人,喂雞的姑娘是傳說中兇神惡煞的閻羅王,而撿來的小嬰童,竟是大過江河的燭九陰。 瞧,不管思緒從哪里起頭,李十一的落腳點(diǎn),都在同一處。 她輕輕地掀唇笑了笑,笑得神思空空又命中注定,她的思念從來是慢悠悠的,只會在掏錢時袖口的摩擦聲中想起宋十九,抑或是吃飯時筷頭磕到碗碟時想起宋十九,還有夜里將門閂插上,略微晃動的余震中想起宋十九。 她的想念家常而瑣碎,又必然只在有聲響時出現(xiàn),好似能掩蓋一些心底的悸動,卻不會響得太驚天動地,怕吵醒了苦心孤詣的克制。 她不敢太想念宋十九,她怕覺得自己孤獨(dú)。 許久未用的腐皮又貼上了臉,舊年的瓜皮帽攏住一頭青絲,她縮著骨頭低著脖子,灰撲撲的襖子揣著手,連性別都不甚打眼。 一旁的塵土滾滾飛揚(yáng),馬蹄聲踏得囂張,李十一咳嗽了一小下,瞇著眼等一隊趾高氣昂的軍老爺御馬而過。馬蹄踹翻了幾個攤位,習(xí)以為常的小販連驚呼聲都沒有,默默低頭撿著果子。 一旁的嬰童被鞭子嚇得扯著嗓子嚎,頗有些撕心裂肺,小婦人顛著孩子一面哄,一面順著幼童要岔了氣的背,自個兒也心疼得凝了淚花子。 李十一側(cè)臉瞧了瞧,走至馬路中央,將嬰童掉落的虎頭帽撿起來,要遞給那婦人。 捏著那帽子,她有些發(fā)怔,從前有個粉雕玉琢的小嬰孩,從來不哭也不嚎,啃的是白面饅頭,穿的是遮住指頭的舊衣,什么虎頭帽撥浪鼓,旁人有的她什么也沒有,但她總是甩著袖子,彎著亮晶晶的眼朝她笑。 自小到大,她果真沒有哄過宋十九幾回,而她就真的如此滿足,連一點(diǎn)多余的貪心都沒有。 小婦人將帽子接過去,彎身同李十一道謝,李十一轉(zhuǎn)身要走,卻忽聞身后一陣尖銳的鳴笛聲,兩旁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硬鐵皮的龐然大物自紛揚(yáng)的塵土中沖過來,突突突的排氣孔似猛虎覓食時喘的粗氣。 車頭頃刻便至了眼前,李十一閃身一躍躲避開,右手習(xí)慣性地回勾,本能地護(hù)住身后。 剎車聲驟起,刺耳得似撓在耳膜上,輪胎在地上劃出長長的劃痕,發(fā)動機(jī)咕咚咚地震,將汽車震得似茍延殘喘的老頭,一顛一顛地停了下來。 李十一將空落落的手垂下來,心里的預(yù)感噔噔作響,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洋車。 兩旁的行人仍舊大氣兒不敢出,也不曉得是哪位老爺,一面拾掇一面偷眼瞧,那車仿佛被燒得狠了,吭哧吭哧喘著氣,捕獵失敗了似的,多少有些不甘心。 “咔”一聲響,車門仿佛是被砸開的,滾滾濃煙里跳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十一!” 李十一的眉頭一蹙,又極快地放開,難以置信地將瞳孔放了放,眼珠子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最后又回復(fù)了原有的冷淡,涼颼颼地望著面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