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漫長的旅途終于要結(jié)束了,洛嬋的眼眸頓時一亮,遲長青摸摸她的臉,低聲道:“嬋兒一路上辛苦了?!?/br> 洛嬋搖首,在他手心里寫:夫君和二兄才辛苦。 遲長青忍不住笑了笑,將那細白的指尖握入掌心,望著洛嬋,一顆心頓時軟成一團。 過了片刻,遠處傳來馬蹄之聲,是洛澤之回來了,轉(zhuǎn)瞬便到了近前,他撥轉(zhuǎn)馬頭,揚聲對趕車的隨從道:“我方才看了一下,前方有一座荒廢的道觀,今晚暫且借地歇息?!?/br> 道觀荒廢了有些年頭了,風(fēng)吹雨淋,無人修繕,看起來十分破敗,墻皮剝落,上面爬滿了蒼翠的青苔,洛嬋站在殿里仰頭看,屋頂破了一個大洞,夕陽余暉照落進來,輕塵肆意飛舞著,點點金色。 遲長青在她旁邊,也跟著抬頭看了看,道:“唔,破了一個洞?!?/br> 旁邊的洛澤之拿了水囊進來,遞給洛嬋,聞言便隨口道:“破洞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又不會下雨。” 豈料洛澤之一語成讖,晚上突然就變了天氣,狂風(fēng)陣陣,電閃雷鳴,刮得那瓦片不住往下滑落,摔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 洛嬋往墻角靠了靠,然后看向她二兄,眼神里帶著幾分幽怨,洛澤之摸了摸鼻子,輕咳一聲道:“這下午的時候不是好得很么,誰知道晚上開始作怪了?!?/br> 但這時候也沒有更好的去處,遲長青找了一個角落,離那破洞有些遠,讓洛嬋不至于被雨淋到,洛澤之升起火堆,暖黃的火光驅(qū)散了黑暗,遠處不知從哪里傳來了野貓的叫聲,透著幾分幽暗嘶啞,在這夜色里如鬼魅一般,十分瘆人。 洛嬋忍住懼怕,往遲長青身邊靠了靠,遲長青索性將她攬入懷中,低聲問道:“餓了么?” 洛嬋搖首,她下午吃了一些干糧,這會兒還不餓,遲長青又問:“困不困?” 對面的洛澤之忍不住抖了抖,輕嗤一聲,道:“你別把她當(dāng)小孩子哄,rou不rou麻?” 洛嬋紅了臉,瞪了她二兄一眼,洛澤之便閉了嘴,朝天翻了一個白眼,他打心眼里覺得遲長青就是揀了便宜,拱了他家的白菜,他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人品還行,否則早就被他打斷腿了。 但如此地直接面對兩人相處的情景,洛澤之還是有些不適,總是想要刺一刺他,俗稱找茬。 然而洛嬋總是護著她家大將軍,洛澤之就沒法了,只好悻悻地添柴,一邊在心里嘀咕,meimei大了不中留,唉,胳膊肘開始往外拐了。 不多時,風(fēng)住了,大雨嘩嘩而下,順著那個破洞往里灌水,好在他們在的位置有一個臺階,不至于教雨水熄了火堆,風(fēng)雨夜深,洛嬋聽著遲長青與她二兄閑聊,不知怎么,就說起了他在漠北的事情來。 洛澤之對于定遠大將軍過去的事情十分感興趣,遂多問了幾句,遲長青也樂得在小舅子這里提升一下形象,便有問必答,直到他隨口道了一句:“老將軍在世時,鮮少有敗仗,可惜昌平山谷那一戰(zhàn)……” 遲長青突然靜默,洛澤之說話很少過腦子,這會兒立即反應(yīng)過來,遲長青的父親正是在那一役戰(zhàn)死的,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 遲長青搖搖頭,他撿起柴枝,將火堆撥了撥,然后才道:“昌平山谷那一戰(zhàn),輸贏是早已定下了的?!?/br> 洛澤之愣了愣,沒反應(yīng)過來,道:“怎么說?” 遲長青抬起頭來,望著他,十分平靜地道:“我父兄一生都在漠北,征戰(zhàn)無數(shù),不敢說從無敗仗,但唯有兩次戰(zhàn)況異常慘烈,一次是弘光三十七年冬月的昌平山谷,一次是四十年八月的黑石灘一役,這兩次敗仗,便要了他們的性命?!?/br> 說到這里,他頓了片刻,才繼續(xù)道:“我大哥臨死的時候,便叫我離開漠北,再不要回去了,只不過,我沒有聽?!?/br> 洛澤之則是在思索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震驚道:“你的意思是,你父兄之死還有別的內(nèi)情?” 遲長青勾了勾唇角,那不是一個笑,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很淺,卻透著一股子冷漠的意味,他道:“漠北收復(fù)之后,我遇到過一次刺殺,不過對方在失敗之后全數(shù)自盡而死。” 洛澤之恍然頓悟道:“所以你那時候并不急著回京,而是借故在北漠逗留了一年?” 遲長青不置可否,那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先帝病重,無暇顧及外事,再加上他有兵權(quán)在手,朝廷投鼠忌器,連遞個圣旨來都是好商好量的,今年年初,先帝去后,遲長青才終于動身回京,彼時京師里的人都幾乎以為他要反了。 洛澤之摸了摸下巴,道:“實話說,那會我都以為你要反了,朝廷都是彈劾你的折子,但是這消息卻沒敢傳去北漠,就怕你領(lǐng)兵打進京師來?!?/br> 他說著,又反應(yīng)過來,道:“那你為何又將兵權(quán)交給秦躍?” 聽了這話,遲長青忽然笑了,他低頭看著懷里靠著打瞌睡的洛嬋,摸了摸她的臉,輕輕地道:“這不是為了嬋兒么?” 洛澤之頓時扯了一下唇角,沖著破了洞的房頂翻了一個白眼,不想說就不想說,拿他家meimei做幌子呢。 正在這時,他聽見遲長青淡淡地道:“兵法有云,有欲擒故縱之計,又有坐山觀虎斗之法?!?/br> 洛澤之一頭霧水:? 他想,看來當(dāng)年大兄阻止他去北漠參軍的決定果然是正確的。 …… 一夜風(fēng)雨過后,次日清早,已是云散雨收,遲長青一行人再次啟程,緊趕慢趕,到京郊的時候又是傍晚了,洛澤之今天實在不想睡破廟破道觀了,遂提議道:“不如先入城。” 遲長青卻搖頭,道:“如今還不是時候,若無人接應(yīng),我怕出什么岔子?!?/br> 洛澤之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的顧忌,想了想,道:“這有何難?我入城給大哥遞個信便是,他自會派人前來?!?/br> 遲長青道:“大兄這時候下值了?” 洛澤之頓了一下,不確定地道:“他素來忙得很,眼下約莫還在當(dāng)值?!?/br> 他看了看天色,道:“那總要先找個落腳之處,難不成就在這里等著么?天氣熱得很,阿嬋怕是受不住?!?/br> 遲長青道翻身上馬,胸有成竹地笑道:“落腳之處自然有,二兄隨我來便是?!?/br> 洛澤之狐疑地望著他:“是哪里?” 遲長青神秘一笑:“此地二兄是知道的?!?/br> 半個時辰后,洛澤之一臉震驚地看著前方,道:“怎來了這里?” 他們正在一處山下,此時正是傍晚時分,金色的夕陽自天邊投落下來,染了一層燦爛的云霞,半山腰上,樹木蔥郁,濃翠欲滴,其間掩映著一座古寺,青瓦白墻,恰在這時,陣陣鐘聲自寺內(nèi)傳出,回蕩開來,驚飛了無數(shù)飛鳥,騰空而起。 這是云臺寺,與京師遙遙相望,從山寺頂上甚至能看見京師高筑的城墻,洛澤之會知道這里,不過是因為他年少時候仗著一身武藝橫行京師,最后太過囂張,橫到了京師外面,在云臺寺狠狠栽了個跟頭,自此不敢造次。 這之后每年洛澤之都會來這寺里,找那幾個和尚比劃武藝,說是比劃,用踢館子來形容倒是更恰當(dāng),他有點懷疑,等山上的那些和尚看見了他,會不會把他們給趕出去。 出乎洛澤之意料的是,云臺寺的和尚非但沒把他們趕出去,反而十分善意地接待了他們,洛嬋戴著紗笠,站在遲長青的身旁,有些好奇地打量四周,聽遲長青對那前來接待的和尚道:“找不悟大師?!?/br> 那和尚打了一個稽首,歉然道:“實在不巧,師伯眼下不在寺里,不如施主改日再來?” 遲長青卻道:“大師今夜會回來的。” 聞言,那和尚一愣,抬起頭仔細看了他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說,只是道:“那請幾位施主隨貧僧來。” 第102章 我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夜幕初臨, 寺里的香客都已下山了, 山寺里十分安靜, 洛嬋跟在遲長青身旁, 在那和尚的帶領(lǐng)下一路穿過石道竹林,往后院而去, 路上偶然能見到幾個小沙彌, 正在清掃地面,見了他們來,連忙停下,雙手合十行禮, 口稱覺慧師叔, 然后自以為不動聲色地悄悄打量這一行陌生人,眼中帶著好奇。 那覺慧和尚道:“引這幾位施主去客堂休息, 我去看看不悟師伯回寺了沒有?!?/br> 聞言,那幾個小沙彌連忙答應(yīng)下來,等覺慧和尚走了, 才對遲長青等人道:“請幾位施主隨小僧來?!?/br> 客堂在一處僻靜的地方, 旁邊生了竹林,蔥蔥郁郁, 晚風(fēng)輕拂而過, 竹影搖動發(fā)出沙沙之聲,分外幽涼,讓人看了心緒都隨之平靜下來了。 小沙彌推開了門,發(fā)出吱呀一聲悠遠的聲音, 他十分有禮地站在門邊,對遲長青等人雙手合十道:“這便是客堂了,幾位施主請進,不悟師伯稍后會回來的?!?/br> 遲長青道了一聲謝,三人一同入了客堂,窗開著的,外面便是大片竹林,有小沙彌進來點起燈燭,奉送香茶,洛澤之叫住一個問道:“哎,小和尚,你們那幾個叫什么通的大和尚呢,還在寺里么?” 那幾個小沙彌對視了一眼,送茶的那個小沙彌道了一聲阿彌陀佛,道:“施主問的是參通、元通和惠通五位師叔么?他們?nèi)缃穸疾辉谒吕?,方丈讓他們下山化緣去了?!?/br> 洛澤之有些遺憾,他還想著再同那幾個和尚比劃比劃,若是能勝一局就更好了,或許還能讓遲長青出馬,但如今看來,實在是不湊巧。 上了茶,幾個小沙彌就退開了,見室內(nèi)無人,洛澤之便問遲長青道:“怎么你與這云臺寺的和尚還有交情?” 遲長青笑笑,他端起壺給倒茶,一杯分給洛澤之,另一杯推到洛嬋面前,低聲叮囑一句,這才回答道:“我父兄常年在北漠征戰(zhàn),我娘尚在世時,會常常來寺里禮佛祈福,替他們點長明燈,逢年過節(jié)也會捐些香火錢,年年如此。” 聞言,洛澤之便沉默了,他舉起杯來淺飲一口,試圖岔開這個稍顯沉重的話題,道:“這樣說來,你對云臺寺很熟悉了?” 遲長青面上未見異色,只是笑笑道:“年少時候常陪母親來的緣故,與不悟大師有過幾分善緣。” 他頓了頓,轉(zhuǎn)頭看向洛嬋,少女正在小心翼翼地啜飲著清茶,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抬起眼來回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著些疑惑,遲長青微笑道:“不悟大師是杏林高手,醫(yī)術(shù)極佳,或許他對嬋兒的啞疾能有辦法?!?/br> 聞言,洛澤之頓時明白了,道:“若真是有辦法就好了?!?/br> 這些日子以來,他看著自家meimei不能說話,事事都需要寫字或者比劃來表達,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一聽說這不悟大師醫(yī)術(shù)好,便期盼著洛嬋的病情迎刃而解。 這一等便入了夜,三人在寺里用了齋飯,覺慧和尚便過來了,洛嬋看見他身邊跟著一個年紀大些的和尚,白須白眉,慈眉善目的,看起來十分和藹,他見了眾人便高誦一聲佛號,笑著對遲長青道:“想不到老衲余生竟還能再見到遲施主,實在令人欣慰?!?/br> 遲長青也笑,雙手合十同他行了禮,道:“大師,許久不見,別來無恙?!?/br> 覺慧和尚端來茶之后,便對不悟大師道:“師伯,那我先去了?!?/br> 不悟大師點點頭,叮囑道:“這幾位小友今夜會宿在寺里,煩請你同住持說一聲?!?/br> 他說著,又道:“罷了,我稍晚一些自會去與他詳談的?!?/br> 待覺慧和尚離去,遲長青與不悟大師寒暄幾句,略過了當(dāng)初京師里發(fā)生的事情,只說自己在川南的經(jīng)歷,不悟大師不住頷首,笑瞇瞇道:“這些于小友而言,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他說著,又望向旁邊的洛澤之,眼中笑意更深,道:“老衲認得這位小友,當(dāng)初惠通與元通他們幾個常常在后山與你切磋武技,心智頗堅,他日必有所成?!?/br> 面對這樣直白的夸贊,洛澤之或多或少有些窘迫,唔了一聲,道:“大師過譽了。” 不悟大師最后看向遲長青旁邊坐著的洛嬋,目光定了定,洛嬋覺得他甚是面善,便也不躲閃,大方地回視,還沖他微微頷首,不悟大師就笑了,道:“好一顆赤子之心。” 洛嬋頓時紅了臉,遲長青便攬住她,解釋道:“大師,這是內(nèi)人。” 不悟大師捋了捋白胡須,笑道:“老衲識得她?!?/br> 洛嬋有些驚訝,不悟大師又看向遲長青,笑著搖了搖頭,嘆道:“想不到你二人竟會有此緣分,可見一切在冥冥之中,原是早有定數(shù)的,阿彌陀佛?!?/br> 他高誦了一聲佛號,遲長青愣了愣,遲疑道:“大師的意思是……” 不悟大師笑吟吟道:“遲小友那會兒年紀不大,不記得倒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t老夫人從前來寺里禮佛聽禪,你也一同陪著,那時正值深冬之際,恰逢一貴人府上有位小千金誕辰,來寺里開光,人多眼雜,一不當(dāng)心走丟了?!?/br> 此事不常見,遲長青只稍稍一想就記起來了,道:“確有此事,我在后山撿到了一個才四歲大的小女孩兒,難道——” 他表情古怪地看向洛嬋,道:“就是嬋兒么?” 洛嬋一臉茫然,搖了搖頭,若真如此,她那時候還小,哪里記得事?即便是如今說出來,她也全然不知,倒是旁邊的洛澤之摸了摸鼻子,含糊道:“是阿嬋,我從前哄她說云臺寺的后山埋了寶貝,她便偷偷去找了?!?/br> 那一次又是下大雪,四歲的洛小嬋一個人跑沒了影,到處都找不見,不止爹和娘親,便是大兄都急了,差點沒跟他動手,好在就在眾人急得快要掀了云臺寺的時候,一個七八歲的小少年抱著裹得如雪團子一般的洛嬋進來了,問道,這是你們家的小孩么? 洛府眾人長舒了一口氣,小洛嬋還沒心沒肺地抱著一個雪人兒笑得十分開心,挨個叫人,甜到人心坎里去了,等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時,卻發(fā)現(xiàn)那個小少年已經(jīng)不知何時離開了,連報酬都沒有要。 此事過后,大人們舍不得訓(xùn)小洛嬋,自然是洛澤之又挨了一頓好打。 然而洛澤之是萬萬沒想到,當(dāng)年那個揀了他家meimei的少年,竟然就是將軍府上的遲長青,再一想,他后來還將人視為畢生之?dāng)常瑢嵲谑怯行┱f不過去…… 洛府素來沒皮沒臉的二公子終于紅了耳根,表情有些尷尬,好在無人注意,遲長青正在與不悟大師說話,道:“實話不瞞大師,今日我來,是有事情要麻煩您?!?/br> 不悟大師眼中了然,道:“是為著尊夫人的事情么?” 遲長青道:“大師慧眼,早聽聞大師醫(yī)術(shù)絕佳,不知能否醫(yī)好內(nèi)人的啞疾?” 不悟大師頷首,道:“待老衲診脈便知。” 遲長青替洛嬋挽起衣袖,將手腕遞過去,不悟大師道一聲得罪,這才伸出二指來把脈,凝神片刻之后,才捋了捋胡須,道:“不是什么難治之癥,但需要一些時日,若小友不嫌棄,可于寺中小住些時日,老衲好為尊夫人醫(yī)治?!?/br> 聞言,洛澤之與遲長青皆是大喜過望,齊齊站起身來,拱手道:“多謝大師了?!?/br> …… 今夜要宿在云臺寺后山禪房,送走了不悟大師之后,洛澤之對遲長青道:“多謝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