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偏偏她又生的如此沉魚落雁，費(fèi)盡心機(jī)弄進(jìn)宮做了皇后，結(jié)果到頭

    來還是不得不讓她走了，而且還是含著怨氣走的。

    他一直都想不明白，如此美人為何毫無胭脂之味，卻滿身都是肅殺之氣。

    但有一點(diǎn)白之心里還是明白的，過往種種皆是自己對不起她。

    沐妘荷走到殿中，抱拳施禮，「臣沐妘荷參見陛下！」

    白之默默嘆氣，入殿免跪也是他所特許的，十多年未見，他已經(jīng)想不起當(dāng)

    初自己為了彌補(bǔ)虧欠，給予了她多少特權(quán)，而現(xiàn)在看來她倒是一個都沒忘。

    白之清了清嗓子，不比沐妘荷語氣的冷漠，輕聲細(xì)語的問道，「免禮，武

    英候近來可好？」

    沐妘荷環(huán)顧著滿地的「墳頭」，聲色越發(fā)冷淡，

    「大兵壓境，陛下還是少些客套，速做決斷，以免耽誤軍機(jī)！」

    韓丞相為首的一眾老臣都暗自搖頭，十多年了，她還是一點(diǎn)沒變，簡直就是

    骨子里的傲氣和不羈，而陛下卻還一再的驕縱。

    白之清楚和她談?wù)撌裁聪茸娑Y數(shù)，皇權(quán)顏面皆是白費(fèi)，「寡人召你前來，

    正是打算聽聽武英侯的意見?！?/br>
    「眾臣商議許久，可已有對策？」沐妘荷雖說眾臣，可看的卻依舊是太尉。

    孫太尉本以為此事已過，可眼下眾人的目光伴隨著大殿中最為凌厲的目光又

    聚集在了自己身上，他真是有苦難言，只得再次起身，

    「老臣以為，應(yīng)先派得力干將領(lǐng)兵馳援寒云關(guān)，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西邊

    的秋水之圍，王將軍當(dāng)可自解！」

    「一派胡言！」沐妘荷沒有給這老臣留下絲毫的情面，緊咬著話尾厲聲喝道。一時間大殿內(nèi)諸個墳頭如同詐尸，又開始了竊竊私語。

    沐妘荷自然不會寄希望于眾臣，于是轉(zhuǎn)而看向白之。

    「王獻(xiàn)勛若真有策破敵，早就將鄭起年趕出兗州，如今十萬人馬隔秋水與熠

    國以糧草相持，身后綿延百里皆是平原，已無險可守，一旦熠國尋機(jī)渡過秋水，

    鄭起年那五萬重騎十萬斧兵絕非他王獻(xiàn)勛可擋。而我大軍皆在寒云關(guān)，若要揮師

    救援，需越過三山四水才可抵達(dá)。眼下雖雙方僵持不下，但雨季將至，屆時秋水

    暴漲，兗州地勢西高東低，王獻(xiàn)勛必敗無疑！」

    孫太尉臉色黑的如同燒炸的鍋底，他既沒有沐妘荷的才智，也沒有沐妘荷的

    氣勢?？裳巯拢偛荒芫瓦@么被一個女子在這朝堂上將自己這把老臉踩進(jìn)泥里。

    「武英侯所言確實(shí)有理，可寒云關(guān)之急也不亞于秋水之圍，若是關(guān)破，那我

    大沄北方門戶豈不洞開，不消幾日斷牙軍便可兵臨云陽城下，屆時又當(dāng)如何處置?！?/br>
    沐妘荷依舊看著白之，因為她打心里便看不上孫煦，十年前她被罷官之時

    ，沐妘軍威震天下，敵國諸將談及色變?？扇缃穸潭虜?shù)月居然丟了一個半州，想

    那崇州還是自己當(dāng)年辛辛苦苦打下來的。

    「天澤山地勢高聳，綿延數(shù)百里，寒云關(guān)嵌于其中，乃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之地。斷牙軍不過五萬之眾，且皆是騎兵，欲攻破寒云難如登天。更何況太子殿

    下已擁十五萬大軍，背后又是曄州五城犄角支撐。縱使太子軍再不濟(jì)，堅守不出

    還能被破關(guān)，怕只能是太子殿下變節(jié)投敵了吧?！?/br>
    「武英侯！這是

    朝堂議政，你這些虎狼之詞豈能張口便來?！鬼n丞相終于抓

    到機(jī)會狠狠叫囂了一嗓子。斗了多年的丞相和太尉似乎終于有機(jī)會同仇敵愾了一

    次。

    沐妘荷根本不理睬韓丞相，再次抱拳，「陛下，軍情緊急，還望早做安排?！?/br>
    白錦之看著左中右站立的三臣，什么制衡之策，帝王之術(shù)已然顧不上了，他

    是大沄之主，就算不能在他手中開疆?dāng)U土，也不能任人宰割到如此地步。

    「若是武英侯出征，大約多少時日可解秋水之圍？」

    「十日！」沐妘荷并未思考便脫口而出，四下頓時一片嘩然。

    「需多少人馬？」

    「三萬！」

    這下就連白錦之都咂摸著嘴嗤了一聲。他緩緩站起，在九龍臺方寸之地來回

    踱步，猶如淺水困龍。

    「武英侯，軍無戲言！你可不要逞口舌之快！」韓丞相冷笑著，他突然有些

    希望沐妘荷出征，最好戰(zhàn)死在秋水邊。

    「口舌之快乃是你們這些文官所擅之事，我戎馬多年，無你等那番閑心。如

    今商議軍機(jī)對敵之策，韓丞相你手無縛雞之力，胸?zé)o運(yùn)籌之謀，何必開口自取其

    辱！」

    「你！持功自傲，持功自傲！你眼里還有朝堂，還有陛下么？」韓丞相氣的

    胡子都立了起來，恨不得剁上幾下腳方能解氣。

    可白錦之聽了沐妘荷的話卻生不起來氣，他只是覺得熟悉，仿佛直到此時他

    才真的感受到那個年輕氣盛到不可一世的刺毛丫頭終于又回來了。

    他太了解沐妘荷了，如周蒙所言，她確實(shí)是這朝堂上最忠于大沄之人。

    「韓丞相，如今國難當(dāng)頭，你與武英侯的舊怨暫且拋下吧。退敵乃是首要之

    務(wù)。妘荷，韓丞相和孫太尉皆是當(dāng)朝重臣。你等應(yīng)同心協(xié)力，護(hù)我大沄，勿生間

    隙?！?/br>
    「……諾……」韓丞相心有不甘的低聲回應(yīng)著，沐妘荷看著白錦之并未回應(yīng)

    ，雖然白錦之念到她名字時語氣時那么輕柔，可卻依舊無法讓她那一潭死水般的

    心激起半點(diǎn)漣漪。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的心里就只有兩個字，她此生所有的信念和決心也都只

    為了這兩字。

    白錦之清了清嗓子，事到如今他已無多余的選擇，召沐妘荷上殿之時，今日

    之事便已然定下了。

    「擬詔，復(fù)沐妘荷驃騎大將軍之職，會同驍騎將軍王獻(xiàn)勛圍殲秋水進(jìn)犯之?dāng)场６蟊鄙鲜諒?fù)崇州失地?！?/br>
    「陛下，若要臣出征，還需允諾三件事?！广鍔u荷并未領(lǐng)詔，而是頷首抱拳

    低聲回應(yīng)道。

    韓丞相和孫太尉等老臣不約而同的搖了搖頭，又來了。

    「何事？」

    「一者，臣此次前往，王將軍及太子所屬之軍需受臣節(jié)制，唯臣軍令調(diào)度行

    事，不可擅自行動。」

    「允了?！拱族\之沒有絲毫猶豫便應(yīng)了下來，既然請出了沐妘荷，軍權(quán)獨(dú)攬

    便早已成了習(xí)慣。

    「二者，臣所要的三萬人馬，乃是拱衛(wèi)云陽的三萬羽林天軍！」

    「什么？你要寡人的羽林軍？」白錦之這下傻了眼，他原本還打算除北營外

    ，額外撥宣州兩萬人馬，湊上五萬于她調(diào)用，可不曾想她居然把算盤打到了羽林

    軍身上。

    「不可，不可，羽林天軍乃我云陽最后一道防線，豈能派去遠(yuǎn)征，陛下，萬

    望三思??！」

    太尉第一時間出聲反對，可韓丞相卻并未附和，只是埋頭微閉著雙眼，他遠(yuǎn)

    比孫太尉看的透徹。眼下王上已然是騎虎難下，就算她沐妘荷要禁軍衛(wèi)隊去當(dāng)馬

    前卒，也勢必能如愿。

    沐妘荷依舊抱拳頷首，并未和太尉爭辯，此時已然是九龍臺與武英候之間的

    博弈，旁人根本無資格插手。

    白錦之雙眉凝的極深，他知道自己在賭，賭在了這個滿含怨氣怒氣和殺氣的

    女人身上。

    最終他還是輕抬手臂揚(yáng)了揚(yáng)，「……允了，羽林天軍歸驃騎將軍調(diào)度?！?/br>
    說完后他在心底重重的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并不僅僅是為了這三萬護(hù)都強(qiáng)兵。而是他隱約已經(jīng)知道，沐妘荷要說的第三件事是什么了。

    不僅僅是他，在場的許多老臣也幾乎都能猜到了。

    「三者，若臣解了秋水之圍，收復(fù)崇兗二州，請陛下應(yīng)允臣率大沄鐵騎……」沐妘荷的臉上不露聲色，可心中卻是波濤洶涌，抱拳的手心全是激動之余的手

    汗。

    「北伐！」兩字一出，朝野一片死寂。

    北伐，這女人此生唯一的執(zhí)念。而她曾經(jīng)那么靠近過這個執(zhí)念，只可惜……

    「……武英候……妘荷……事到如今，你還不忘北伐？」白錦之的語氣無力

    中透著無奈，他已然不是當(dāng)初那個年輕的君王了，十年安逸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

    和銳氣，國泰民安成了最溫暖的香塌，他早已經(jīng)沒有了宏圖大志。他真的

    難以理

    解，十年過去了，這個女人為什么還在想著這兩個字！

    沐妘荷一句多余的解釋和廢話都沒有，「未忘也不敢忘！」

    這場博弈自從沐妘荷戎裝束發(fā)踏上殿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有了成敗。

    白之扶著臺案緩緩站起身，走下九龍臺前最后看了一眼沐妘荷，她還是那

    么明艷動人，她還是沒忘記過去，她還是不屬于自己。

    白之疲倦的拖著步子很快便徹底消失在了重臣的視野之中。

    這時太監(jiān)捧著一個精致的檀木盒走到了沐妘荷身前。

    沐妘荷微微愣了下，伸手挑開搭扣，兩塊絳色木牌安靜的躺在盒底。木牌反

    面是祥云雕花，正面只有一個蒼勁有力的沐字。

    她伸手將這兩塊久違的沐符攥進(jìn)手心，腦中回想著剛剛白之離開時的落寞

    背影。

    他從一開始就錯了，一錯便錯到了現(xiàn)在。

    「謝陛下！」沐妘荷終于單膝跪地，高昂著嗓音喊出了口。

    片刻后沐妘荷站起身，將沐符收入腰間。一干重臣也跟著起身，臉色沉得如

    同出殯。御史大夫褚安國從頭至尾都沒開過口，眼下朝堂上終于塵埃落地，他才

    趨步至沐妘荷身旁，恭敬的問道，

    「按大將軍之意，倘若平定秋水之時，太子殿下一時失手，丟了寒云關(guān)，那

    該如何是好。」

    沐妘荷停下步子扭過臉，看了眼禇安國，又轉(zhuǎn)而望著余下略有期盼的眾臣。

    「若是太子殿下真的無能至此，那諸位便早早備好白綾，免得做亡國之奴?！?/br>
    朝野之上只有沐妘荷的脊背挺的如同一座永遠(yuǎn)不會坍塌的豐碑，說完后她甩

    開護(hù)袍以無人可擋的勝利之姿大步離開了朝堂。留下那一座座墳頭唉聲嘆氣做著

    無用的憤慨。

    「將軍，怎么樣？」周慕青快步追上沐妘荷，雙手奉上佩劍。

    「你說呢？走，去西山羽林軍營！」

    「哈哈，成了，十年磨一劍，報仇雪恨的時候終于到了?！怪苣角嗪蟛垩酪?/br>
    的吱嘎作響。

    對她而言，只有跟著沐妘荷，她才像是真正的活著——

    「公子！公子！小的求您了，你就別尋小的開心了！」隨從跟在白風(fēng)烈身后

    一路小跑，已經(jīng)快要哭成聲來。他知道這主子不好伺候，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主?？蓻]想到他玩的也太不著邊際了，就只看了一眼那什么侯，就敢當(dāng)眾攔馬?，F(xiàn)

    在居然為了接近她還打算混進(jìn)羽林軍里去。這不是中了巫術(shù)，壞了頭殼么。

    白風(fēng)烈中途換了身利落的短打，扎緊了腰帶，接著便一路跑到西山腳下。

    羽林軍征募勇士已有數(shù)月之久。所募之兵大多是大戶所豢養(yǎng)的門客蓄士，還

    有些地方鄉(xiāng)勇，而征募官也從不看身家地位，看重的是真本事。

    「別嚎了，麻利的給老子滾蛋。」白風(fēng)烈吼完，又一把摟過隨從的脖子，

    「回去告訴阿刻依，隨時等我軍令，剩下的就不用你瞎cao心了?，F(xiàn)在滾蛋，

    馬上滾！再不滾，我就把你下面切了喂狗。」隨從胯下一緊，止住了步子，看著

    白風(fēng)烈頭也不回的上了西山。

    沐妘荷到西山之時已臨近傍晚，大營中她端坐于帥位，仔細(xì)翻看著名錄。突

    然大帳被掀了開來，一位身高八尺有余，身材健碩的女將快步闖了進(jìn)來，接著納

    頭便拜。此時帳中只有沐妘荷和周慕青二人，女將沉寂了片刻還卻是壓不住嗓間

    的哽咽之聲。

    「……屬下秦?zé)o月參見將軍！」

    沐妘荷啪的一聲合上名冊，輕聲喚道，「起來吧?！?/br>
    可秦?zé)o月卻并未起身，只是默默念著，「將軍……將軍！」

    沐妘荷離座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掌扶住了她的雙拳，「這些年，辛苦你了?！?/br>
    「無月，起來吧，我們可無甚閑暇感懷，新的北伐就要開始了！」周慕青也

    湊了上去，提到北伐二字時語調(diào)中全是抑制不住的激動。

    無月站起身，雙眼噙淚，沐妘荷則轉(zhuǎn)身回到帥位。

    「左將軍，羽林天軍眼下軍力如何?！?/br>
    她聲色一變，無月頓時站的筆直。

    「回大將軍，羽林天軍共計兩萬九千八百人，騎軍二萬三千，戰(zhàn)馬四萬一千

    匹已安置于三州之中，弓步卒六千，盾衛(wèi)八百。依將軍令，新募兵勇八千，過初

    試者三千五百人。」

    沐妘荷眉頭微凝，「只有三千多人過了初試？」

    「是，近年來朝中重文輕武，良才難尋。屬下嚴(yán)照大將軍所定之標(biāo)準(zhǔn)選拔，

    因而落選者眾多?！篃o月看沐妘荷沒有作聲，又加重了語氣，

    「但屬下可擔(dān)保，如今已有的三萬羽林，戰(zhàn)力皆不輸當(dāng)年沐妘軍！只是缺了

    些實(shí)戰(zhàn)經(jīng)驗?！?/br>
    沐妘荷微微點(diǎn)頭，「有你秦?zé)o月在，這三萬人，我放心的很。無妨，熠國主

    帥乃是鄭起年，他不過是個庸才，等先破了秋水再談其他。

    復(fù)試結(jié)果何時可出?！?/br>
    「明日復(fù)試便可結(jié)束，后日校場比擂?！?/br>
    「好，那便后日校場點(diǎn)將?！?/br>
    后日一早，沐妘荷便帶著周慕青去了校場。欽天監(jiān)一早便送來了旨意，五日

    后正值吉日，大軍出征必奏凱歌。

    「好像沒什么出彩的?！怪苣角啾匕贌o聊賴的看著下面各個方陣中的比試。

    「不，有一個?！广鍔u荷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看著最遠(yuǎn)處的那個方陣。

    一位少年已經(jīng)連勝了七場，對手幾乎都是豪無還手之力。而他似乎連大氣都

    沒出一下。

    周慕青跟著追去目光，「確實(shí)，不過這人怎么看著有些眼熟?！?/br>
    「找匹馬給他，再叫幾個老手，看看馬戰(zhàn)?！?/br>
    「諾?！?/br>
    結(jié)果少年又連勝了五場。

    「槍法凌厲剛猛，勢大力沉，不計退路?；仡^讓無月考考戰(zhàn)法，如也能合格

    便帶來見我?！?/br>
    午后，沐妘荷坐在中軍帳內(nèi)，一上午總共選出了六位英杰，可她心頭最為期

    待的還是那個少年。此時無月先一步進(jìn)了帳，

    「大將軍，人帶來了，確實(shí)是個將才，可堪大用?！?/br>
    沐妘荷只是低聲嗯了一聲，并無多余的表情。

    「進(jìn)來吧?！?/br>
    白風(fēng)烈剛聽見呼喚，便迫不及待的掀開了帳簾。一看到帥位坐著的人，嘴角

    便不自覺的拉高了幾分。

    「屬下參見大將軍?！?/br>
    周慕青先一步反應(yīng)了過來，她上前細(xì)細(xì)打量了來人幾眼，隨后便驚呼道，

    「是你？居然是你？」

    「正是在下?！?/br>
    周慕青回頭看了看沐妘荷，哭笑不得的站在了一邊。

    又一次四目相對，彼此間那種熟悉感再次從心底蔓延開來。沐妘荷心中和周

    慕青一樣覺得意外，但她不能表現(xiàn)在臉上。為帥多年，禍?？吹瑢櫲璨惑@已經(jīng)

    如烙印般刻在了她并不算年久的心房上，

    「姓甚名誰？多大年紀(jì)?！?/br>
    「白風(fēng)烈，父母雙亡，大約是十六七八歲。」

    「姓白？」

    「是，姓白?！?/br>
    十七八歲，姓白。沐妘荷只覺得有些眩暈，她用力握緊了佩劍的劍柄來壓抑

    狂跳的心臟。她知道面前的少年不可能是自己的孩子，因為她那可憐的兒子早就

    成了一堆焦骨，那是她的噩夢，她的心魔，她的囚籠。

    她足足花了五年時間才逼迫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shí)，可賦閑的十年，她幾乎還

    是沒有一晚睡好過。

    所以他僅僅只是一個姓白的少年，可這眉眼，這黝黑的雙瞳。她無法不和自

    己命運(yùn)最大的缺憾聯(lián)系在一起。但這一點(diǎn)點(diǎn)私情并不會影響她的判斷。她必須時

    刻冷靜，比任何人都冷靜。

    「哪里人？」

    「九牢山白家村?！拱罪L(fēng)烈每一句話都回的飛快，他希望沐妘荷可以記住自

    己，深深的記住自己。

    「白家村？是十多年前遭遇山匪被屠的那個村？」沐妘荷的記憶力極好，何

    況當(dāng)時她還去過那里巡查剿匪。

    「對，全村就活了我一個?！拱罪L(fēng)烈的語氣輕快的簡直無情，可對于沐妘荷

    而言，這種輕快卻有著異樣的沉重。她不想再過多的糾結(jié)這個問題，亦如她不喜

    歡別人提起她那可憐的兒子。

    「為何從軍?！广鍔u荷照例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她不信人心，更不信別人口

    中的話，信任是需要時間和經(jīng)歷來建立的。所以這樣的詢問對她而言原本就沒有

    太大的意義。

    可白風(fēng)烈的回答顯然是要讓她永遠(yuǎn)記住這個他，記住這次問話。

    「為了大將軍！」

    「為了我？何解？」

    「建功立業(yè)，博你歡心?！箍赡苁怯X得自己的表達(dá)還過于隱晦，白風(fēng)烈抬起

    手指蹭了蹭人中，笑容突然變得有些憨厚，

    「我想娶將軍為妻！」

    站在一旁的無月幾乎是尊從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上去便是一腳直接把白風(fēng)烈踹

    在了地上，隨后一把扯過他的領(lǐng)口，對著他的臉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來了一拳。

    白風(fēng)烈從沒見過一個女人的拳頭居然比他的還大，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自己整

    個身體直接離地，飛出了大帳。

    「屬下失職，請大將軍降罪！」無月跪在地上，聲音硬的像是剛嚼碎了塊硬

    骨頭。

    周慕青無奈的搖搖頭，「上次不是將軍攔著，我早給他廢了。這小屁孩簡直

    不知道天高地厚。」

    話音未落，中帳的簾子被掀開了，白風(fēng)烈擦著鼻尖嘴角滲出的血，又走了進(jìn)

    來?？粗茄E，沐妘荷心頭居然有一絲心疼。

    「左將軍，勁夠大的啊?！拱罪L(fēng)烈支吾著說道，隨后回頭往帳外吐了口血。

    無月未等到沐妘荷指示，還半跪著不敢動。

    周慕青湊到沐妘荷耳邊小聲說

    道，「別說，這小子還挺耐打的。挨了無月一

    拳能爬起來的沒幾個?！?/br>
    「起來吧?！广鍔u荷短暫的失神后，讓無月起身站在了一邊。

    「你想娶我？」沐妘荷面無表情的看著白風(fēng)烈，淡淡的問道。

    白風(fēng)烈看了看身旁雙眼噴火的無月下意識往側(cè)方移了兩步，還是用力的點(diǎn)了

    點(diǎn)頭，

    「不敢欺瞞大將軍，在下正是為此而來！」

    沐妘荷微微低頭，擺弄著手中的沐符，語氣也有些漫不經(jīng)心，

    「這些年，敢當(dāng)面說要娶我的，你算是第七個。前六個，三個被我用槍尖挑

    下了馬，兩個被我斬了腦袋，還有一個丟了屬地郁郁而終……所以，別怪左將軍

    傷你，我大軍即將出征，你說這樣的話屬實(shí)有些不太吉利?！?/br>
    周慕青瞇眼憋著笑意，她還是第一次聽沐妘荷對一個小新兵說這么多話。她

    突然有些期待面前這個小崽子會回答什么。

    白風(fēng)烈聽完猛然就跪了下去，「多謝大將軍多年來為在下守身如玉，將軍放

    心，屬下定然……」

    「你他媽的就是找死！」無月忍無可忍，抬起拳頭又要砸下去?？蛇@次白風(fēng)

    烈有了防備，他側(cè)身伸出手掌頂住無月的拳頭，一時間居然止住了無月的拳勢，

    之后他慢慢站起身，手臂一邊一發(fā)力，一邊逐字逐句的吐出剩下的話來。

    「定然會不負(fù)深情……從一而終……生死相依！」待最后一句說完，他直接

    把無月的拳頭頂了回去。

    松手之后，他便立刻賠禮，

    「左將軍，得罪了，奈何你拳力太重，大軍出征在即，小人可不想死在校場。」無月看著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周慕青適時的對她挑了挑眉，她便默默的站

    在了一邊。周慕青跟隨沐妘荷多年，對她的了解早已深入骨髓。

    她已然看出了沐妘荷心里其實(shí)挺喜歡這個小崽子，畢竟沐妘軍的里最不缺的

    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刺頭了。

    沐妘荷確實(shí)并不覺得生氣，僅僅是覺得有趣，像在聽一個孩子說著天真的笑

    話。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被這十年磨去了燥氣，還是因為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樣

    子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你可以盡管試試，不過我沐妘軍軍法嚴(yán)苛，若你再有犯上之舉，小心自己

    的腦袋。無月，將他編入沐箭營，后面就交給你了。」

    「我不能跟在你身邊當(dāng)個衛(wèi)尉么？」白風(fēng)烈并未離開，而是昂著腦袋問道。

    「你不是想建功立業(yè)？那便去前鋒營吧，那里才是你該待的地方。我還不至

    于需要一個孩子護(hù)衛(wèi)。」

    白風(fēng)烈咬了咬下唇，雖然心頭有些不服，但還是覺得沐妘荷說的有理。

    「喏！」他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而就被趕出了營帳。

    沐妘荷放下手里的沐符，「慕青，去查一下他的底?！?/br>
    「喏！」

    傍晚，沐妘荷站在點(diǎn)兵臺上，周慕青和秦?zé)o月站在左右兩側(cè)。周慕青抽出一

    塊錦帛，「奉陛下圣詔，由武英侯驃騎大將軍領(lǐng)兵兗州平寇，而后北伐清奴?，F(xiàn)

    立七禁令五十四斬：

    一：聞鼓不進(jìn)，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者斬。

    二：呼名不應(yīng)，點(diǎn)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者斬。

    三：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者斬

    ……」

    周慕青說完，便收起錦帛退到了一邊，沐妘荷上前兩步看著臺下眾將士，深

    深吸了一口氣，聲若龍吟破曉，

    「汝等何人！」

    「沐妘軍！沐妘軍！沐妘軍！」

    「遵何號令！」

    「武英候！武英候！武英候！」

    「此去何往！」

    「北伐！北伐!北伐!」

    沐妘荷看著群情激揚(yáng)的將士，鼻頭微微有些酸，她把視線拉到天邊那綿延不

    絕的群山之上。她可能已經(jīng)沒有下一個十年了，這一次也許真的就是最后一次了。

    為此，她必當(dāng)拼盡全力！

    「五日之后，正午出征！」——

    如沐妘荷所言，白風(fēng)烈被編入了沐箭營，沐妘軍中的沖陣之軍。深夜他躺在

    營房的硬板床上反復(fù)思量著自己心底那個全新的計劃。他雖然年輕，可行事卻少

    有魯莽，他喜歡周遭的一切都在自己的預(yù)料和掌握之中。老師花了十年多的時間

    斷了他作為少年的沖動和匹夫之勇。

    可街市上，沐妘荷只用了一面一眼就點(diǎn)燃了他作為少年心頭所有的激情。

    他甚至變得有些迫不及待，因為沐妘荷的出現(xiàn)，他原本計劃的最后歸宿變成

    了完全不同的模樣，更讓人憧憬的模樣，為此他愿意不顧一切，拼盡全力！

    他整晚被那樣的畫面所迷，以至于睡意全無，子時過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

    的小腿，接著小聲說道，

    「軍令，輕甲集結(jié)。」那人在黑暗中說完便又

    去通知了下一個。半柱香后，

    他便已經(jīng)站在了西山腳下，打眼一掃，整個沐箭營都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他們每人都

    領(lǐng)了個大牛皮酒袋。

    白風(fēng)烈擰開塞子聞了聞，居然還是大壢產(chǎn)的鬼燒，此酒可算是烈酒中的烈酒

    了。可這是弄得哪一出，前鋒營夜半集合，難不成是為了訓(xùn)練酒量。

    「入袋！」周慕青的聲音適時的傳來，將士立刻把酒袋塞進(jìn)了馬鞍旁的袋中。只有白風(fēng)烈還看著牛皮袋凝眉思量著。

    周慕青用劍尾頂了頂白風(fēng)烈低垂的額頭，厲聲呵道，

    「入袋！」

    「為何要發(fā)酒？」他一邊裝進(jìn)馬鞍，一邊隨口問道。剛問完，周慕青便拽著

    他的甲領(lǐng)將他拽到自己面前。

    「沐妘軍只需要長耳，無需長嘴，你只需聽從號令，盲從號令！念你是初犯

    ，不予追究，以后再敢問東問西，軍法處置！」

    說完，周慕青松開白風(fēng)烈，先一步上了馬，「上馬，出發(fā)！」

    白風(fēng)烈揉了揉脖頸，怎么沐妘荷身邊每個女人勁都這么大。

    于是五千騎趁著月黑風(fēng)高之際，靜悄悄的離開了云陽境內(nèi)，奔向了所有人都

    不知道的目的地。

    三日后，沐箭營跟著周慕青踏入了豫州境內(nèi)，豫州在兗州以南，秋水下游。

    在豫州一處馬場換了馬后，便一路行到了距秋水南岸三十里的淞文嶺，這才落馬

    休息。

    除了周慕青，沒人知道他們?nèi)找辜娉膛艿诫x兗州幾百里遠(yuǎn)的破樹林里做什么。

    白風(fēng)烈也還沒完全想明白，但他知道他們在等人，等那個決定戰(zhàn)局的人。

    幾個時辰后，沐妘荷只帶了幾十騎從遠(yuǎn)處飛奔而來。

    「將軍！」周慕青看見沐妘荷后，便趕忙迎了上去。

    「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了？」沐妘荷下馬后便徑直往山上走去。

    「馬已換好，到此也已經(jīng)休整了四五個時辰?！?/br>
    沐妘荷站在山尖，望著遠(yuǎn)處平緩的河水，盤腿席地坐了下來。

    「你也去休息吧，此乃第一戰(zhàn)不容有失?！?/br>
    「喏！」

    周慕青走后，沐妘荷一直待到日落才起身下了山，將士們都懷抱著武器，各

    自找尋著舒服的姿勢抓緊時間休息，她盡量放輕腳步，從士兵中慢慢穿過。戰(zhàn)場

    上他們是敵人的夢魘，可私下里卻大都只是年歲不過弱冠的青年。他們將自己的

    性命交到她的手上，她便不能有絲毫的閃失和差錯。

    她將視線一排排的掃過，目光很快便落到了遠(yuǎn)處，白風(fēng)烈獨(dú)自一人倚靠著大

    樹正埋頭忙著什么。

    「你在做什么？」沐妘荷走到近前問道，白風(fēng)烈聽見聲音趕忙抬起頭，剛想

    開口，突然想到遠(yuǎn)處正睡的踏實(shí)的將士們。于是往一旁挪了幾分，又用衣袖撣了

    撣地上的浮土。

    「將軍請就坐?！?/br>
    沐妘荷頓了片刻，最后還是坐了下去，她看著白風(fēng)烈用不知哪里弄來的帶刺

    草藤正裹著自己的靴子，一層一層裹得極其嚴(yán)實(shí)，再細(xì)看靴底似乎還綁了凹凸不

    平的碎石。

    「為何不遵令休息？」沐妘荷又問了一遍。

    白風(fēng)烈轉(zhuǎn)過臉?biāo)南驴戳丝?，接著慢慢的湊了過來，還伸手遮住嘴，顯得極其

    機(jī)密，沐妘荷看著他這副孩子般的做派，原本大戰(zhàn)在即的沉重居然緩和了幾分。

    她依靠著樹，坐的筆直，目光直視前方，等著他開口。

    白風(fēng)烈湊到她耳邊，小聲的說道，「回將軍，今晚不是要夜渡秋水么，睡個

    半夜還不如不睡?！?/br>
    沐妘荷沒來由的心頭一喜，「誰說要夜渡秋水了？」

    「將軍，這還用說么，明明說好五日后出征，結(jié)果三日就神不知鬼不覺的繞

    到了豫州秋水最平緩之處，必然要乘機(jī)渡水襲其后背。只不過……」

    「不過什么？」

    白風(fēng)烈盡量選擇比較平和的用詞，「不過我們只有五千人，對方可有十五萬。此舉雖說是偷襲，可還是與送死無甚區(qū)別。但我想，將軍定然有其他安排，我

    們這五千人多半只是誘餌。殲敵重任估計還是得仰仗至今不知在何地的秦將軍和

    兗州的王將軍了吧?！?/br>
    沐妘荷心里十分滿意，她要北伐，可只靠她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夠的。她

    需要新鮮而又強(qiáng)壯的血液。

    「是二十萬五千對十五萬。」沐妘荷看著前方默默說道。

    「何解？」白風(fēng)烈壓低了聲音問道。

    「沐妘軍的大旗便可抵二十萬大軍?！?/br>
    白風(fēng)烈輕聲笑了起來，「若如此說來，將軍風(fēng)華絕代，一人便可抵百萬大軍

    了?！?/br>
    「戰(zhàn)場之上，不可胡言！」沐妘荷只是沉著嗓子喊了一聲，宛如教訓(xùn)晚輩而

    無任何的不悅，語氣自然的彷佛這個僅僅見過三面的少年已經(jīng)成了自己的門生或

    是親眷。

    這種突如起來的親切和莫名的吸引讓彼此都有些

    不適。

    「喏?！拱罪L(fēng)烈用食指蹭了蹭人中，繼續(xù)低頭忙著自己手里的活。

    沐妘荷余光再次瞄到了他的靴子，

    「為何如此纏靴？」

    白風(fēng)烈剛剛移開身子，聽見發(fā)問，又湊了上去，這一次湊得更近，幾乎要貼

    著沐妘荷的耳垂。

    「不是要渡河么，我在靴底纏些碎石……」少年說話時的溫?zé)釟庀姙⒃阢?/br>
    妘荷耳廓之間，微癢之下，沐妘荷忍不住聳了下肩，雙眉緊蹙，板著臉扭頭問道

    ，

    「此處四下無人，說話容姿鬼鬼祟祟，哪有將才之風(fēng)。」

    沐妘荷臉轉(zhuǎn)的太快，兩人的臉頰幾乎就要貼在了一起，鼻尖不足一寸。白風(fēng)

    烈的眼神不自覺的就落在了那兩瓣鮮嫩的朱唇上，他僵在原地，啞著嗓子快速說

    完余下的話，「過河可防滑……」

    說完后便閉起了嘴，沐妘荷似是也沒想到自己這一轉(zhuǎn)頭會遇此窘境。可相較

    之下，沐妘荷則冷靜的多。她緩緩眨了兩下眼睛，修長的睫毛上下拂過，更是刮

    得白風(fēng)烈心頭癢癢。

    沐妘荷的語調(diào)平和如水，「只你現(xiàn)在這餓鬼一般的臉色就夠我砍你十次了。

    堂堂七尺男兒，若是只有如此定力怎能成就大事。」說完，她便緩緩轉(zhuǎn)過頭。

    可白風(fēng)烈此時卻根本聽不見其他聲音，這突如其來的親近讓他完全沒有準(zhǔn)備

    ，在他眼中所見到的，只是那清麗的臉頰就要轉(zhuǎn)走，那枚誘人的唇珠也要消失不

    見。

    他本不是這樣不計后果，魯莽冒失的人?？稍阢鍔u荷轉(zhuǎn)臉的一瞬間，白風(fēng)烈

    還不顧一切的靠了上去吻住她的雙唇，用力吮住了那枚唇珠。

    沐妘荷終于睜大了雙眸，她確實(shí)沒想到這孩子居然有膽量做到如此地步。原

    本視線和氣息的親切轉(zhuǎn)而變成了體液的交匯。少年的雙唇炙熱，舌尖不住的舔過

    她的唇瓣，意圖侵襲進(jìn)她的口中。

    這一步來的太猛，跨的太大。白風(fēng)烈瞬間便沉醉其中，連雙眼都閉上了。他

    茫然的抬手想要摟住沐妘荷的肩，讓這個親吻變得更加有力量和深度。

    沐妘荷只愣了片刻，便先一步伸出了手掌，捏住了他的脖頸上沿，隨后用力

    一偏，分開了兩人糾纏的雙唇，白風(fēng)烈的臉也被猛的扭到了一邊，她能感覺到自

    己的手掌有些微顫和僵硬，唇上的余溫如同水紋一陣陣的蕩進(jìn)了心頭。

    「以下犯上！戰(zhàn)后自領(lǐng)二十軍棍！」說完沐妘荷便松手，站起，轉(zhuǎn)身，大步

    流星而去。

    白風(fēng)烈呆坐在原地，還在回味著唇齒之間的淡香，同時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剛剛可真算是牡丹花下的生死一線，只要她再狠一狠心，自己的脖子可就斷了

    ，那沐大將軍的北伐大業(yè)就算是提前成功了。

    可這甘甜的味道卻是如此讓人意猶未盡以至于瀕臨死亡都變的值得。

    他原地躺了下去，看著天空交錯縱橫的樹影，轉(zhuǎn)而便像個孩子那般天真的笑

    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