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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熬得久了,再困也睡不著,酒意盛著窸窸窣窣的人聲自樓下飄來,阿音同五錢壓著嗓子劃拳,吆五喝六地輪了一回,也不拘輸贏了,各自捧著酒壺灌。 阿音趿拉著拖鞋坐在門邊兒,望著小解歸來的五錢,想起先前李十一的吩咐,忽然來了興致:“我問你,你的回龍湯作用這樣快,是童子尿不是?” 五錢一怔,好一會子才撩了袍子坐下,只覺得夜深人靜時阿音的嗓門實在大,很是尷尬地皺了皺眉,才道:“不是?!?/br> “不是?”阿音詫異,上下打量他一番,“有故事。” 五錢搖頭:“沒甚么故事。宋朝時遇見了一位姑娘,繡娘,針線十分漂亮,右臉一個酒窩?!?/br> 他低著頭,仍舊是不起眼的樣子。說是沒什么故事,提及那人時上下牙卻不由自主地多撞出了幾個字。 “后來呢?”阿音性子急,總?cè)滩蛔〈钌弦粌删洹?/br> 五錢又適時地停頓了片刻,道:“她被城中大戶瞧上了,要我娶她,我便同她坦白身份,她知曉我是鬼差,以為早入黃泉便能長相廝守,便自個飲了毒?!?/br> 阿音倒吸一口涼氣,五錢舔了舔下唇,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摳著左手食指的死皮。 “她作了鬼,也不成么?”如今五錢孑然一身,不必細想便知結(jié)果,阿音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帶上幾分憐憫。 五錢悶聲搖頭,阿音追問:“你同阿羅有交情,想來令蘅也器重你,求娶個把小鬼,竟不成?” 五錢埋頭:“浮提大人之上有府君大人,府君大人之上,有府間籍?!?/br> 混沌之下,有不老不死之神,眾神掌人、鬼、獸三界。女媧伏羲掌人界,鬼君令蘅掌魂界,限制人鬼二界職能的,便是府間籍。 “府間籍書寫人類生老病死,書盡后方能魂歸泰山,若鬼界擅改人之死期,將人變作了鬼,便是越了界?!?/br> “她原本要嫁與趙老爺作小妾,生三子一女,享三十六年富貴命格,卻因我提前赴死。” “府間籍判她,”五錢的下頜骨動了動,“于泰山府底無間獄,推二百七十八年石磨,磨盡愛恨嗔癡,方入輪回?!?/br> 阿音的心里咯吱咯吱地動,仿佛聽見了石磨輪轉(zhuǎn)的聲音,那磨用她的經(jīng)脈套著,碾壓她的肋骨,將她心臟里微小的希冀碾得七零八碎的。她翕動了三兩下鼻翼,一時未回過神來。 “那你呢?”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低聲喃喃。那么,泰山府的鬼差呢? “我被剝奪了面皮?!蔽邋X道。 阿音瞪眼,桃花目抻得膽戰(zhàn)心驚。 “我原本不是這么個相貌,被剝奪了面皮后,便只剩一張令人毫無印象的臉,尋常人見了記不住,她見了也認不得?!蔽邋X咧嘴笑了笑,“你此刻閉上眼,曉不曉得我的臉是圓是方,眼皮是單還是雙?” 五錢難得說這許多話。自相貌隱匿了之后,他的存在感也一并消失了,話也愈發(fā)少,如今話說得坑坑洼洼的,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往阿音耳朵里蹦,吵得她的腦仁嗡嗡作響,千絲萬縷怎樣也拼湊不起來。 她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視線,將其擱到石板地上,勉力想了想,腦中竟全然沒有五錢的模樣。她心頭大駭,猛然轉(zhuǎn)頭凝視著他。 好似要將他的眉目不服輸?shù)赜涀 ?/br> 五錢平凡的眉眼微微顫動,無聲地笑了笑,笑起來也沒有旁人的鮮活,只似一張死氣沉沉的樹皮。 阿音的眉頭扭曲而怔忡地時擰著,不曉得想起了什么,肩膀略微一晃。 第二日烈陽高懸,落到地面時卻不剩什么溫度,阿音好似仍未自昨夜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直到街頭賣糯米麻糖的響器叮鈴鈴地一敲,才將她喚回了神。 她頗感新鮮地走上前去,背著背簍的老大爺一手執(zhí)著彎曲的鋼鐵板子,一手拿著一個錘子往上砸,見吸引了來客,頗有眼力見兒地將背簍拿下來,撥開上頭遮掩的糖紙,顯出一大片乳白的糖糕。 阿音彎下身去,瞧那甜香乍起的糖塊,正躊躇間,聽得一旁的男聲道:“來一塊。” 阿平俯身對她一笑,仍是前日那身有些褶皺的西裝。 老大爺喜氣洋洋地應(yīng)了,手上的響器作了鏟子,配合小錘將麻糖輕輕敲下一小塊,裹著氣泡的硬糖脆生生的,由鋼鐵的寒氣一繞,更顯得冰涼沁人。阿音掃一眼老大爺在深秋里凍得皴裂的手,道:“就這些了,包起來罷?!?/br> 大爺將糖用報紙包了,疊得方方正正的遞過來,接過阿平的錢,這才背上背簍繼續(xù)走街竄巷。 “喝咖啡么?”阿平說。 咖啡廳里并不暖,好似還比外頭涼上一些,南方總是如此,天兒冷時屋里屋外沒什么區(qū)別,阿音想起北方的熱炕,總燒得人臉紅彤彤的。 阿平的話語跟從前一樣瑣碎,顛來倒去地講了許多見聞,好似要將自己與阿音這些年的分別填滿似的,阿音望著他的嘴,忽然覺得這些平淡的經(jīng)歷也不錯,那是他話語的出口,卻又似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那個世界沒什么奇聞軼事,沒一點子跌宕起伏,只存在于這個男人連重音都腔調(diào)不出來的敘述里。 男人她見得太多,自然明白阿平耐著性子同她說這許多是因著什么,她甚至還在他的雙眼里瞧出了一些失而復(fù)得與如愿以償?shù)募印?/br> 可讓她恍惚的卻是,她也太明白自己為什么花費時間聽他說這些無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