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里有桐油嗎？”爺爺突然這樣問道。

    36.

    “桐油？”他一愣。

    “嗯，桐油。平時用來擦椅子的桐油。”在湖南，桐油使用非常普遍。在從我家去爺爺家的路上，有一段兩旁植有桐樹的路。桐樹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枝頭就長出許多拳頭大小的果實。用這種果實榨出的桐油，可以給椅子或者家具或者棺材上油漆。它的防腐蝕、防水能力特別強。

    “要那個干什么？”孩子的父親問道。

    爺爺做了一個刷漆的動作。

    孩子的父親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地問道：“您的意思是……”

    爺爺點頭。

    后來孩子的父親按照爺爺說的做了。他再次將孩子挖了出來，用桐油將他刷了個遍。孩子的母親不放心，多給孩子刷了好幾遍的桐油，又等桐油風(fēng)干，讓孩子像個琥珀一般，或者說，像仍舊沉睡在zigong中未曾出生過一般。

    再次將孩子埋入土中的時候，孩子的母親哭得比剛剛失去他的時候還要傷心。

    從此之后，他們家才算是真正獲得了安寧。

    事情沒過半個月，隔壁村的一戶人家找上門來，說是要買下之前那塊風(fēng)水寶地。找上門來的是方圓百里知名的發(fā)財人家，名叫董有余。董有余非常相信這些東西。他的父親名叫董念馗，乍一聽像“年虧”，年年要虧似的。為了翻轉(zhuǎn)“年虧”的不祥預(yù)兆，他父親給下面的三個兒子取名都另辟蹊徑。大兒子叫“有盛”，二兒子叫“有余”，小兒子叫“之余”。

    果不其然，三個兒子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尤其是董有余，他做養(yǎng)雞場的生意起家，后涉及各個領(lǐng)域，均有所成。但唯有一個缺憾——連生了三個女兒，卻沒有一個兒子。這是他的心病。

    他找算命先生問過，以后會不會有兒子。算命先生說，除非……

    于是，他找到了七星村的那戶人家，要出重金買下那塊土地。

    自從山和田劃歸個人之后，原來的“化鬼窩”漸漸消失，加上醫(yī)療技術(shù)日漸發(fā)達，夭折的孩子越來越少。各家各戶還沒有形成火葬的概念，又不能將亡者埋到別人家的山上，所以墳地一般都是屬于自家的。董有余想要得到那塊寶地，只能找它的主人購買。

    董有余很順利地買下了那塊地。

    幾天之后，那里又建起了一座墳。

    周圍人都覺得奇怪，莫非董有余將別人的墳遷到這里來了？可是墳前沒有墓碑，不知道里面埋著的人姓甚名誰。

    好事的人偷偷去看過董有余家的墳。原來是怎樣，現(xiàn)在仍是怎樣，沒有翻動泥土的痕跡。跟他關(guān)系好的想詢問，他卻守口如瓶。

    不久，董有余經(jīng)營了許多年的雞場突然支撐不下去了。養(yǎng)的雞大批大批死亡。許多原先簽訂的訂單一下子無法保證，他不得不賠付大量違約金。這是他發(fā)家的基本。雞場一倒，其他事業(yè)跟著一落千丈。很快，他虧得一塌糊涂。幾十年的經(jīng)營，仿佛在一夜之間蒸發(fā)了。

    在別人都以為他要尋死覓活的時候，他的臉上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媳婦再次懷孕了。當(dāng)時誰也不知道，他媳婦懷的是龍鳳雙胞胎。董有余自己也沒有料到。

    37.

    最先知道他媳婦懷上龍鳳雙胞胎的，是住隔壁的一位五保戶老太太。

    按照老太太的說法是這樣的。一天，老太太在門口坐了一會兒，跟她養(yǎng)的一只老貓說了一會兒話，她知道老貓聽不懂，但是她沒人可以說話。說得老貓都開始打盹了，她才起身要關(guān)門睡覺。這時她忽然看見兩個小孩從不遠處走來，模樣憨厚可愛。

    老太太視力不太好，還以為是村里哪戶人家的孩子。老太太扶著門框?qū)δ莾蓚€小孩喊道：“喂，你們倆是誰家的孩子?。窟@么晚了還不回家？小孩子魂淺，容易被化生鬼帶去玩的！”村里的老人經(jīng)常用這種語氣跟貪玩的小孩子說話。

    這時，一個村人從老太太門前經(jīng)過，聽她這么喊，便朝同樣的方向去看?？戳税胩焓裁匆矝]有看到，他便對老太太說道：“您眼花啦！這里哪有小孩子！”

    老太太揉了揉干涸的眼睛，果然發(fā)現(xiàn)剛才的兩個小孩子不見了。“咦？剛才還在這里的呢？”老太太嘟囔道。

    那個村人哈哈大笑而去。

    老太太關(guān)上門，插上閂，將老貓抱進它該待的紙箱子里，然后朝床的方向摸索。她家里的燈壞了，自己不會修，也沒有人幫她修。常山村的九坨跟她沾親帶故，以前還經(jīng)常來幫她做一些活兒。自從娶了媳婦之后，他也很少來了。

    她摸到了床沿，剛坐下，就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

    “誰呀？”老太太只好又摸索回去。夜里雖暗，但勉強有一點點微光可循。

    外面沒有回答。

    老太太猶疑地打開了門，低頭一看，門邊上站著剛剛看見的兩個小孩子，一男一女。他們的臉很白凈，如空中的月亮一般。老太太注意到，男孩子的左臉和女孩子的右臉上各長著一顆明顯的黑痣。

    “你們是誰家的孩子？找誰呀？”老太太慈祥地問道。

    “我們找董有余。”兩個小孩異口同聲，乖巧地說道。

    “你們是他家的孩子??？”老太太指出了董有余家的方向，“他家在那里，從這里筆直朝前走，第一家就是了?！?/br>
    兩個小孩甜甜地回答道：“謝謝奶奶?！比缓竽莻€男孩牽著女孩朝董有余家走去。

    老太太關(guān)上門，剛要上閂，突然明白了什么。

    董有余家里只有三個女兒，最小的也上小學(xué)了，根本沒有兩個這么小的貌似三四歲的孩子。何況其中還有個男孩！再者，如果是董有余的親戚家孩子，又怎么會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

    老太太心中一驚，不敢再開門，就在窗口朝兩個孩子的方向望，只見那兩個小孩在幽幽的夜色中走進了董有余的家。

    次日一大早，老太太故意走到董有余家門前，攔住出門洗衣的董有余媳婦，神秘兮兮地問道：“喂，你家昨晚是不是來親戚了？”

    38.

    董有余媳婦將裝了滿滿一桶的衣服放下，笑道：“沒有啊，怎么啦？”

    老太太臉色難看，擺擺手道：“沒怎么，就問問。我以為你家來親戚了呢。”說完，她急忙顫巍巍地走回了自己的小屋，留下董有余媳婦莫名其妙地在背后望著她。

    而后不久，老太太就得知董有余媳婦懷上了的消息。

    董有余欣喜地帶著媳婦去醫(yī)院檢查，回來后說醫(yī)生預(yù)測他媳婦懷的是雙胞胎。

    老太太那時候就偷偷告訴人家，董有余懷的是龍鳳雙胞胎。人家問她為什么這么說，她謹(jǐn)慎地搖頭，說等孩子生下來了再告訴別人。

    董有余的經(jīng)濟狀況越來越不容樂觀。陸陸續(xù)續(xù)可以看到討債的人經(jīng)常出入他家。后來幾個債主一起來到他家，將他家里的家具都搬走了。董有余媳婦和三個女兒跪在地上求債主不要將東西全部拖走。債主見她們可憐，便留下了幾袋米。

    幾個債主原來也算跟董有余有些交情，他們也聽說了董有余買風(fēng)水寶地的事。一個債主臨走前拉起董有余媳婦說道：“嫂子，你別怪我們心狠。我不拿董有余的東西，我們的債主就會拿我家的東西。董有余不給我錢，我就沒辦法給上游的人付錢。要怪只怪你們家董有余，買什么風(fēng)水寶地，你看看，不但沒帶來好運，反而讓他虧得一塌糊涂。嫂子你多勸勸他，叫他把那個破寶地盡快轉(zhuǎn)手，說不定他還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br>
    幾個債主說完就走了。

    債主說這些話的時候，董有余就在旁邊。他假裝沒聽見。

    當(dāng)天夜里，他借錢買了一點兒香和紙，用籃子提著去了他的風(fēng)水寶地。

    七星村的人看見他在那里恭恭敬敬地在墳頭插上香，一邊燒紙一邊說著感謝的話。

    當(dāng)晚回去之后，董有余大病了一場。對于他們家來說，這無疑是雪上加霜。董有余媳婦只好到處借錢為董有余治病。等錢湊了起來，董有余的病卻好了。他不再發(fā)燒，不再渾身無力，不再喊痛。但是，他多了一個特殊的愛好。

    每到天快亮的時候，他就跑到那個別人不知道里面埋著啥的墳上去，然后伸長了脖子，“喔喔喔”的學(xué)公雞打鳴。

    就連他媳婦以前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原來他學(xué)公雞打鳴學(xué)得這么出神入化，簡直跟真正的公雞打鳴不差分毫。

    他在墳頭一叫喚，附近人家養(yǎng)的雞就跟著叫了起來。

    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周扒皮”的故事。不過他是單純地打鳴，而不是為了叫人家早點兒起來干活兒。他更不會半夜起來學(xué)雞叫，打擾人家睡眠。他叫的時間跟正常雞打鳴的時間差不多。所以也沒有人阻止他。

    他媳婦覺得很沒臉面，勸他不要這樣，不過勸了等于白勸。

    有人說，那次得病，可能病的是腦子。

    他對那些話置若罔聞，兢兢業(yè)業(yè)地對待打鳴的“工作”，一天也不落下。

    39.

    之前賣地給他的人家找上門來，由于心中有愧，希望董有余將地退還給他們。

    董有余哪里肯答應(yīng)？他說，他做買賣從來都要講究“信譽”二字。他將家里賠光了也要把債務(wù)付清。這地既然已經(jīng)成交，就沒有再反悔的理兒。

    人家還要勸解，他干脆將人家推出門。

    董有余媳婦的肚子越來越大，他去那個墳頭上叫喚得越來越歡。

    在他的叫喚聲中，他媳婦給他生下了第四個和第五個孩子，果然不出隔壁老太太所料，生下來的是一對龍鳳雙胞胎。

    可是過了不幾天，人們聽到消息說，董有余的命運沒有預(yù)想的那么好。因為龍鳳胎中的一個天生不足。至于是什么地方不足，大家猜來猜去，沒有一個準(zhǔn)確答案。有人去問董有余，他卻搖頭不語，一如當(dāng)初別人問他那座墳中埋的是什么一樣。

    不過有一點可以知道，那就是天生不足的是女孩。

    董有余經(jīng)常將男孩抱出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一門心思全撲在了這個難得的小男孩身上，似乎將家里其他人都忘記了。

    而那個小女孩自從出生之后沒有幾個人見過。

    有人問起，董有余便非常不快地回答道：“死了?！?/br>
    這樣，便沒有人敢再多問。

    又是老太太放出小道消息，說小女孩并沒有死，她夜里偶爾能聽見類似小女孩的嚶嚶的哭聲。至于董有余為什么不將小女孩抱出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的說小女孩有傳染病，怕傳染給小男孩；有的說小女孩長得太丑，董有余不喜歡；有的說小女孩可能沒有什么大病，只是需要做個小手術(shù)，可是董有余現(xiàn)在養(yǎng)家都困難，只好放棄治療，讓她自生自滅。

    還有人說，恐怕跟那塊風(fēng)水寶地有關(guān)。

    老太太對他們的解釋都不屑一顧。她說，我早說他媳婦懷的是雙胞胎，你們開始還不信。我現(xiàn)在說那晚我看見的兩個小孩都健健康康，肯定都沒有問題，你們也不會相信的。

    大家紛紛搖頭，表示不相信。

    老太太道：“你們沒挨著他住，不知道他的性格。他那重男輕女的思想，可比我這個老婆子還要嚴(yán)重。那個小女孩肯定沒有一點兒毛病，他已經(jīng)有了三個女兒，早就不想再要女兒了。生下的男孩是他的命根子，他自然舍不得撒手不理，可是生下的女孩對他來說是多余的，是個牽連。何況他現(xiàn)在窮得揭不開鍋了，更不愿喂養(yǎng)這個多余的小女孩?！?/br>
    老太太說，她晚上偷偷從董有余家后面的窗戶瞄過，看到了小女孩。每次小女孩哭得不可開交了，才見董有余媳婦端著碗進去喂她?？墒悄峭肜锊灰娨涣ｏ垼瑑H是清水。他們狠不下心將她弄死，也許是怕殺人償命，就這樣一直讓她餓著，哭了就喂點兒水，不哭就不管。

    老太太說，小男孩已經(jīng)長大很多了，可小女孩還是剛出生時那么小。

    40.

    有些謠傳經(jīng)過第一個人之口說出，然后口口相傳，傳來傳去，最后回到這第一個人的耳朵里，第一個說這話的人都不敢相信這是出自自己的口了。因為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謠言在不斷地變化，變得最初說出的人聽了都不認識了。

    關(guān)于董有余在風(fēng)水寶地埋了什么的猜測，在人們茶余飯后從來沒有停止過。不知怎的，后來傳出那個墳地埋了一條蛇和一只雞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以前所有的猜測都漸漸歸攏于這個答案。

    已經(jīng)不知道說出這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人是誰了，但是人人堅信，還有理有據(jù)，說是一條蛇和一只雞搭配，就是一條龍和一只鳳的意思，龍鳳呈祥。只有這樣的搭配，才能載得住那塊寶地的福氣。也正是這樣，他們董家才誕下一男一女的龍鳳雙胞胎。

    謠傳一出，就有更詳細的解釋。有人說，蛇與龜應(yīng)玄武，屬于北方壬癸水，雞應(yīng)朱雀，屬于南方丙丁火，都是靈力很強的動物。這說明董有余在那里埋下蛇與雞是早有預(yù)謀的。但是他只算到了這樣的搭配命夠硬，能抗衡那塊風(fēng)水寶地，沒想到他媳婦卻因此生下了一男一女。因此，他才將小女孩另一番對待。

    有人猜測，董有余這樣對待那個小女孩，恐怕會讓墳里的雞不服氣。蛇對龍，自然雞就對鳳了。龍是男，鳳是女。對待那個小女孩不好，自然得罪的是墳里的雞。

    這么一說，就立即有人附和了，說董家的雞場突然遭遇變故，恐怕就是墳里那只雞的報復(fù)，這才導(dǎo)致董家賠得傾家蕩產(chǎn)。

    這種說法很快就被否定了。董有余雖然是在買了風(fēng)水寶地之后破產(chǎn)的，但是那時他還未得龍鳳雙胞胎。

    一天，老太太和董有余媳婦還有另外幾個婦女在一起擇菜，老太太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一邊說點兒話一邊做事就不覺得那么累。”

    幾個婦女都贊成。

    老太太瞄了董有余媳婦一眼，說道：“這個故事有點兒古怪，說得好就好，說得不好你們還別見怪?！?/br>
    “什么故事??？快點兒說吧，還這么神神秘秘的?！币粋€婦女催促道。

    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菜葉，說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朝代了，在我們這附近有一個將軍，他有吃人的習(xí)慣，只吃女人和小孩?！?/br>
    那個婦女吃驚道：“真的假的啊？”

    老太太道：“真的你就當(dāng)假的聽，假的你就當(dāng)真的聽。那個將軍在吃人之前呢，要把抓來的女人或者小孩養(yǎng)一個多月?！?/br>
    “干嗎要養(yǎng)一個多月？”

    “就像我們從田里抓來了泥鰍黃鱔或者田螺一樣，不也得放在盆里用清水養(yǎng)幾天？你就這么吃，不吃一嘴的泥巴和臟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