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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音疑竇地望著她,眨眼,睫毛扇在阿羅的下巴上,癢酥酥的。 阿羅的下巴一收,仿佛是輕輕將喉頭咽下,嗓音柔得循循善誘:“咱們這里頭,能在時辰上作功夫的,唯有阿九?!?/br> 自宋十九回來,她還未好生梳理過對她的態(tài)度,如今這一聲不是“十九”,亦不是“燭九陰”,而是斟酌再三不遠不近的“阿九”。 “阿九回歸那日,燈盞俱滅,晝夜無光,時辰恭迎其主,自有波動。” 橫公魚能感受到波動,旁的未必不能。 “機緣巧合下,擾亂的時光道,不經(jīng)意將春萍帶了回來,并且,帶至了鐘山之神身邊?!?/br> 是以春萍總本能地靠近宋十九,是以她見著生人便暈眩起燒,她原本不屬于這里,不過是被強留下,唯有宋十九能保有她的精氣,亦自然需避忌同他人的交集。 “那么……”阿音將下唇咬住。 阿羅輕聲問:“春之秋菊,冬之夏荷,不合時令之花,能開多久呢?” 阿音心底一顫。 同樣一顫的還有書桌前的李十一收揀字畫的手,她的耳廓略微翕動,將一墻之隔的話語悉數(shù)納入神識里,阿羅在說給阿音聽,同樣也是說給李十一聽。 她的手捻著眼前宣紙的一角,抿唇望著上頭的字。 正中央的“萍水相逢”四字并不陌生,陌生的在下頭,有一排歪歪扭扭,蚯蚓似的筆畫,將這四個字描摹了下來。 筆跡深淺不一,起頭頓點也毫不講究,連一旁不當心沾染的墨點子也昭示著寫字人的生疏,李十一望著那四個散了骨架的字,隱約瞧見一位小姑娘趁她不在偷溜進書房,虔誠得大氣不敢出,一筆一劃地照葫蘆畫瓢。 李十一提起筆,想了想又放下。 其實那日她的話并未說完。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崩钍宦冻鲆粋€不大成功的笑容,嘆口氣,果真是——他鄉(xiāng)之客。 門被推開,宋十九走了進來,皮草領子掃著凍芙蓉似的臉,羊皮手套一摘,拍了拍上頭的寒氣。她見著李十一,挽唇一笑,將手里的信封擱到桌上,低頭抽出一疊卡片大小的紙,那紙覆著膠面,攝魂似的拓著熟悉的剪影。 她將幾張相片擺到桌面,攤開給李十一瞧:“上回領著春萍去照相館影的相,今兒洗出來了,你瞧瞧,好看不好看?” 李十一掃一眼,照片里春萍局促地坐著,眼里略顯驚慌,嘴角卻翹得高高的,將兩頰牽動得十分喜慶,一手攥著紅襖子,一手拉著一旁的宋十九。 宋十九放松地跨坐在木椅扶手上,笑得春風拂面,意氣動人。 李十一的眼簾緩慢地開閉,食指指腹自照片上宋十九的肩膀處撫摸下來,停到她與春萍交握的手上。 她的神情不同以往,宋十九敏銳地斂了三分笑,將眼神落在李十一的指端,又兜兜轉轉地勾上來,仍舊是彎著眼角,說:“我總在想,為何她待我比旁人親近三分,我亦對她一見如故,今日方知有這樣的緣分?!?/br> 慨嘆的語氣不大明顯,聽起來似一個試探。 李十一直起肩膀,將她的手握住,在掌心兒里攥了攥,一會子才應道:“十九?!?/br> 宋十九的眸光凝住,定定看著她。 西洋時鐘咯噠咯噠,劃船似地前進,將水面的波濤越攪越大。 李十一聽著井然有序的秒針,將五指同宋十九的交纏,二人的掌根貼合著立起來,她的眼神也進退兩難地立了起來。 她對宋十九平淡而溫柔地說:“將她送回去罷?!?/br> 作者有話說: 《滕王閣序》: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 第95章 但與先生闔玉棺(六) 秒針窸窸窣窣地轉,鉆進宋十九的耳朵里,催促似的,令她的張口成了一種壓力。 她望著李十一,仍舊是清風浮月一桿細竹,亭亭玉立的,似兵荒馬亂里干凈的孤本。泰山府君也好,問棺先生也罷,其實她從來就是這么好看,當初是怎樣覺得她似個妖女的呢?她不大想得起來了。 她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像被裝進墨守成規(guī)的套子里。唯獨這一刻,她感到刻板的鐘表跑進了腦子里,疊在一處的秒針和時針分離,“嘣”一聲彈響,像某種結束時奏響的哀音。 她卷翹的睫毛也如表針一樣,纏綿地交合,又果斷地分開。她問李十一:“為什么呢?” 好似問的是為什么要將春萍送回去,又好似在詢問李十一,為什么同她想的不一樣。 李十一低著頭,不曉得是個子高,還是習慣性地回避,她總是將沾染情緒的眼睛隱藏在陰影里,停了一會子才道:“萬物生死,自有時序,我教過你?!?/br> 人之命盤,如同這兢兢業(yè)業(yè)的指針,齒輪嚴絲合縫地轉出規(guī)矩,由不得誰勤勉地快一秒,或是懶怠地拖一秒。 宋十九同李十一貼合的手心微微出汗,聲音平鋪直敘:“送她回去,送回戰(zhàn)亂里?” 李十一看進宋十九的眼里,溫聲同她說:“她不屬于這里。你瞧見了,她不能見生人,每回起的燒便是反噬。你若要強留下,她往后將承受更多?!?/br> “我能護住她?!彼问藕眍^一咽,低頭瞧相片。 她不習慣同李十一爭論,心里似被磨砂石來回剮蹭,鈍鈍地提不起興致來。 “還有將來,”李十一解釋,“十余年后的活人猝然消失,勢必擾亂所有與她有過交集的命書,一亂十,十亂百,百亂千,恐怕會引起難以估量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