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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音并未推拒什么,只到了巷口止住了步子,同他客氣地道了別,又悠著錢包回了住處。 老舊的木門推開,迎接她的是阿羅的目光。阿羅搬了個矮凳,坐在院子里擇菜,見阿音回來了,也沒有別的話說,只將頭低下去,不緊不慢地做手上的動作。 阿音靠在門邊兒看她,手上的錢包叩在大腿上,忽然覺得這一幕有些荒唐。 話本里頭威武神明的閻羅大人,坐在四個腿兒不一邊齊的木凳上,面前是臉盆一般大的鐵盆,做工不大好,邊緣打得歪歪扭扭的,偏偏握著菜的一雙手藝術(shù)品似的,任誰瞧了也舍不得它沾上陽春水。 她別了阿平,望著阿羅,忽然有了穿越一般的不適感,她應(yīng)當(dāng)以為,青梅竹馬的凡人阿平是腳踏實(shí)地,萍水相逢的鬼差閻羅是天馬行空。 可她竟然覺得,恰恰相反。 她走過去,也隨意勾了個凳子,坐到阿羅旁邊,將手窩到小腹里暖著,問她:“怎么做起了這個?” 阿羅道:“你不是說,中午想吃火鍋么?” 阿音一拍腦袋,笑:“竟是忘了,菜也未買?!?/br> 阿羅瞧一眼她擱在手邊的糕點(diǎn),未言語。 阿音抿抿嘴,看了一會她擇菜的動作,問她:“你尋常做飯么?” “不做?!卑⒘_搖頭。 阿音埋下頭,將揣在小腹上的手腕子又收了些,一時竟覺得同她無話可說,可與尋常不同的是,她還不想結(jié)束與阿羅的對話。她望著一旁陽光勾勒下的身影,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似的,仿佛你大聲一些,便能惹得她難以招架地蹙起眉頭。 她想,若是她真的只是個小姑娘,她想要與她說的話,恐怕會多上那么一兩句。 阿音將嘴唇放開,忽然問她:“你們泰山府的,不老不死,是不是?” “是?!卑⒘_道。 “僵尸似的,”阿音笑了笑,低頭望著自己的鞋跟兒,半晌輕輕一句,“有什么意思呢?” 阿羅停下動作,抬眉看她。 阿音解釋:“咱們活一遭,為的是稀罕。攏共幾十年的活頭,自然要緊著省著活,怎么樣也要活個樣子。若是沒了盡頭,沒了生死,沒了懼怕,又有什么盼頭,有什么好珍視的呢?” 阿羅將頭抬起來,定定看了她一會子,而后拿過一旁的帕子,細(xì)細(xì)擦著手,搖頭:“懼怕的,原本便不是死亡?!?/br> 阿羅蹙眉,聽阿羅曼聲道:“是失去,是遺忘?!?/br> “害怕失去至親至愛,害怕失去愛恨情仇,害怕遺忘理應(yīng)記得的,害怕遺忘想要紀(jì)念的?!彼劳霾贿^是將失去與遺忘具象化而已,若死亡不代表終結(jié),便沒有任何值得恐懼的地方。 阿音怔怔然,見阿羅望著她,輕聲說:“我亦在失去,亦在被遺忘,因此同樣也懼怕?!?/br> 害怕不被選擇,害怕不被珍惜,害怕做無用功。 她是有許許多多的時間,也因此滋養(yǎng)出了許許多多的耐心,可這并不代表無窮無盡。她也有疲憊,有憂慮,有厭倦堅持與難以支撐的時候。 阿羅以目光愛撫眼前人的臉頰,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頭一回迫切地希望她能明白。 第68章 不許人間見白頭(五) 山城的夜黑壓壓的,天空低得很,被墨似的烏云攔腰抱住,白日的喧囂被詭譎吞噬,將恐嚇潛藏在剪紙似的群山中。狌狌潛居在縉云山山脈之中,此山乃復(fù)式背斜山脈,層巒疊嶂群峰挺立,參天的古木掩映在懸崖峭壁間,險峻而奇美。 竹影婆娑中,四人沿著山脈往上,耳旁是涔涔的溪流,眼前有碎碎的月影,襯著四人輕快的腳步,踏青一樣美妙。 李十一走在最前頭,拎著一盞玻璃罩的煤油燈,伸手將竹枝攔開,握住涼涼的枝節(jié)時習(xí)慣性地緩了緩,宋十九亦伸出手掌著,不經(jīng)意碰到她的手背,覆上去拉下來,搖了搖小指舍不得放開。 她的女友一手拎著油燈,一手開路,騰不出手來牽她了。 李十一回頭,心領(lǐng)神會地笑了笑,將油燈遞給宋十九掌著,另一手反手握住她,塞進(jìn)她指縫里。 不曉得為什么,宋十九總覺得十指相扣的動作比魚水交歡更纏綿些,后者總歸是隱秘的糾葛,前者卻能夠?qū)垡鈹[到光天化日,擺到細(xì)枝末節(jié)。 為著方便,她換下了旗袍,穿著李十一從前的黑褂子,寬寬大大的袖口挽了一截,粗壯的辮子撥到一側(cè),顯得十分嬌小,仿佛才同剛剛長成似的。 她被李十一牽著,便不大留意腳下了,仰頭望了望月亮,又低頭瞄一眼溪水。 忽然往李十一處靠了靠,胸脯挨著她的胳膊,小聲道:“真浪漫?!?/br> 浪漫這個詞是她念西洋書時學(xué)來的,又譯作羅曼蒂克。她不曉得如何形容這種充盈又感懷的心情,話至嘴邊便憶起了這么個詞。 “怎么?”李十一低頭看她,話溫溫的,神情也溫溫的。 宋十九未說話,只拿頭靠著她念了句詩:“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br> “你再教我?!彼ь^,水亮的眸子望著李十一,“巴山是什么山?” 李十一笑了笑:“縉云山?!?/br> 是此刻她同她腳下的山。 宋十九滿意極了,閃著眼波咬唇一笑。 落后半截的阿音拉著阿羅的手,望著前邊兒二人的背影,話語聽了個零零碎碎,聽得她鼓了鼓腮幫子。酸,卻不是往常那種針刺兒硌心頭的酸,而是醋泡了腮幫子,倒了牙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