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肯涉足后宮，這些女人只好自己尋些事來做。

    李選侍入內(nèi)向淑妃與童才人見禮罷，淑妃掃了她兩眼，一時并沒賜座，只問道：“李選侍今日來的倒早些，想是閑了？”

    這話中暗含譏諷之意，李選侍聽了出來，也沒放在心上，含笑說道：“論理，娘娘cao勞宮務(wù)，嬪妾自該早些來幫襯侍奉。只是嬪妾昨日聽聞朝廷除了一件大事，河南竟發(fā)了旱災(zāi)，皇上為此憂心不已。嬪妾雖是后宮女眷，但亦想出一份力，便連夜作了一篇《祈雨賦》，為咱們大周祈福，今兒一早送到了太和殿?；噬峡戳?，一高興便賞了嬪妾一方松煙墨，倒是意外之喜?！?/br>
    李選侍這番作態(tài)，實在不登大雅之堂，然而這話里的意思，卻令淑妃與童才人頓時怔住了。

    淑妃一時沒有言語，童才人脫口而道：“皇上竟收了你的東西？”話才出口，她便覺此言有些不合適，又描補道；“皇上如今這般忙碌，誰也不見，竟愿意見meimei，可當(dāng)真意想不到?！毖粤T，她看了淑妃一眼，蓄意說道；“足見，皇上對meimei還真是高看一眼?！?/br>
    李選侍原是得意非常，但聽童才人說起皇帝愿見自己時，便有幾分氣短，說道：“嬪妾去時，皇上正用早膳，并沒有見嬪妾，只是將嬪妾的文章呈送進(jìn)去，之后便賞賜了嬪妾一方松煙墨?！?/br>
    童才人沒有言語，只看著淑妃。

    淑妃將手中的團(tuán)花白瓷茶碗輕輕放下，微笑道：“雖如此，皇上對meimei也是一番嘉獎之意?；噬纤貋砬谟趪?，meimei竟有這番心思，得了皇上的青眼也是情理之中。meimei生的又好，性情也和順，只要皇上愿見meimei一面，得寵還不是輕而易舉之事？你便好生預(yù)備著吧，說不準(zhǔn)，今晚皇上就會點你去侍寢了?！?/br>
    李選侍聽了淑妃的話，幾乎心花怒放，狂喜之下已忘了忌諱，滿口子說道：“娘娘謬贊了，嬪妾算個什么。倘或皇上當(dāng)真寵幸了嬪妾，嬪妾一定向皇上舉薦娘娘?！?/br>
    童才人聽了她這么一番顛倒上下、驚世駭俗的言語，欲笑又不敢，只頻頻那手帕擦拭口鼻以作遮掩，又偷偷打量淑妃。

    淑妃倒是泰然自若，仿佛并不生氣，淺淺一笑：“那么，本宮可就等著meimei提拔了?！?/br>
    李選侍忘乎所以，連連說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br>
    淑妃笑了一下，吩咐秋雁道：“去將去歲母家送進(jìn)宮來的那支芍藥海棠遍地紅珊瑚流蘇取來，本宮賞賜給李選侍，算是提前為李選侍賀喜?！?/br>
    秋燕答應(yīng)了一聲，便往后面去了。

    李選侍連忙下拜，謝淑妃的賞賜。

    淑妃和顏悅色道：“meimei不必如此多禮，你若晉幸了皇上，也是一件好事。后宮滿園春色，卻令那蘇若華一枝獨秀，委實說不過去。你好歹是皇上的正頭嬪妃，你若率先有孕，可大大好過那個蘇若華有了。meimei還當(dāng)奮力向上，怎么說，咱們也不能總讓一個下賤的奴才，騎在咱們脖子上?！?/br>
    李選侍被淑妃三言兩語捧的云里霧里，早已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只當(dāng)自己已是寵妃了，渾身骨頭都輕了三兩。

    片刻，秋雁將那支流蘇發(fā)釵取來，先請淑妃看過，方才雙手送到李選侍跟前。

    李選侍看了一眼，只見一支極精致華貴的流蘇，上面的海棠芍藥是以珊瑚雕刻之后發(fā)絲纏繞在釵頭上的，樣式繁復(fù)，甚是妖嬈。她出身尋常小官人家，從未得過如此精致奢華的首飾，自然滿心歡喜，連忙接了過去，再次拜謝淑妃。

    淑妃笑道：“好了，本想留meimei再說一會子話，然而本宮這里事情實在繁多。太妃娘娘適才還打發(fā)人來說，后個兒想在棠雪苑賞花，本宮還得布置，實在分身乏術(shù)，就不同meimei閑話家常了?！?/br>
    李選侍倒也識趣兒，便告退了。

    李選侍走后，童才人說道：“娘娘對此事如何看法？”

    淑妃不答，只笑睨了她一眼，說道：“你昨兒就看出端倪來了，竟舍得讓這個李選侍拔了頭籌？”

    童才人淡淡說道：“李選侍為人莽撞輕浮，皇上是不會看上她的。嬪妾昨兒去教她，不過是為了要拿她投石問路罷了?！?/br>
    淑妃微微一笑，說道：“李選侍固然莽撞輕浮，但蘇氏出身低賤，原不配伺候皇上，皇上不過是一時被她迷惑住罷了。本宮適才也說了了，李選侍能得寵，總好過那個蘇若華一直霸占著皇上?！?/br>
    童才人心中一動，面上不動聲色的問道：“娘娘是打算抬舉她么？”

    秋雁替淑妃重新倒了熱茶，淑妃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方說道：“你也好，她也罷，于本宮而言都可以。如今當(dāng)務(wù)之急，是除掉那個蘇若華。哪怕一時不能懲治了她，也得打消了皇上對她的寵愛。只有滿園皆春，那少了一朵花，皇上也就不會察覺了?！?/br>
    童才人咬唇不語，雙手緊絞著帕子，半晌起身向淑妃告去：“娘娘，嬪妾那邊還有些雜務(wù)料理，便先告退。”

    淑妃微微頷首，看她出去。

    屋內(nèi)頓時一空，只余這主仆二人。

    秋雁便問道：“娘娘，皇上當(dāng)真會看上那個李選侍么？”

    淑妃神色微有些懶散，淡淡說道：“能否看上，那得看李選侍自己的本事。但既有了這個由頭，下面的文章就好做些，畢竟見面三分情。”

    秋雁疑惑道：“然而，上回她在聽雨樓外唱曲，皇上連她的面都沒見，就給攆了回來，還叫李公公押著她來娘娘跟前唱曲以示懲戒。她這一次，就能成么？”

    淑妃說道：“不可同日而語，那一次皇帝正和蘇若華在樓上親親我我，為了討蘇氏的歡心，當(dāng)然看不得有人來礙眼?？扇缃袼松讼酉叮蔷土懋?dāng)別論了。”說著，她冷冷一笑：“只是近來，童才人竟想作壁上觀，坐收漁利。她也不想想，她不過本宮手里的棋子罷了。倘或她不肯為本宮出力，那本宮大可扶持別人。到那時，連半分雨露，她也別想分了?！?/br>
    秋雁頷首稱是。

    童才人出了翼云閣，急急的回了居所，吩咐琳瑯鋪排文房四寶。

    琳瑯侍奉著，疑惑道：“主子，這李選侍才送了一篇祈雨賦去，您這再送，會不會有東施效顰之嫌？”

    童才人聽著，沉吟道：“你倒是提醒了我，我竟疏忽了?！毖粤T，微一思索，看著桌上果盤中放著的削皮刀，她心生一計，拿起刀來向著細(xì)嫩的手腕便是一劃。

    柔嫩的皮膚頓時皮開rou綻，鮮血橫流。

    琳瑯被嚇得魂不附體，慌慌張張就要取金瘡藥來，拖著哭腔道：“主子，您有什么想不開的，何苦這般作踐自己！”

    童才人臉色微白，忍痛笑道：“無妨，我就是要取血為墨?！毖粤T，徑將血水遞入硯臺之中。

    蘇若華一夜未曾睡好，起來時微微覺得有些頭痛。

    芳年來服侍她穿衣梳洗，看她氣色不佳，眼下甚而有了烏青，十分擔(dān)憂道：“姑娘，可是身子哪里不適么？不若，待會兒奴才請?zhí)t(yī)過來？”

    蘇若華正欲說話，卻扭頭嘔了起來。

    芳年連忙替她捶背，又端來清茶與她漱口。

    蘇若華吐了一陣，沒能吐出什么，只干嘔了些清水，接過茶漱了口。

    芳年看著她這副模樣，原是十分焦急，卻忽然想到了什么，驚喜道：“姑娘，莫不是……”

    蘇若華微微一笑，緩緩搖頭道：“癸水才過，怎會有喜？不是，我只要夜里失眠，隔日就會干嘔，沒事的?！?/br>
    芳年聽著，頗有幾分沮喪，幾乎所有人都盼著若華姑娘快點傳出好消息來?；实鄄豢嫌H近旁人，而大周不能沒有儲君。雖則她承寵時日尚短，一時沒有喜訊倒也尋常，只是大伙都太過期待了。

    再則，如今這個僵局，倘或姑娘懷了身子，皇上必定龍心大悅，兩下見了面，這扭結(jié)自然也就解開了。

    蘇若華看著芳年那遮掩不住的失望神色，也輕輕嘆了口氣。

    她哪里不想早日有孕呢，甚而可以說如今的周朝后宮，她是獨承雨露恩澤，然而這種事到底還是急不得。

    來與她診脈的太醫(yī)也曾說過，她身子康健，正是最適宜妊娠的年紀(jì)，又是宜男相，只待時機成熟，必定會有孕。

    至于幾時才是時機成熟，那就要看老天幾時開恩了。

    芳年神色怏怏的替她梳頭，蘇若華看著鏡中她那喪氣的臉，不由笑了笑。

    她自奩盒之中揀了一支玉釵遞給芳年，忽的瞥見之前陸旻托李忠送來的那支并蒂菱花瑪瑙銀釵。

    蘇若華拈起那枚釵子，看著出了會兒神，問道：“昨兒晚上，皇上……”

    她話未說完，芳年連忙說道：“姑娘放心，皇上昨日是獨自歇在太和殿的，不曾招幸誰?！?/br>
    蘇若華卻笑了，說道：“皇上要不要招幸誰，都是情理之中。這滿后宮的女人，都是等著伺候皇上的?！笨谥须m是這樣說著，心里卻隱隱的歡快著什么。

    正在此刻，露珠急匆匆進(jìn)來，說道：“姑娘，不好了。今兒一早，李選侍送了一篇《祈雨賦》到太和殿?！?/br>
    蘇若華聽聞此事，一時沒有言語。

    芳年斥道：“那個什么李選侍，可是聽雨樓外唱曲的？前回被皇上整治的還不夠，這老毛病又發(fā)了！憑她送什么，皇上都不會理睬的。”

    露珠卻猛搖頭道：“非但不是如此，皇上收了她的文章，還賞賜了一方上好的松煙墨給她，說嘉獎她心系國家?！闭f著，便恨恨罵道：“聽聞她這會兒在外面四處招搖，炫耀皇上賞賜她的好墨?；噬弦舱媸堑?，什么《祈雨賦》，分明都是她勾引獻(xiàn)媚的手段，也看不出來么？！”

    芳年卻俯首在蘇若華耳畔勸道：“姑娘，這是李選侍是看見您與皇上有了嫌隙，所以才想趁虛而入。昨兒的情形，奴才看在眼里，皇上對您還是十分看重的。只要您往太和殿走一趟，在皇上跟前服個軟，皇上保準(zhǔn)誰也看不到眼里了。”

    蘇若華笑了一下，眼眸之中卻上一片清冷，她說道：“你們大約都忘了，我不過是個掌事宮女。李選侍才是皇帝正經(jīng)的嬪妃，她討好獻(xiàn)媚于皇帝，才是理所當(dāng)然。你們這樣罵她，不是顛倒了么？”

    露珠焦慮道：“姑娘，您說的輕巧，這皇上若當(dāng)真寵幸了她，又或?qū)櫺伊苏l，那豈不是……豈不是給人鉆了空子！”

    蘇若華淡淡說道：“倘或當(dāng)真如此，那也是皇上放了鉆子讓她們鉆?！闭f著，向她二人一笑：“你們也不必再勸了，我是不會去太和殿的?！?/br>
    露珠與芳年聽她如此說來，只好不再勸了。

    兩人雖焦心，但主子不著急，她們也只是瞎著急。

    蘇若華卻緊緊的捏著那枚銀釵，握的如此牢固，仿佛那銀釵已黏在了她的掌心之中，她瞇細(xì)了眼眸，在心中默默忖道：七郎，這一遭，我是不會去哄你了。

    如此，兩人便就僵了。

    陸旻在太和殿會見外臣，又或批閱奏章，午膳、晚膳都在太和殿。期間打發(fā)李忠回去取了幾樣?xùn)|西，蘇若華沒有過問，倒是露珠、芳年及春桃三個上心，追問李忠情形。李忠卻只是搖頭，什么消息也沒有。

    蘇若華面上的身份依舊是御前掌事宮女，她留在乾元殿處置日常事宜，足不出戶。后宮雖議論紛紛，一時也沒人敢到乾元殿來侵犯撒野。

    這一晚，陸旻照舊安歇在太和殿，倒是沒有招幸嬪妃。

    可笑那李選侍，白白企盼了一日，夜里又是沐浴熏香，又梳妝打扮，將自己精心收拾了一番，到了晚上竟再盼不來那招寢的消息。

    她按捺不住，竟派了人到太和殿使銀子打探。

    李忠怎會不知這些事情，揣摩著皇帝心意，指使下面的小太監(jiān)，沒收她的銀子，反倒排揎了她一頓，就說：“選侍，皇上嘉獎您為國之心，才賞賜您那方松煙墨。這災(zāi)情尚未解除，皇上哪兒來的心思寵幸嬪，就連最喜愛的若華姑娘，這兩日都沒見了。您這上趕著來侍寢，皇上就要疑心您送那篇《祈雨賦》的真實用心了?！?/br>
    三兩句話，將那人打發(fā)了回去。

    這人回去見李選侍，盡數(shù)轉(zhuǎn)述給李選侍。

    李選侍被羞的臉上青一塊紅一塊，一肚子的氣沒處撒，偏偏涮了她的人是皇帝，她又無可奈何。在屋里發(fā)了一會兒脾氣，只好倒頭睡去。

    第二天，因恐被人嘲笑，她便稱病不出了。

    然而，這翌日，玉泉宮又出了一件新鮮故事。

    童才人將一篇以己身鮮血書成的《龍王經(jīng)》送入千佛殿焚燒，向上天禱告，以求降雨。

    此舉，震驚六宮。

    太后與太妃都親自褒獎了童才人一番，貴妃、淑妃皆有賞賜。

    而皇帝，除卻一份豐厚的封賞外，卻再無表示。

    然而饒是如此，也令群妃眼紅，一時里六宮祈福成風(fēng)，有發(fā)誓念誦千遍經(jīng)文的，有許愿天不降雨便不再如葷的，亦有繡求雨經(jīng)文的，竟還有嬪妃散了發(fā)髻，繞著長街高誦“天佑大周”的。

    好端端的一處行宮，竟成了一個誦經(jīng)禮佛的道場。

    第七十五章

    玉泉宮好一番熱鬧, 嬪妃們競相祈福誦經(jīng)，也成了一道難得的景致。

    然而這番熱鬧卻并沒能打動皇帝的心腸，除了口頭褒獎并循例的賞賜外, 眾連皇帝的面也見不著。

    雖如此, 這些一心討寵的女人，只當(dāng)此舉奏效, 越發(fā)賣力起來。

    而陸旻在太和殿里, 每日為如何周轉(zhuǎn)調(diào)撥銀兩發(fā)愁，國庫已調(diào)撥了許多過去，到底不能足夠。除卻安撫百姓，以度災(zāi)年, 陸旻今歲更想于旱情各地廣開蓄水池，于澇區(qū)興修河堤。黃淮地區(qū)，旱澇交替, 總是周朝統(tǒng)治者的一塊心頭大。陸旻曾召集工部、戶部官員商議此事，要拿出個一勞永逸的對策。眾臣子議論了許久，除卻大修水利工程外, 并無良策。然而這等巨大工程, 耗費人力物力無數(shù)，雖是好事，但如若調(diào)度無方，反倒易激起民變。

    陸旻正為此事焦頭爛額，忽聽殿外有人高誦佛號，他暴躁不已, 大喝道：“這是什么，如此膽大，敢在太和殿外這般喧嘩！”

    李忠忙出去看過，回來報道：“皇上，這是花才人在外為國祈福，所以如此誦經(jīng)?！?/br>
    陸旻怒道：“既要為國祈福，誦經(jīng)為何不去千佛殿？！繞著朕辦公的大殿吵嚷不休，是何居心！”

    李忠回道：“皇上，這花才人說她在佛前發(fā)了宏愿，要圍著太和殿繞九十九圈、念誦八十一遍求雨經(jīng)文，所以才如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