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頁
她向來不愛讀書看報,想來又孤陋寡聞了些。 卻見一直沉默的李十一抬起頭來,望著春萍出了聲:“你自南京過來,打的是什么仗?誰在打?” 春萍對上她的眼神,心里惴惴一跳,潤了潤嘴唇才道:“鬼子呀?!?/br> “日本鬼子。” 李十一的呼吸不受控地錯亂了一秒,嗓音略沉:“如今是哪一年?” 春萍生出了不好的預(yù)感,無措地咬了咬下唇,四顧一圈,低聲回答:“民國……二十六年?!?/br> 一九三七。 第94章 但與先生闔玉棺(五) “放屁!”阿音沒忍住,當先打破怔愣的空氣。 春萍被嚇得肩頭一縮,瞳孔絲毫沒有退卻,眼皮子一抖一抖的,極其克制地注視著她。 阿音在她的眼神里回過神來,胸骨迅速收縮,放低了嗓子皺眉道:“你細想想,莫不是過糊涂了,翻了這個年頭才勉強夠得著民國十五年,這十來年被吃了不成?” 她一疊聲兒問:“孫大總統(tǒng)年初沒了,你記得不記得?” 春萍咽了咽口水,眼神緊張地閃爍起來,望了一眼緊鎖眉頭的宋十九,才細聲道:“孫先生自我記事起便不在了。” 她明亮的眼睛像起了霧,疑竇而模糊地望著眾人,巨大的慌亂將她打得暈頭轉(zhuǎn)向,令她需要死死扣住桌底下凹凸不平的木料,才能抓住一點子真實感。 她迷茫的眼里有李十一、宋十九與阿羅安靜的輪廓,似漁民蕩在海面,孤燈里望著沉默的礁石。而阿音是有著尖利嗓音的鮫人,讓朦朦朧朧的蠱惑更進一層。 頭驟然一陣暈眩,險些在眾人驚詫的表情里昏厥過去,春萍深深呼了一口氣,強力抑制住不安,令阿音絮絮叨叨的快語重新攫住混亂的思緒。 阿音“嘶”一聲翹起腿,側(cè)著身子打量她,見她面無血色的表情實在不似作假,才將曲起的食指遞到唇邊,無意識地咬了咬,又放下,拿指腹來回摩挲唇溝,問阿羅:“是春萍走岔了這光yindao,還是,咱們?” 未等阿羅開口,她忽而想起了什么,搖頭否定:“街頭的餛飩攤兒,殺豬的陳麻子,都是往日模樣,咱們必定未動過。” 她又敲了敲一旁的牛皮紙信封,快語道:“涂老幺遞的信兒,里頭說四順還未足歲,請咱們回去瞧著他抓周。” 她三言兩語下了結(jié)論,對春萍鄭重其事地點頭:“你走岔了。” 她的邏輯十分簡單,同一堆人相比,一個人走岔了,難度實在小許多。 “走,走岔了光yindao,是什么意思?”春萍的下巴止不住的哆嗦,心里卻逐漸撥云見日。怪道阿音這個打扮,怪道街巷和樂昌平,怪道她瞧見的那銀錢……不是尋常樣式。 并非入了黃泉,卻是回到了過去。 木屑陷入指甲里,塞得脹脹的,成了她渾身上下唯一的感官,她正要開口,卻覺藏在桌底的手上被覆了一塊絲絹,那絲絹輕輕一拂,三兩下掃去指縫的碎屑,隨即將她的手包裹住,溫柔而不失力道地拿下來。 那不是絲絹,是宋十九細膩無骨的手。 她的余光里瞧見宋十九另一手支著額頭,將眉心放開,嘴唇彎了彎,說:“原來如此?!?/br> 語氣淡然而無謂,并未將這混亂無序的緣由放在心上,似乎僅僅值得她鎖三秒眉點兩個頭,道一聲原來如此。 她驟然明白了春萍頭上的虱子為何悉數(shù)死了,原是她機緣巧合倒流了時光,旁的活物卻未必有這能耐。 春萍倒是很有能耐,她眼里盛著笑,贊許地點了點頭。 春萍不曉得她的贊許從何而來,卻莫名令她熨帖了許多,方才旁人瞧她的眼神似瞧一只無家可歸的喪家犬,唯獨宋十九的手攏起來,攏作一個小而溫暖的窩。 她不由自主地朝宋十九處挪了挪身子。 阿羅望一眼李十一,阿音也望一眼李十一,氣氛微妙得厲害,李十一垂頭默了一會子,抬起眼皮掃一圈桌面,問:“今日誰刷碗?” “我。”五錢站起身,不緊不慢挽袖口。 待見阿羅垂下脖頸沒了別的話,才開始壘起碗筷來。 骨瓷碰撞的聲響過于家常,輕易便令光怪陸離的猜想落了地,到底活了幾百年,稀奇古怪的事見得多,五錢倒并不十分驚慌,天大的事也未必有眼前的涼透了的油花子難應(yīng)付。 耳旁有春萍穿著布鞋上樓的響動,他卻罕見地在洗涮的動作中走了神,被寒霜抹過一遍的曉窗上印出一張帶酒窩的怯生生的臉,他記得五娘被判時,府間籍里有這么兩句——生死有序,勿亂時辰。 他將這句話嚼了又嚼,隨后面無表情地低下頭,將五娘的笑靨掖進波瀾不驚的眼底。 午歇的阿羅難得地未闔上雙眼,欲言又止的阿音亦難得地翻起了書,阿羅側(cè)身瞧她,她看書的樣子恬靜又可愛,文化人似的,只是習慣性地咬著指甲,也不管蔻丹才新鮮了幾日。 阿音翻了好些,仍舊不得要領(lǐng),便索性將書一扔,光腳縮進阿羅懷里。天氣寒涼,她渾身似被冰碴子裹了一層,凍得阿羅起了小栗子,阿羅卻未撤開,伸手將她攬住,軟軟的足底抵著她撫摸似的蹭。 阿音將臉頰擱在她頸窩旁,呼出的氣也涼颼颼的,小聲問她:“春萍的緣故,你知道,是不是?” 阿羅垂眼看她,指頭穿過她的頭發(fā),把玩一縷發(fā)尾,回道:“大抵能猜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