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蘇若華立在木影壁前, 看著霍長庚那昂揚背影逐漸遠(yuǎn)去，心里踏實了幾分。

    霍長庚的為人，如陸旻所言, 忠正耿直, 又是個肯扶危濟(jì)困的良善性子，既答應(yīng)了她, 便一定會代為照看她家人的。

    她不敢求旁的, 只要母親、兄長及jiejie平安就好。

    正兀自出神，背后卻突然出來一聲俏皮的口哨音。

    蘇若華皺了皺眉，莫說此處是養(yǎng)心殿，皇帝的住處, 便是在皇宮大內(nèi)，又怎能有如此浮浪行經(jīng)？

    她轉(zhuǎn)頭看去，果不其然, 西平郡王陸斐正踱著步子，緩緩走來，那雙含情的風(fēng)流桃花眼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蘇若華微微欠身, 道：“原來王爺還不曾離去?！?/br>
    陸斐笑了笑：“本王適才去東凈了, 非是如此，倒也看不見這出好戲了?！?/br>
    蘇若華不欲同他糾纏，行禮罷，便要往回走。

    陸斐揚聲道：“蘇宮女，與外臣私相授受，論宮規(guī), 該如何處置？”

    蘇若華止步，回身向他一笑：“王爺說笑了，奴才幾時與外臣私相授受？”

    陸斐笑道：“莫非本王的眼睛出了毛病，方才瞧見在這兒有說有笑的一對男女，不是你與那霍長庚？”說著，他一步步走到蘇若華跟前，忽然俯身低聲道：“蘇宮女，你好大的膽子。背著皇兄，敢里通外臣！你說，若是本王把你和霍長庚在外頭的事兒告訴皇兄，他會不會生氣??？”

    蘇若華臉上笑意漸深，這陸斐想要威脅她，那可真是選錯了人。

    她在宮里這么些年了，也替恭懿太妃私下辦過許多不能見光的差事，又豈會怕這等言語威懾？

    她朱唇微揚，淡淡說道：“王爺說什么，奴才聽不明白。王爺若咬死了奴才與霍大人有私，霍大人尚未走遠(yuǎn)，不如將他請回，一道去皇上跟前分辨?zhèn)€明白。然而王爺空口白牙，想要誣陷奴才，那是萬萬不能夠。這宮里辦事，講究一個真憑實據(jù)。王爺，可有憑據(jù)？”

    用這空話想要威脅她？簡直是笑話。她又不是第一天入宮，什么也不懂的毛孩子！

    陸斐長眉一挑，這小女子竟是個刺兒脾氣，一分虧也不肯吃的！

    他倒并不生氣，心里還生出了幾許贊賞之意，點頭笑道：“蘇若華，果然厲害。不愧是服侍了皇兄多年，能把皇兄勾的神魂顛倒的人?！?/br>
    蘇若華不喜歡聽這樣的話，仿佛她就是個天生的狐媚子，專一迷惑帝王的。

    她說道：“王爺，如無別事，奴才還要回御前服侍，不陪王爺閑話了?！?/br>
    陸斐卻不讓她走，揚聲道：“同霍長庚就可以說說笑笑，不急著回去服侍，與本王就是說廢話了?！?/br>
    好不憊賴！

    蘇若華有些沒脾氣，便問道：“王爺還有什么吩咐？”

    陸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齊齊整整的糯米牙，說道：“你家人既在關(guān)外，你怎么不去求皇兄照拂，或者索性赦免了他們，將他們招回京城？”

    蘇若華聞聽如此，料知方才的話，他必是全聽見了，看這西平郡王滿臉戲謔的模樣，也不似當(dāng)真想要告狀，再則她同霍長庚又無半分不能告人之處。

    當(dāng)下，她說道：“王爺說笑了，奴才家人是被朝廷責(zé)罰，發(fā)配邊關(guān)的。奴才不過是個宮女，哪來的臉面求皇上去赦免？”

    陸斐瞧著她，嘴上雖說的隨意，那雙清澈的眼眸里卻依然有些惆悵的思緒，他不由瞇細(xì)了眼眸。

    蘇若華生的很美，這是毋庸置疑的。

    但她既非如貴妃那般艷麗的刺眼，又不似淑妃那素雅到清冷，她就像一輪皎月，溫婉柔潤，朦朧的光輝灑在人的心頭。

    陸斐咂了一下舌，又說道：“那你怎么不來求本王？”

    蘇若華甚是詫異，不由抬眸看向陸斐，見他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只是眼里好似有那么一抹認(rèn)真。

    但聽他說道：“不哄你，本王在邊關(guān)軍中也有不少熟人朋友，要照看個把人，輕而易舉。”

    蘇若華心里卻道：你是我什么，我倒能來求你？沒得又是捉弄人，看著我苦苦哀求，臨末哈哈笑一場。

    想著，她臉上還是露出一抹溫婉謙恭的笑意，說道：“王爺好意，奴才心領(lǐng)了。奴才沒有這么大的臉面，王爺抬愛了?！?/br>
    傲！

    陸斐心底，只浮出這么一個字來。

    他搔了搔頭，忽從腰帶上解下那枚并蒂蓮花的白玉佩，遞給蘇若華：“這個，給你吧?！?/br>
    蘇若華吃了一驚，退后幾步，說道：“王爺，宮女私相授受，可是要受杖刑的?！?/br>
    這西平郡王瘋癲了不成，開什么玩笑不好，竟要把隨身佩戴的玉佩給她！再說，兩人又有什么瓜葛，她憑什么拿他的東西？

    陸斐說道：“權(quán)當(dāng)謝你沒把上次本王在街上鬧笑話的事，告訴皇兄。不然，皇兄又要罰我禁足思過了。”

    蘇若華搖頭道：“王爺，莫再捉弄奴才了，奴才不能收?！?/br>
    陸斐突然有些光火，她能將家人托付給那霍長庚，就不能收自己的東西么？他大步上前，竟捉住蘇若華的手，把這枚玉佩硬塞在她手里。而后，竟揚長而去。

    蘇若華追了兩步，又怕被人瞧見反倒惹出是非，更不敢高聲喊他，只得任憑他離去。

    陸斐出了養(yǎng)心殿，心頭略微冷靜了幾分，不由自嘲一笑：自己這是怎么了，瘋魔了么？

    他人雖荒唐，卻從來不和女子胡亂玩笑糾纏，更別提這是宮中的宮女了。

    只是看她能和霍長庚說笑，卻不理會自己，不知怎的，竟生出了幾分不甘心來。

    論起來，他們才算老相識。

    蘇若華是陸旻做皇子時的宮人，他們也算見過幾面。那時候，陸旻不得先帝喜愛，備受冷落，有時還受旁的皇子欺凌。蘇若華替他出過幾次注意，都令他印象深刻。一次是小四合香；另一次，先帝在御花園辦賞花宴，令諸皇子當(dāng)場作畫，由眾臣評價高低，給與賞賜。陸旻書畫雖好，但如此規(guī)則卻極為不利。然而，他當(dāng)場畫了一幅春日牡丹圖，竟當(dāng)真引來蜜蜂蝴蝶，震驚全場。

    當(dāng)場便有皇子指摘他必定是在顏料中調(diào)了蜂蜜，然則先帝派人查驗，并未發(fā)現(xiàn)證據(jù)。最終，陸旻拔了個頭籌，那個告發(fā)他的皇子卻落了個嫉賢妒能、小肚雞腸的斥責(zé)。

    待宴席散了，他私下悄悄問陸旻怎么個緣故。原來，這是他那位貼身宮女替他研墨時，將一種花粉兌了進(jìn)去。這花粉無色無味，卻極招蜂蝶，故有此奇觀，人卻不能察覺。

    此雖是小巧功夫，也不算光明磊落，但宮廷內(nèi)斗，陸旻又常年累月遭受不公對待，再要去說什么公平競爭，本就是一場笑話。能吐一口惡氣，也是好的。

    陸斐記得，當(dāng)時蘇若華跟在陸旻身后，溫婉安靜，雖還是個豆蔻少女，卻已然光華內(nèi)斂。

    幾年的功夫，就出落的如此出眾了。

    陸斐念著這些舊事，不由自主的笑了，他莫不是瘋了，糾纏起皇兄的人來了！

    跟著他的小太監(jiān)福貴，瞧他主子這副傻樣，問道：“王爺，您這是怎么了？有什么高興事兒，說出來也讓奴才高興高興?！?/br>
    陸斐仰首，望著天際流云，莞爾道：“沒什么，本王遇到了一位舊交?！?/br>
    對，他們就是舊交。

    蘇若華握著那玉佩，宛如握了個燙手山藥，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東西若叫人知道了，那是要生出是非的。

    西平郡王當(dāng)真是憊賴荒唐，他一時興起，卻叫她如此為難。

    蘇若華略一思忖，先回了一趟體順堂，將這玉佩放進(jìn)了一口掛了鎖的小箱奩內(nèi)，方才轉(zhuǎn)回東暖閣去侍奉。

    一日無事，朝政果然繁忙，陸旻不是批閱奏章，便是會見外臣，諸事繁雜，甚是傷神。

    蘇若華不懂這些，不過在旁替他研墨、添茶、焚香、收拾折子，趁此功夫，也把這屋中各處擺設(shè)，什么地方放什么東西都看了一遍，記在心中。

    外來臣子，見此地竟添了個宮女伺候，頗為好奇，當(dāng)著皇帝的面，自是不敢放肆，只是輕描淡寫的看上幾眼，兀自琢磨：皇帝登基三年無子，后宮恩寵更是稀疏。這養(yǎng)心殿里忽添了個如此秀色的宮女，怕是皇帝再也不進(jìn)后宮了。

    蘇若華侍立一旁，看著陸旻那俊美面龐上，時而沉靜，時而神采飛揚，與朝臣議論之時，亦是老成沉穩(wěn)，時時彰顯出了城府深沉，心里有些唏噓亦有幾分喜悅，他是真正蛻變成了帝王。

    傍晚，燕喜堂擺了晚膳。

    李忠看著太監(jiān)將菜上齊，便都退了下去，有蘇若華在這兒，哪兒還用的著他們。說不準(zhǔn)，皇帝還看他們礙眼呢。

    須臾，陸旻過來入席，他換了一件月白色五爪金龍長衫，頭上沒有戴冠，滿面意氣風(fēng)發(fā)。

    他快步走到桌邊坐下，看著滿桌佳肴，雖都是御膳上的例菜，卻微微動了幾樣。

    陸旻抬眸，含笑看著蘇若華：“是你吩咐御膳房的？”

    這幾樣菜都是他素日愛吃的，雖未大動，但只烹調(diào)配料上略微動了動，那就大不一樣了。

    沒人知道他的飲食喜好，即便是李忠，卻只除了她。

    或者說，陸旻的所有習(xí)慣喜好，都是她一手促成的。

    蘇若華洗了手，過來替他布菜，嘴角噙著一抹淺笑：“皇上政務(wù)繁忙，辛苦了一日，再吃不上兩口合意的飯菜，那也忒可憐了。”

    她笑的俏皮，令陸旻心里癢癢的，他莞爾道：“添副碗筷來，坐下咱們一道吃?！?/br>
    蘇若華有些為難：“皇上，這不合規(guī)矩?！?/br>
    陸旻微微一笑：“宮里，朕就是規(guī)矩?！?/br>
    蘇若華聽著這蠻不講理的話，心里倒也有幾分甜意，便在對面淺淺的坐了。

    陸旻親手替她盛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輕輕說道：“朕，想和你這般吃一輩子的飯。”

    第四十章

    一輩子么……

    這話單聽他說來, 倒還當(dāng)真令人心動。

    眼下陸旻正在新鮮頭上，自是什么話都說的出口了，但倘或到了膩煩的那一天, 莫說如眼下這般相處了, 只怕她連在跟前站一下，都會覺得礙眼。

    不是她自卑自憐, 這樣的事在宮里上演了太多太多, 多到連她這么個宮中的老人都記不清了。

    能始終被皇帝記著的，永遠(yuǎn)不過是那么寥寥數(shù)人罷了。

    這世上的男人，大概都是相似的吧。

    自己回來之前，淑妃不是備受恩寵么, 眼下瞧來也就不過如此了。

    想起白日里，他對自己說的那件事，如今想來倒像是哄自己的玩話, 他是個有三宮六院的皇帝，怎會委屈自己至如此地步？

    蘇若華只覺心中有些不舒坦，然而看著陸旻那張年輕俊逸的面龐, 卻又什么話都說不出口了。

    也罷, 且過一日是一日。

    她微微一笑，執(zhí)起筷子默默用膳。

    陸旻興致甚佳，自盤中揀了一塊酸梅小排，放在她盤中，莞爾道：“朕記得，以往你很愛吃這個。朕這兒的御膳房, 手藝雖及不上你，等閑倒也過得去，你嘗嘗。往后若再想吃什么了，盡管去吩咐?！?/br>
    蘇若華先將那排骨吃了，酸甜軟爛，酥香不膩，極逗人的食欲，方才淺笑說道：“皇上又說笑了，御膳房的師傅，都是民間千挑萬選出來，又在宮里歷練了許久，伺候過先帝的人。奴才這點點手藝，在這些師傅面前，哪里上的了臺面。也就是皇上吃絮煩了，所以看著清粥小菜新鮮罷了?！?/br>
    陸旻握著烏木包銀筷，筷上的銀鏈條叮叮作響，笑道：“何必如此自謙，你的廚藝，是連先帝也贊許過的。若非有你，恭懿太妃也未必能固寵那么多年了。再說，御廚雖好，顧忌卻多，前怕狼后怕虎，還有什么時令菜不敢上的忌諱。伺候年節(jié)大宴也罷了，尋常不過依例行事的官面文章，呆板無趣。”

    皇帝所說之事，倒也并非夸大其詞。當(dāng)初先帝尚在，蘇若華為幫慧妃爭寵，是在飲食上挖空了心思的，復(fù)原了許多古方舊譜，除卻先帝流連忘返，倒也把太妃、陸旻等人的胃口養(yǎng)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