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裴無咎已經(jīng)開始落筆。 他先畫了一幅朱紅錦袍的。朱紅他自然是穿過的,親王常服就是朱紅色,肩上袍角都有四爪金龍。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也穿的是朱紅,不過那是喜服。 裴無咎不喜歡親王常服,平時也很少穿。大婚喜服又過于顯眼,他畫了一件前兩天色|誘她的時候穿過的朱紅色夏袍。薄薄的單羅紗,繡著金色的云紋,華麗飄渺。 他毫不避諱地將自己畫得坐在輪椅上,這是他最慣常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狀態(tài)。 薛筱筱小心地將他畫好的放到一邊晾著。 畫上的他鳳眸幽黑,薄唇淡淡,修長的手指搭在輪椅的扶手上,雍容矜貴,是他最平常的狀態(tài)。 裴無咎現(xiàn)在正在落筆的,卻是她沒有見過的他。 他一身玄黑,神情冷冽,眸光銳利直視前方。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提著長刀,背上是黑色大弓,身下是一匹駿馬,四蹄奔騰。 薛筱筱一下子明白了,這是在疆場上的他。 那時的他,少年壯志,意氣風發(fā)。 薛筱筱從未見過他騎馬,看著那漸漸成形的畫像,盯著他筆下的線條,不由得在心里勾勒著他的模樣。 她盯著那畫像久久不能回神。 在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他,為什么會服下那虎狼之藥,只為了能站起來。 他是馬上的英雄,不該困在那小小的輪椅上。 他不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手無縛雞之力的玉郎,他是征戰(zhàn)疆場收割敵人性命的殺神。 “殿下……”薛筱筱喃喃喚著,盯著那畫像看了許久,在快要憋不住眼淚的時候,撲到了他的輪椅前,將臉埋在了他的膝頭。 半晌,她終于憋好了眼淚,抬起頭,抿著唇一笑,“殿下,謝謝你,讓我看到了這樣意氣風發(fā)的無咎殿下?!?/br> 裴無咎大手落在她的肩頭,黑眸深深地望著她,“筱筱陪著我,將來會親眼看到這個樣子的我。”他指尖點了點那騎馬的畫像,“將來,我還會帶著筱筱一起騎馬?!?/br> 一起騎馬,一起去西山看落雪紅梅…… 薛筱筱心痛如絞。 搭在裴無咎膝頭的手指都顫了起來。 她拼命地咬著唇,不讓自己發(fā)出嗚咽的聲音,幾乎將那紅唇咬破。 忍了又忍。 薛筱筱突然抬起手臂,勾住了裴無咎的脖頸,小臉飛快地湊到他的面前,在那薄薄的唇角,落下一個又輕又快的吻。 一觸即逝。 裴無咎愣了一瞬,大手下意識地去抱她,想要把這個蜻蜓點水般的吻加深。 可惜,他的小王妃已經(jīng)跑了。 背影倉皇。 說不出是羞澀還是痛苦。 跑到書房門口,還險些被絆了一跤。 裴無咎:“……”這到底是誰非禮了誰?! …… 想要的東西全都有了,甚至連她想要的畫像,裴無咎都按照她的要求,畫了兩幅。 車馬行已經(jīng)約好,今晚就是月末,沒有月亮,正是逃離的好時機。 薛筱筱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么的心情,才吃完了這最后的晚餐。 她食之無味,只機械地往嘴里塞著東西。看得裴無咎暗暗心驚,生恐她下一刻就會失聲痛哭。 好容易擱下玉箸,薛筱筱深深地看著裴無咎,目光留戀地一寸寸掃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嘴里說出的話卻那么無情,“殿下,我今天累了,我歇在東廂房,好不好?” 她不敢跟裴無咎睡在一起,畢竟一個在戰(zhàn)場上廝殺過的人,警惕性會非常高,她要是半夜從他身邊爬起來下床,一定會把他弄醒。 裴無咎想了想,“唔,正好我還有些公文要處理,這樣好了,今晚我歇在外院?!?/br> 薛筱筱松了口氣,心中不知道是失落還是慶幸。 裴無咎的輪椅出了院子,她站在菱花窗前,看著他的背影遠去。 人已經(jīng)不見了,她還兀自站在窗前,呆呆地看著院門。 兩個丫鬟相顧無言,半晌,薛筱筱回頭看看她們,“收拾好東西,子時出發(fā)?!?/br> 現(xiàn)在剛到戌時,時間還早,朱槿碧桃抓緊時間小憩片刻,養(yǎng)精蓄銳。 薛筱筱毫無睡意。她在臥房里轉(zhuǎn)了很多圈,撫摸著屋里的每一樣東西,枕頭上一根裴無咎掉下的墨發(fā),被她小心地收了起來,仔細地放到荷包里,藏到誰也搶不走的空間內(nèi)。 書房里裴無咎看過的書,被她的手指挨個撫過。那支裴無咎剛剛用過的畫筆,被她戀戀不舍地摸了又摸。 最后,她展開宣紙,壓上鎮(zhèn)紙,捏著墨條緩緩地在硯臺里轉(zhuǎn)動。 思慮再三,提筆寫字—— “無咎: 對不起,我走了。 我是個惜命的膽小鬼,明知道這世上不會再有比你更好的人,我卻還是想逃離。 請不要追查我的去處,如果蒼天有眼,你我有重聚的那一天,我也不敢奢望你的原諒,惟愿殿下平安喜樂,福壽康泰?!?/br> 擱筆,將留言用鎮(zhèn)紙壓好,放在書桌最醒目的位置。 薛筱筱窩在大圈椅上,目光呆滯望著書桌。就是在這書桌旁邊,她學會了用毛筆,是他握著她的手,教她如何握筆如何運筆。 安靜的夜晚,空寂無人的書房,薛筱筱終于忍不住,憋了多日的淚水好像決堤一般,爭前恐后地涌出。 她抱著雙腿,臉埋在膝蓋里,哭了起來,嗚嗚咽咽,纖薄的肩頭抽動不已。 聽到動靜的朱槿碧桃沖了進來,看到此情此景,也濕了眼眶。 她們不知該如何勸慰王妃,只好打了水,拿了棉巾子,遞給她,最后一次勸道:“王妃,要是您舍不得,咱們就不走了罷。死呀活呀的奴婢也不是很害怕,只要跟著王妃您就行了。就算到了地下,奴婢還服侍王妃?!?/br> 薛筱筱哭了很久,接過棉巾子擦了臉。淡定地站起身,“幫我更衣?!?/br> 她說的是拿裴無咎衣袍改小的衣衫。朱槿嘆了口氣,幫她梳了男子發(fā)髻,用一枚玉冠固定,碧桃特意把她的眉毛畫粗了些。 薛筱筱站起身,儼然就是一個玉樹臨風的富貴小公子,就是眼睛有點紅,像兔子。 三個人出了正屋,每人都挎了個小包袱。 薛筱筱回頭看了一眼生活了幾個月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氣,“走吧?!?/br> 守院門的婆子早就被朱槿打發(fā)了,三個人抬著提前準備好的木梯子,離開正院。 她們沒去王府大門所在的南面,而是去了東邊院墻。薛筱筱之前就看好了,東邊院墻外是一條小巷子,平時就沒人走,三更半夜應該更是寂靜。 藍黑色的夜空沒有月亮,只有繁星閃耀。三個人沒敢提燈籠,摸黑前行。幸好薛筱筱帶著朱槿碧桃提前走了幾遍,路況還算熟悉。 “別著急,腳步放輕,慢慢走?!毖泱阋贿呑咭贿叾凇?/br> 兩個丫鬟胸腔里的心怦怦直跳,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上次被逼著觀刑,幾個人杖斃,血流成河。還有那個害王妃落水的兇手,被王爺剝了皮填上稻草…… 朱槿碧桃的胳膊在顫抖,薛筱筱抬著木梯子的中間,清晰地感覺到了。她低聲給兩個丫鬟打氣,“別害怕,我們會成功的?!?/br> 碧桃的聲音帶上了哭腔,“王妃,要是被王爺抓住,奴婢不要被剝皮?!?/br> 朱槿顫巍巍地補充道:“也不要被杖斃,給個痛快的死法?!?/br> 薛筱筱:“……” 她深深吸了口氣,“要是遇到王爺,我纏住他,你們遮住臉快跑,事后死不承認就好了?!?/br> 一路跟蹤的永吉揉了揉肚子,不行,他快要笑場了。 薛筱筱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沒有發(fā)現(xiàn)人影,不過她總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被人盯上了似的。 “快走快走?!毖泱悴挥勺灾鞯丶涌炝四_步。 順利到了王府東側(cè),把木梯子豎起靠著院墻,碧桃顫聲問道:“王妃,咱們這就真的走啦?” 薛筱筱緊了緊肩上的小包袱,正色道:“不管遇上什么事,先逃跑,保命要緊。好了,我先上去,院墻有點高,我在那邊接應你們?!?/br> 她說著話,拍了拍朱槿碧桃的肩膀,麻溜地爬上了梯子。 月黑風高,小王妃翻上了墻頭。 她其實有點輕微的恐高,不過兩個丫鬟已經(jīng)快要嚇破膽了,她也就沒說出來。梯子只有一個,她要先爬上墻頭,跳到圍墻外面,在下面接應兩個丫鬟跳下來。 眼看著越爬越高,薛筱筱不敢看腳下,坐在墻頭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一橫,眼一閉,往下一跳。 她已經(jīng)做好了硬著陸的準備,膝蓋稍稍彎曲,只待雙腳落地,就會順勢一滾,來緩沖跳下來的力道。 她沒有硬著陸,反而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那懷抱堅實有力,穩(wěn)穩(wěn)地抱著她,沒有讓她受到一丁點的沖擊。 薛筱筱纖長的睫毛疑惑地眨了眨,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鳳眸狹長,鼻梁高挺,薄薄的唇角勾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薛筱筱:“……???!?。 ?/br> “王爺!”她失聲叫了起來,“你、你怎么在這里?!” 隨即,她想到了圍墻另一側(cè)的兩個丫鬟,她被抓住了還有一線生機,兩個丫鬟的命裴無咎可是一點兒都不在乎! “我我我我想在墻頭上看風景來著!我是一個人來的!沒人跟著我!”薛筱筱努力抬高了聲音,暗暗祈禱圍墻另一側(cè)的朱槿碧桃聽到她說的話趕緊逃跑。 裴無咎委屈巴巴地盯著她:“筱筱不要我了嗎?” 薛筱筱身子一抖:“……” 裴無咎磨了磨后槽牙,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撫摸著她的小臉,俯身在她耳邊低語,聲音繾綣:“再敢逃,腿打斷!” 薛筱筱嚇了一跳,慌亂地看看左右,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勁。 她被裴無咎打橫抱在懷里,可看看他身邊長安的高度,她發(fā)現(xiàn)裴無咎并沒有坐在輪椅里。 他是站著的! “殿殿殿下!你快坐下!這樣不行!”她知道他能短暫站立,畢竟腿沒有斷,只是把寒毒逼到腿上罷了。但他也只能站立幾息時間,可是從她被他接到懷里,已經(jīng)過了好一會兒,更何況她跳下來的時候帶著從高到低的沖力,會給他的腿造成多大的壓力! 裴無咎黑眸像是暗夜的寒潭,死死地盯著她,“筱筱是嫌棄我不能走路嗎?” 薛筱筱快急瘋了,他這樣肯定會造成寒毒反噬,萬一傷到臟腑就糟了。她著急地揪著他的衣襟,表情兇狠,聲音都快劈叉了,“你快給我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