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_分節(jié)閱讀_9
被注射過鎮(zhèn)靜劑的晁澤躺在病床上,夏鈞甚至不確定,他還能不能醒來。 夏鈞自己再清楚不過,穆元卓論文里描述的方法走在學科的最前沿,他這次失手了,也不可能指望普通醫(yī)院的醫(yī)生把晁澤治好。夏鈞在他床前枯坐了一夜。被注射過藥劑的晁澤很安靜,安靜得像是要就此跟這個世界斷掉瓜葛,安靜得讓人忍不住去憐惜他?!叭绻隳芎煤玫男堰^來,什么我都不在乎了,阿澤…求你了,醒過來吧?!?/br> 夏鈞給自己旅行在外的老板發(fā)了郵件,到此刻他唯一能求助的大概也只有這位先生了。夏鈞隱去了自己跟晁澤之間的關系,詳細描述了晁澤的情況,在信件末尾懇求自己的老板能夠回國一趟。在那之前,夏鈞只能靠自己和醫(yī)院提供的鎮(zhèn)靜劑來阻止情況變得更糟。 晁澤的意識始終混亂,那一夜昏迷過去之前還能叫出穆元卓的名字,但他之后的幾次短暫醒來,都不能夠認出眼前的人。更多時候他在沉睡,靠著打點滴來維持生命。 第二天晁澤的電話開始瘋響,他的助理打電話過來。夏鈞在此之前從未接觸過晁澤的人際圈子,也沒見過他身邊什么人,但助理的電話不能不接,聽說了晁澤的情況之后,助理表示要到醫(yī)院來。 夏鈞打來熱水,替晁澤擦了擦臉。心知他的助理一旦得知始作俑者是自己,必然是少不了埋怨和甚至更為嚴的追責。但事情是他一手推到這個地步,也實在是難辭其咎。比后悔更多的,是心痛??吹疥藵苫杳灾卸疾话卜€(wěn)的樣子,夏鈞覺得自己錯了。因愛生怖,因愛生妒,他被妒忌蒙蔽了雙眼,忘記了最開始和晁澤在一起,是因為愛。 門被敲響,晁澤的助理來了。 夏鈞把毛巾放回臉盆里去,理了理衣服走過去開門。他心想,無論對方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他也都要受著,都是他該得的。 入眼是一個長相周正的年輕男人,五官甚至帶著點稚氣,夏鈞瞇起眼,正覺得這人有幾分眼熟,來人卻睜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用一種幾乎要失聲驚叫起來的語調說出:“元卓哥!你回來了?!” 第二十五章 【你還好嗎】 夏鈞至少愣了半分鐘沒有回過神。然后他拉住了那個男人,一字一頓地問,“是我長得很像穆元卓,還是,就是穆元卓?” 助理以一種難以置信的古怪表情注視他,似乎夏鈞講了一個明知不好笑還要講出來的爛笑話:“你……?” 夏鈞不必再等下去了,助理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原來…… 是這樣的…… 夏鈞腦中飛快閃現自從認識晁澤以來發(fā)生的一切,晁澤說過“或許我對夏醫(yī)生來說,只是個普通病人,但是夏醫(yī)生對我來說很重要”;在被催眠回憶起過去的時候,他們交換了一個吻,那時候晁澤眼里亮亮的,對他說“我喜歡你,是這樣的喜歡”;他們在情事過后相擁而眠的時候,晁澤口中不斷呼喊的那個名字……最后夏鈞想到了穆元卓論文里提過的自我催眠。 原來所有的所有…… 竟然是這樣的。 夏鈞胸口劇烈起伏,在助理驚訝和無措的眼光里,推開了他,突然間沖了出去。他跑出房間,沖下盤旋的樓梯,一路奔跑到醫(yī)院門口的小廣場。手撐著冰冷的石凳子,夏鈞這才得空慢慢把這口氣喘勻。 他想起晁澤意識尚且清醒時說的最后一句“你不能這樣對我,不能這樣對我們”。夏鈞心里一陣鈍痛,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了,原來痛苦到了極致,不是一根針、一把劍插進去的那種尖銳感,而是漫長又深重的折磨,像沉入水中,被四面八方涌過來的潮水擠壓,慢慢被剝奪掉呼吸和生機。他無法形容那種壓抑和心頭炸裂的苦楚,甚至原本應該是甜蜜的橋段都變得讓人更加難過起來。 如果他是穆元卓,那么一開始催眠自己忘掉晁澤,后來又想催眠晁澤忘掉自己…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伤麑κ虑榈默F狀無能為力,晁澤躺在病床上意識不清,能否醒來尚且是個未知數,而他自己呢,他自己……夏鈞意識到如果他真的是穆元卓,那么他早就孑然一身了,父母早就離世,只不過留了一堆用不上的遺產給他,而唯一一個愿意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正因為自己的莽撞躺在醫(yī)院里。夏鈞清晰地感覺到了自己情緒的崩潰,他甚至想到了就此了結。 夏鈞被抽去全身力氣似的,扶著石凳坐了下來。他眼里很空,只是面無表情地呆坐在那里,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醫(yī)院門口待一段時間會看到很多東西。呼嘯而至的救護車上抬下來擔架,擔架上的人頭部血rou模糊,像是剛剛從一場械斗里退出來。有年邁的老人弓著背往外走,手里拿著白色塑料袋裝的西藥。他看起來情況不太好,頭發(fā)已經是失去光澤的灰敗,手也是顫抖的,但他緊緊攥著那一小袋藥,好像這樣可以在世上活得久一點。還有年輕女孩子在男伴的陪同下走進去,他的手攬著她的腰,年輕女孩的眼里寫著羞澀和憧憬。長幼,生死,離去和歸來……個體的生命于莽莽蒼蒼的宇宙而言,是那么渺小又無力。但每個人都在很用力的活下去,即使被意外傷害,即使被時間摧折,還是很努力地在掙扎,向著生的方向伸過去自己的手。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一個折磨連接著另一個,但我們還要抗爭,還要努力地活下去,還要貪戀這樣脆弱又渺小的生命?;钕氯ィ艜邢M?。夏鈞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也許很長,也許只是一瞬間。懷里揣的手機突然振動了起來,是該給晁澤喂藥的鬧鈴提醒。夏鈞守住了心底那點微弱的火光,緩慢地邁著步子,朝病房的方向走去。 再見到晁澤的助理,讓夏鈞有種恍如隔世之感。那個叫他元卓哥的男人正有些茫然地在病房門口張望,夏鈞快走了幾步,“怎么了?”見到他來,助理才松了一口氣。“澤哥醒了,但是看著,不大好…” 夏鈞心頭猛跳,以為晁澤做出了什么傷害自己的事,在他詢問的目光下,助理有些為難,“澤哥好像,忘記了一些事情……”助理說得很輕,夏鈞卻聽懂了。 他三兩步沖了進去,看到晁澤已經坐了起來,手里握著一個玻璃杯子在慢慢喝水。見到他的一瞬間,晁澤握住杯壁的手緊了緊,然后微微偏頭,露出一個有些困惑的表情來,“有……什么事嗎?” 夏鈞心一沉,睜大了眼睛不讓自己在人前掉下眼淚,“我,我是誰?” 晁澤笑了笑,然后用看怪人的眼光看向他,“這位先生,你還好嗎?” 第二十六章 【留下】 就算晁澤的助理不說,夏鈞也明白,有些該是他的責任是推脫不掉的。 比起找回他使自己忘掉的屬于穆元卓的那份回憶,他更在意的是,晁澤的精神狀況到底算不算好了。拍出來的片子里顯示晁澤腦部一切正常,但夏鈞清楚,這些都不能說明問題,他不知道這次嘗試會不會對晁澤的意識造成永久性的損傷。眼下晁澤表現出來的,只是遺忘了關于他的所有事,會不會有其他問題,夏鈞不敢保證。有些人在巨大的痛苦面前會選擇性遺忘,也許真的是發(fā)現夏鈞試圖催眠他的那一刻使晁澤難以承受,他的身心出于自我保護,而封閉了關于穆元卓……關于夏鈞的記憶。 被徹底忘記,這原本,應該是穆元卓想要的。夏鈞卻不想,或許是因為自己還沒有喚醒屬于穆元卓的那部分記憶,也就沒有找回當初離開晁澤的心情。夏鈞在催眠晁澤之前,是準備要跟他天長日久在一起,才下了決心排除障礙。眼下即使知道了真相,比起暫且還沒拾回來的穆元卓的記憶,夏鈞對于被遺忘這件事更加心痛。 晁澤面上的表情禮貌卻很疏離,夏鈞眼前被水汽糊住,卻不愿在這樣的晁澤面前露怯,“沒事……” 一開口發(fā)現自己的聲音說不出的沙啞,對于這樣的失態(tài),夏鈞很窘迫,清了清嗓子,緩聲道:“我是心理醫(yī)生,你的助理叫我過來。你可能需要一些治療?!?/br> “是嗎?”晁澤摸了摸自己的頭,態(tài)度依舊在和善中保持著距離感,“我感覺還可以,沒發(fā)現自己有什么問題?!?/br> 夏鈞強撐著沒有把臨近崩潰的表情寫在臉上,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是,不是很嚴重的問題。晁先生只是精神壓力大了,治療一段時間對身心健康比較好?!?/br> 他說完有些忐忑,害怕晁澤一句話就拒絕了他,那他再也找不到什么合適理由留在晁澤身邊。夏鈞有種小學生等待班主任評價作業(yè)的緊張,晁澤打量了他片刻,露出一個松快的笑容,“也好,那就麻煩醫(yī)生?!?/br> 夏鈞激動地握緊了自己的手。 晁澤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惹得夏鈞內心一陣波動,然而晁澤只是問他“對了,應該怎么稱呼?” “……夏鈞,鈞是千鈞一發(fā)的鈞?!?/br> 他知道此刻也許不該報出這個名字,因為他無法去跟晁澤的助理解釋,自己為什么變成了另一個人。但他尚未找回穆元卓的記憶,對于那個本屬于他的名字依然有些抵觸。拋棄晁澤的是穆元卓,而夏鈞,是想要跟晁澤一輩子好好生活下去的。 夏鈞看著坐在床上的晁澤,他身上穿著自己換上去的睡衣,手感很好的柔軟的布料,跟自己的是同個款式。他們曾經穿著同樣的衣服相擁在一起,房間暖色的燈光和擁抱時的溫度,夏鈞都還記得清楚。他剛剛經歷了心情的大起大落,幾乎是情不自禁想從晁澤身上汲取一點慰藉。但是他們之間隔了太多事,夏鈞的目光一寸寸描繪過他的臉,他有些期待能從晁澤眼里看到一絲熟悉,好讓自己能找到理由放任一點軟弱。 可晁澤只是點了點頭,語氣平平地回道:“好的,以后就辛苦夏醫(yī)生了?!彼哪抗馍踔翛]有在夏鈞的身上停留。 夏鈞再也忍受不了,從病房快步走了出去,此刻他很需要抽一支煙。 助理說叫他小張就好,雖然夏鈞對他沒有印象,小張對他卻很親熱,一口一個元卓哥。夏鈞對這個名字感到不自在,但又不知該如何告訴小張這個漫長而磨人的故事,只能生受了。小張以為穆元卓是出國留學才會幾年不見蹤影,后來一直沒見穆元卓回來過,私下里還推測是不是他跟晁澤之間的關系出了一些問題。他對穆元卓的印象應該是很好,見了夏鈞之后毫無芥蒂地把所有事一股腦地想說給他聽。聽著小張的說法,夏鈞有些不寒而栗,穆元卓雙親都已離世,孑然一身,從他被囚禁起來一直到逃出去,居然連晁澤身邊的人也不知道。或者說,從前共同認識他們的人都不知情。晁澤一度切斷了穆元卓跟這個世界之間的所有聯系,把一個優(yōu)秀驕傲的青年從云端拽落泥潭。 該恨他么? 夏鈞說不上來,他感受不到自己就是穆元卓這件事的真實性。他想要自己的戀人多愛自己一點,卻猝不及防傷害了對方。他不知道穆元卓在自我催眠的時候是怎么想的,如果穆元卓要堅定地離開晁澤,他應該留有從前的記憶讓自己時刻保持警惕,畢竟晁澤看起來是不會輕易放棄的人,世界很小,總有被找到的那一天。難道穆元卓就沒有想過,當完全失去記憶的自己,再次對上晁澤的時候,還有可能會心無芥蒂地再愛一次么? 夏鈞心里更亂了,他不敢貿然再催眠自己找到記憶。只能先留在晁澤身邊,等自己那位在學界頗有聲望的老板回來,先確認晁澤的意識是否受到了損傷,再做其他打算。 第二十七章 【不能失去】 晁澤的情況看起來沒有異常,除了記不起穆元卓和夏鈞,其他一切都很好?;氐郊抑箨藵蓪ο拟x是他鄰居這件事感到很詫異,他站在門口饒有興趣地打量對門的夏鈞,“這是,小張安排的嗎?”晁澤嘴角帶著點笑意,似乎覺得助理太小題大做了,“是不是我有什么嚴重到不治的病癥,要夏醫(yī)生這樣看護我?” 夏鈞壓下心頭種種情緒,“只是很巧?!彼f這句話的聲音很輕,像是聲音再大一點就連自己都不能同意。 晁澤“哦”了一聲,“是覺得夏醫(yī)生有點眼熟,但又不太想得起來。我們之前沒怎么打過招呼吧?” “都是各忙各的。下了班就回自己家,接觸……不多?!?/br> 寒暄過后,晁澤顯得有些意興闌珊,一腳邁進了自己的房間里,回頭來笑笑,“那以后有機會多接觸吧,小張說夏醫(yī)生在專業(yè)上很厲害的?!?/br> “好?!?/br> 看到他關上門,夏鈞松了一口氣。撇開心里種種復雜情緒不說,晁澤記憶的脫節(jié)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小張來向夏鈞求助的時候,夏鈞沒有戳穿晁澤之前的說法。只是告訴小張,為了不刺激到晁澤,可以讓自己先以心理醫(yī)生的身份接觸他,不用穆元卓的名字。對于晁澤搬到他隔壁的事,小張似乎也不驚訝?!斑@段時間我們都說澤哥變了很多,在猜是不是元卓哥你回來了,沒想到果然是這樣的。他以前也這樣小氣,都不舍得讓我們見你。好像多看一眼你會多掉一塊rou似的?!?/br> 小張有點自來熟,之前跟穆元卓之間可能關系也不錯,還跟夏鈞抱怨“以前也是這樣,我們還在小工作室的時候,元卓哥你一來澤哥就開心得跟什么似的,大家都說你好看也喜歡找你說話,結果這樣幾次之后,你再來澤哥就直接把你帶到小房間去了。我們看都看不到。你說我澤哥怎么總是,在這點上想大氣都大氣不起來呢?” 夏鈞靠在門上,盯著晁澤關上的門,心里過了很多的事。要不要在確認晁澤治好之后就放棄他,要不要找回穆元卓催眠自己丟掉的記憶……他想了很久,卻一個答案都找不到。題目并不難,無非是和不是兩個選擇,但每一種都太需要勇氣了,他放棄了這樣無謂的自我掙扎。 如此巨變,也不過在兩天之內發(fā)生。夏鈞的冰箱里放著兩人一同去超市買回來的蔬菜,天冷了,他們準備在家里吃火鍋的。從外面回來,夏鈞手腳一時還沒回暖,于是他搓了搓手,打開了空調。沒有暖氣的南方,冬天是很難過的,他有些想念屬于人體的溫度了。妥協地想著,等到老板回來,確認過晁澤沒問題再做下一步打算吧?,F在偷得一時好光景,將來無論走到哪一步,都能留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