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宋十九訝異地挑眉，認認真真地看了李十一一眼。

    此刻的氛圍前所未有的生分，更是前所未有的曖昧，她的腦子一團漿糊，痛得似涂嫂子將涂四順卸了貨的肚皮，肩膀脊椎似被人以榔頭輕輕敲了一遍，敲得松散又酸脹，連抬手的動作也有些艱難。

    她咬著牙根兒將胳膊抬起來，搭到另一側(cè)的肩窩處揉了揉，雖不記得撒了什么瘋，但思來想去還是先小聲認個錯：“你別惱，我再不飲酒了?！?/br>
    李十一卻一怔，將臉上微涼的帕子拿下來，神色復(fù)雜地望了她一眼。

    她頭一回在李十一眼里瞧見了近似于委屈的神色。

    她感到了李十一的欲言又止，側(cè)耳等了一會子，卻見她沒什么別的話，只低低嘆了口氣，將巾帕遞給她，反手撐著身子坐起來，半長的頭發(fā)柔順地曲在頸窩。

    她起身下床，行動比往常慢了些，問宋十九：“頭還疼么？”

    “疼。”宋十九老實道。

    李十一將頭發(fā)撥到一邊，一面穿外套一面低頭“唔”了一聲，隨即道：“下去罷，我熬醒酒湯?！?/br>
    宋十九點頭，也伸手捋了捋頭發(fā)，也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她感到李十一的視線在她手指的動作間些微一頓，而后轉(zhuǎn)過頭神色如常地下了樓。

    到了樓下，遇見早起看書的阿羅，卻不見阿音，問一旁掃地的五錢，五錢翻出留的條子，說是醒得早，出去吃重慶小面，順帶買幾樣小菜回來，中午打邊爐。

    “打邊爐，什么意思？”宋十九問。

    “廣東話，火鍋?！崩钍豢吭跇翘葸?，將便條遞回給五錢。

    宋十九點頭，往廚房去：“阿音是廣東人么？時常聽她講廣東話?！?/br>
    李十一頓了頓，只道：“不是?！?/br>
    余光不大明顯地落到阿羅處，阿羅翻書的動作停下來，左手捏著封皮，右手在扉頁邊輕輕一敲。

    辰光在錯落有致的山城里妝點得十分矛盾，光線被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一擋，迂迂回回的仿佛有幾分婉約，可未有阻礙的地方，卻照耀得直白又坦蕩，現(xiàn)出幾分豪爽和熱情。

    不過才住了一日，便有昨兒打過照面的鄰里給拎著小錢包的阿音打招呼，心知她是北邊兒來的，便cao著不大像樣的官話問她：“幺妹兒，起恁早哇？”

    阿音不曉得怎么姑奶奶至了西南便成了幺妹兒，也不曉得跟涂老幺有沒有什么干系，但她也不大想計較，利著嗓子寒暄兩回，仍舊是悠著小錢包，蕩著水蛇腰往前走。

    她原本并不是勤勞的姑娘，可昨兒個一瞧見這石板路，便有些莫名其妙的回憶，還有懸而未決的預(yù)感。

    預(yù)感在聽見身后人遲疑的“阿音”二字時終于成了型。

    阿音回頭，見是一個不大高的男人，短頭發(fā)很是精神，淺色西裝材質(zhì)尚可，下擺同袖口有些皺，倒不妨礙觀瞻，五官平平無奇，一雙眼倒是頂好看的，睫毛長極了，漂亮得不該長在男人臉上。

    阿音心頭一擰，擰上了眉頭，問他：“您是——”

    若是從前，她必定立馬堆了笑，甭管認得不認得，上去便是一聲爺，但她望著這人激動得略微顫抖的手指，同上下滑動的喉結(jié)，以及眼里隱約的亮光，總覺得他不是。

    不應(yīng)當是恩客。

    那人聽見她的話，眼神落寞地黯下來，吹熄了油燈似的。阿音盯著他的眼睛，忽然一句話便梗在了胸腔。

    她伸出手，握著絹子在空氣中點了點，又收回來抵著下唇，疑道：“是你？你是——”

    瞳孔里的油燈又亮了起來，那人上前三兩步說：“是，是。我呀，阿平！”

    阿音琢磨了好一會子，才應(yīng)道：“阿平？”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是有這么個阿平，從前同師父在南邊兒時，他便住隔壁，廣東仔，因說著一口鳥語總被幾個壞小子欺負，阿音瞧不過眼，替他拿石頭砸了幾回。

    阿音性子潑辣，又是個學(xué)本事的，小子們不敢大小聲，便一窩蜂散了。

    從此這個阿平便跟上了她。

    阿音喜上眉梢：“這也許多年了不是？你怎么樣，好不好？”

    “好，好?！卑⑵降拖骂^，掃一眼沾了些灰的腳頭，這許多年他伶牙俐齒了許多，講話也不大帶廣東口音了，可見著阿音，仍舊只有顛三倒四的一兩個字。

    “你呢，好是不好？”他將西裝下擺抻了抻，努力遮掩一些局促。原本以為自己活得足夠好，但見著阿音精致的旗袍，分毫不亂的鬢發(fā)，妖冶的紅唇同白皙的臉頰，忽然發(fā)覺十來年的時光并沒有改變什么，有的人仰視了，便是要仰視一輩子的。

    “我呀，”阿音淡淡笑了笑，嘴角兩邊堆出小小的括弧，“好，也不好。”

    人生四大樂事之一是他鄉(xiāng)遇故知，然而在許多時候，久別重逢四個字，逢的并不是面前的舊識，而是被扔在記憶深處的自己。它將那人猝不及防地帶到你面前，令你審視許多年的時光，借旁人的口問你一句——你怎么樣，過得好不好？

    答案通常是悵惘而迷茫的。若說不好，對不住春風(fēng)得意的臉，若說好，對不住千帆過盡的心。

    于是阿音便只挽了挽耳發(fā)，將故事藏在“好”與“不好”的停頓里。

    所幸阿平也并未追問，全然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將方才買的甜餅塞到阿音手里，又細細問了她住在何處，將她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