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們點頭稱是。

    “那個將軍養(yǎng)女人和小孩也是這樣，天天不給吃的，只喂清水?！?/br>
    41.

    老太太聲稱，她當(dāng)時看見董有余媳婦的臉上抽搐了一下，但是很快被掩飾過去。

    老太太繼續(xù)說道：“這樣的話，餓又難餓死，活也活不成。等清水把腸子洗干凈了，將軍就把他們吃掉。你們說殘忍不殘忍？你們說說，虎毒還不食子呢?！?/br>
    一個婦女笑道：“哎，這話就說錯了，虎毒不食子說的是自家人。你說的將軍吃的又不是自家人！”其實她們早對董家的事有所耳聞，只是不太確定罷了。這個婦女故意將聲調(diào)提高許多，然后偷偷注意董有余媳婦的變化。

    董有余媳婦果然坐不住了，她將手里的菜葉往地上一放，借口說家里還有事，然后起身離開了。大家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眼神復(fù)雜。

    可是沒過多久，她又急匆匆地跑了回來，驚慌失措地詢問她們：“你們看見我女兒沒有？”

    老太太以為她問的是前面三個女兒，便回答道：“今天不是上學(xué)嗎？她們都在學(xué)校里上課吧？”

    董有余媳婦額頭出了汗，頭發(fā)粘在額頭上。她撥浪鼓一樣搖頭道：“不是，我說的是我第四個女兒。你們看見她沒有？”

    老太太和幾個婦女頓時站了起來。老太太問道：“你的……第四個……女兒？”雖然老太太一直說她知道董有余媳婦的事，但是當(dāng)董有余媳婦說出口的時候，她還是難以相信，好像一時半會兒還接受不了自己曾經(jīng)堅信的東西。

    “是啊，她……她一直在我家后面的小房間里，可是……可是現(xiàn)在不見了！”董有余媳婦連連跺腳。

    “她是不是跑了？”一個婦女插嘴道。

    “她比剛出生的時候還虛弱呢，怎么會跑呢？”她攤開雙手說道。

    幾個婦女見事態(tài)嚴(yán)重，不再詢問，拉著她要回到那個小屋里去看看。

    幾個人一起回到陰暗的小屋。那里只有個竹編的老式搖籃和一張散發(fā)著霉味的八仙桌。桌上有一碗清澈的水。

    搖籃里空空如也。

    “你確定你把孩子放在這里了？”一個婦女問道。

    董有余媳婦點頭道：“當(dāng)然啊，一直放在這里，從來沒有換過地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消失過?！彼难凵裼行┌l(fā)散，這突然的變故讓她措手不及，六神無主。她突然一拍腦門，懊悔道，“哎呀，我怎么把你們帶到這里來了！”

    她的這句話讓氣氛變得有點兒尷尬。

    不過很快她擺擺手：“算了，算了，都已經(jīng)來了，就幫我找找我女兒吧。天哪，她怎么會不見了呢？”

    她們幾人幫忙屋前屋后查看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她女兒的蹤跡。

    過了一會兒，董有余回來了，見有幾人在屋里走來走去，頓時脖子冒青筋，對他媳婦怒道：“你怎么讓人家在家里到處跑！”

    一人不明就里，回答道：“你們家四閨女不見了，我們幫忙找呢?！?/br>
    董有余頓時惱火了，鼓著眼睛喝道：“我們哪有四閨女！你見過？死閨女倒是有一個！”

    42.

    董有余張開雙臂，習(xí)慣性地像驅(qū)趕雞群一般將這幫婦女趕出門，只差嘴里發(fā)出“西西”的聲音了。

    在人與動物相處的過程中，其實有些語言已經(jīng)相通了，只是遠(yuǎn)離農(nóng)村的人們不知道。比如讓豬來吃食，只要發(fā)出“啰啰”的聲音，豬就會屁顛屁顛地跑過來；讓雞來吃食，就發(fā)出“闊闊”的聲音；讓鴨子來吃食，就發(fā)出“歷歷”的聲音；逗狗則用“嘬嘬”；讓牛停步則大叫一聲“哇”。

    不過爺爺對牛從來不用這些，而是直接對話。如果牛懶得不肯干活兒，爺爺喝一聲：“你走哇?！迸＞凸怨缘乩缋^續(xù)干活。如果牛在冬季不肯吃存放了許久的干稻草，爺爺就罵一聲：“你不吃，不吃餓死你！”牛就低了頭去慢吞吞地咀嚼干稻草。

    有人說，董有余在辦養(yǎng)雞場的過程中，也學(xué)會了與雞對話。他甚至能聽懂雞與雞之間的對話。比如雞是不是在抱怨雞場里的溫度太低，是不是在討論晚上有老鼠來鬧，甚至討論哪個飼養(yǎng)員不好。

    還有人說，雞在古代是應(yīng)著朱雀的，特別是公雞，有超強的陽氣。雞血用來畫符和朱砂符一樣，但比朱砂符好。原因是雞血陽氣重，畫的符，鬼能看得清楚，所以效果強很多。

    董有余以前跟人討論過朱雀這回事，他并不否認(rèn)，并且對雞的品相自有一套說法。他是這么說的。第一等的雞是金雞，也叫錦雞，更好聽的說法是五彩雞。講究是紅冠，綠耳，金背，青尾，紫腹或者褐腹，反正是湊足五色。這種雞如果加上鳳眼——眼皮由上往下合的，那就不得了了，養(yǎng)久了能成精。就算沒鳳眼，也是最強的靈物。自然的，這種雞屬于鳳毛麟角，極少遇到。第二等的雞是赤雞，也叫滿天紅，就是全體紅毛，走在地上像火塊一樣。他說這種雞只在小時候見過一回，那時候不懂事，他想拔它的毛綁毽子，結(jié)果差點兒被村里人罵死，說那是鎮(zhèn)村的雞，不能碰的，只有雞主能捉。那雞不管走到哪家，哪家就得給它吃的，再窮也得給。第三等的雞是白雞。這個多，好看，但功能比不上前頭兩種。

    他也承認(rèn)，他辦雞場的時候一直尋找第一等的五彩雞。

    要這種雞認(rèn)主基本不可能，但是能得到這樣一只雞，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好事。

    他說他曾經(jīng)遇到一個道士，無論走到哪里都帶著一只火紅的雞。他非常奇怪，就問道士為什么帶著雞在外云游。道士笑道，我在云游的途中不少遇見難以擺脫的不干凈的東西。自從得了這只滿天紅以后，以前糾纏他的東西主動退避三舍，再不sao擾。

    董有余不相信，問道，你是道士，難道還要這種低等動物保護(hù)不成？

    道士答道，土里千年，不如活雞一只。這種動物生來就是與一切陰邪惡鬼相克制的。我區(qū)區(qū)一個凡人怎么比得了？

    43.

    董有余大為驚訝。他是頭一次聽人說自己不如一只雞。

    道士見他不相信，便給他講了一件往事。

    三年大災(zāi)荒時期，山西有一個叫成新的年輕人，自幼父母雙亡，家中清貧，本來就無依無靠，加上三年莊稼顆粒無收，無奈離開家鄉(xiāng)，獨自跑到湖南謀生。走了好幾個月，終于來到洞庭湖旁邊，他不知道該繞過去，還是坐船過去。傍晚的時候他碰到另一個人，也想過湖，于是同行。湖南的雨水特別多，剛好那幾天連連下雨，湖水暴漲，船家晚上不渡客人。成新和那個同行人只好找了一家小店住宿。

    大約吃過晚飯的時候，店老板把成新帶到一邊，對他說你那個朋友有點兒問題，你要防著點兒他。

    成新就問他怎么回事。

    店老板說，我懂一點兒面相，看那位仁兄的相貌是早亡之人。你和他在一起可能有亡命之虞。

    成新很害怕，就問店老板怎么解救。

    店老板說他也不敢確定那位仁兄是人是鬼。他說你睡覺前放一棵蔥在那位仁兄的床褥下面，另外再放一棵蔥在自己的床褥下面，到明天一早就知分曉了。

    成新照辦了。第二天天剛亮，那位仁兄就催著成新和他一起坐船過湖。店老板在一旁使了個眼色叫成新過去。

    店老板手里拿著兩棵蔥說，這里一棵又黃又衰的是你床褥下的。這棵看上去很新鮮的是那位仁兄的。那個東西肯定不是人。

    成新一頭冷汗，驚惶不已，忙說道，老板你可要救我啊。

    那個店老板說，既然這樣，我看這個東西在過了湖之后肯定會叫你去他家，你在去他家之前一定要買把大紅傘，而且到他家的話一定要叫他先進(jìn)去，然后把傘打開頂住他家的大門口。無論他怎么說都不要看。閉上眼等到天亮，天亮之后就趕緊離開吧。

    成新害怕，說，要不我不答應(yīng)跟他一起坐船。

    店老板道，他既然瞄中了你，自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你不去，他就知道你識破了他，就會加倍報復(fù)你的。你只要照我說的做，就不會出問題。

    成新只好硬著頭皮跟那位仁兄走了。上船之前，他偷偷買了一把大紅傘。怕那位仁兄發(fā)現(xiàn)，他又買了一塊黑布將傘裹住。

    那位仁兄見他拿著一個黑東西，沒太在意。

    過了江之后，那位仁兄果然邀請成新到他家做客。成新走不脫，只好和他一起去他家。他們倆走了好久的路。到了天黑的時候，那位仁兄指著前面一處燈火說，我的家就在前面，你先過去敲門，我到村口買點兒酒菜。咱們有緣相識，得好好喝上幾杯。

    成新聽了店老板的話，哪敢先去？他就說，我一個人去，嫂子和孩子們都不認(rèn)識，怕嚇著他們，我們還是一起去買東西一起回來吧。

    那位仁兄沒有辦法，只好一起去。

    買完酒菜，回到原地。他還是要成新敲門。他說他手里提著酒菜，騰不出手來。

    成新一把搶過他手里的東西，說道，這是你家的門，還是你來敲吧。說完，他暗地里將酒菜放下，將大紅傘的黑布拿掉。

    44.

    那位仁兄敲了敲門，里面并沒有人聲回應(yīng)。他用力一推，門就開了。他剛跨步進(jìn)去。成新馬上打開大紅傘頂上門去。只聽得“哧”的一聲，門里傳來陣陣慘叫。

    那位仁兄慘叫道：“你看看我！你看看我！”那聲音非常凄厲尖銳，如一只大黃蜂一般直往他耳朵里鉆。

    成新毛骨悚然，心里記著店老板的話，不敢睜眼看他。

    那位仁兄在大紅傘后面掙扎了近一個小時，才緩緩地沒了動靜。

    成新覺得應(yīng)該差不多了，精神和體力都極度疲憊，暈暈眩眩地就地躺下睡著了。

    第二天天亮，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荒墳叢之中。大紅傘頂著的是一個立棺。所謂立棺，就是沒有下葬，立在地面的棺材。鄉(xiāng)里死于非命的人在死后并不下葬，而是選一佳處，將棺材暫時立在那里，外面用磚等東西封住，漸化怨氣。等怨氣完全散去，這立棺才會被埋進(jìn)土里。有的地方也叫這為“秋季棚”。

    成新遭遇此事后，沒有再往前獨行，而是折返回到之前住的小店里，感謝店老板的救命之恩。

    他身上沒有多少錢，不能長期在這里住下去?？墒窃庥龃耸轮?，他再也不敢往前行了。店老板覺得他們兩人之間也算是有緣，便留下了他，收為繼子。

    幾年之后，年邁的店老板病逝，成新接下了小店。一天，有個游方的道士經(jīng)過這家小店，聽成新說起此事，便告訴他，那立棺里的是“翻江尸”，并笑稱解決方法非常簡單，要避開它，只要手里抱一只雄雞即可。他說，公雞純陽缺陰，它天生喜歡吃陰氣重的東西，比如躲在地下的蜈蚣、蚯蚓、地殼蟲之類。再加上公雞不像人一樣害怕鬼怪，它只知道面前這個東西陰氣很重，跟它平時吃的蟲子沒有兩樣，都大補，不管吃不吃得下，必須要上去啄一口。

    他還提到雞分為幾等，比如五彩雞、滿天紅等。那種雞你有機會得到一只的話，你可以觀察下，它待的地方，不說鬼，就是陰氣重一點兒的濕濕蟲都繞著走。這個不是什么道行或者靈性的問題，而是天生的相克，就跟冰靠近火會消融一樣。

    小店生意越來越慘淡，幾乎難以維持生計。成新心想待在這里還不如跟著這位道士云游四海，于是將店折價轉(zhuǎn)讓，跟著道士走了。

    后來，道士要去某地方辟谷，成新不能跟隨。道士擔(dān)心他再遇類似“翻江尸”的事情，便送了他一只滿天紅。

    董有余后知后覺道，你就是那個成新？

    道士呵呵一笑，道，你可以叫我沉心道人，沉下的沉，良心的心。

    董有余跟道士暢談許久，并學(xué)得幾種簡單的奇門異術(shù)。但他不承認(rèn)那是奇門異術(shù)，說那只是一些小竅門。正是這些小竅門，讓他將雞場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

    也正是那些小竅門，讓他的雞場一敗涂地，讓他的媳婦得了失心瘋。

    他的媳婦瘋掉之后，媳婦娘家的人再也忍耐不住了，強迫他找回不見了的四閨女。

    45.

    董有余這才道出實情來，說龍鳳雙胞胎中的女嬰已經(jīng)死了，他為了不讓媳婦傷心，偷偷將女嬰埋了，就埋在那塊風(fēng)水寶地里。

    “風(fēng)水寶地！風(fēng)水寶地！”他的丈母娘激動不已，“你就知道風(fēng)水寶地！你把我外孫女埋在那里，也是為了讓她承載那塊風(fēng)水寶地吧！你讓她繼續(xù)占著那塊風(fēng)水寶地，好讓你在生意場上東山再起。是不是？”

    董有余羞赧不已，默不做聲。

    他媳婦聽了他和母親的話，愣神看了看外面，招呼也不打，兀自朝外面跑了。

    屋里的其他人一時之間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董有余一頭霧水地問正朝他發(fā)火的丈母娘：“她這是怎么了？”

    丈母娘都忘記發(fā)火了，看著狂奔而去的女兒，一動不動。

    半晌，丈母娘才喃喃道：“她不會是聽了我們的話，去你那個風(fēng)水寶地挖我的外孫女去了吧？”

    丈母娘的話如同一陣刺骨的冷風(fēng)，讓董有余打了一個冷戰(zhàn)。

    “不能讓她這么做！”董有余大喝一聲，急忙追了出去。丈母娘帶著娘家來的人跟著追了過去。

    丈母娘猜得沒錯，董有余媳婦果然是去了那個地方。別看她平時瘦瘦弱弱的，這時候卻出乎意料地有力氣，奔跑了那么長的路程不說，她還立即動手挖起那座墳來，沒有一點兒疲態(tài)。不知道她從哪里撿到了一根粗木棍，她先用木棍拼命地挑土。也許是嫌這樣挑太慢，她干脆扔掉木棍，用雙手扒土。亂風(fēng)吹拂著她的頭發(fā)，鼓起她的衣服，遠(yuǎn)遠(yuǎn)一看，像一只動物在覓食，要將埋藏在土里的食物挖出來。

    董有余從背后抱住了她，大喊道：“不要挖！不要挖！你這么做會讓我們家破人亡的！”

    他媳婦哪里還聽得進(jìn)他的話，雖然手上傷痕累累，但是她已經(jīng)忘卻了疼痛，雙手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拼命地插進(jìn)土里，將泥土扒出來。

    董有余控制不住她，便向她娘家人求救：“麻煩你們幫忙制止她吧！她再這樣弄下去，風(fēng)水就被她破壞完了！”她的娘家人站在一旁，不為所動。

    丈母娘嘆氣道：“就讓她發(fā)泄吧，都已經(jīng)這樣了?！?/br>
    董有余媳婦突然停止了動作。

    大家以為她停止發(fā)瘋了。

    她惶恐的表情消失了，嘴角浮現(xiàn)難得的笑意。

    眾人發(fā)覺不對，循著她的目光朝泥土里看去，只見幾根雞毛從土里露了出來。

    她驚喜地?fù)淞松先?，雙手順著雞毛插入土中，將一整只雞掏了出來。不知之前是否做過防腐措施，那只雞雖不能叫喚，但是羽毛光鮮，沒有一點兒腐爛的臭味。

    “五彩雞？”她娘家的一個人暗暗說道。

    董有余媳婦一把抱住那只雞，咯咯地笑了。那笑容，也許是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但是在別人看來是那么的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