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那個炎熱的夏天過后,洪霧吉結(jié)婚了。他的妻子原本是個胖胖墩墩的壯實(shí)女人,可是自從嫁到洪家以后,身體迅速消瘦,變得尖嘴猴腮,身如竹竿。 過了一年,洪霧吉得了一子。全家歡喜,認(rèn)為從此擺脫了蛇的糾纏。 可是兒子生下不久,洪霧吉的妻子突然不辭而別,從此杳無音訊。洪霧吉的父母問過所有認(rèn)識的人,沒有人知道洪霧吉妻子的消息。 兒子滿周歲那天,很多客人來道喜慶賀。洪霧吉的父母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洪霧吉自己卻賴在床上沒有起來。 洪霧吉的父母抽不開身,便叫洪小伍去叫洪霧吉起床幫忙。 就是那次,洪小伍確認(rèn)蛇并沒有離開洪霧吉。 洪小伍推開洪霧吉臥室的門時,隱約聽到窸窸窣窣的蛇爬動的聲音。打開門之后,洪小伍看見洪霧吉還在蒙頭大睡。房間里并沒有其他異狀。他床頭的大紅喜字還在,只是退色了不少。 房間的地面非常潮濕,幾乎能夠聞到水氣味兒。洪小伍一腳踏進(jìn)去,就留下了一個鞋印子。 3. 洪霧吉的家坐西向東,靠山而建。他這間房最靠近后山,陽光見得少,室內(nèi)昏暗。那時候的農(nóng)村還沒有人用布窗簾,為了防止蚊蟲進(jìn)入,大多在窗上釘一層紗網(wǎng),夏天一過,再將紗網(wǎng)取掉。 而洪霧吉這間房的紗網(wǎng)從來不取掉,陳年老灰積落在上面,弄得如蜘蛛網(wǎng)一般。這更阻擋了光線。 洪小伍走到洪霧吉的床邊,將他推醒,說道:“霧吉,該起來了,今天客人多,你去給你大伯幫幫忙??!” 洪小伍說,按生辰八字算來,洪霧吉父親的命里是沒有這個兒子的,所以為了避免他夭折,洪霧吉從小就被要求叫他父親為“大伯”,而不是“爸爸”。 洪霧吉翻了一個身,嘟囔道:“她還沒有梳好頭發(fā)呢,等她梳好頭發(fā)了我們一起過去。”說完,他用被子蒙住頭,理也不理洪小伍。 屋里本來就陰森森的,聽他突然說這樣一句話,洪小伍頓時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屋里除了他們兩人,并無第三者。 “誰……”洪小伍吞了一口口水問道,“誰……要梳頭發(fā)?” “她呀!”洪霧吉翻開被子,將頭露出來,伸手指著梳妝臺。 洪小伍朝他指著的梳妝臺看去,梳妝臺上的鏡子已經(jīng)大面積銹壞,已經(jīng)無法用來對鏡貼花黃。梳妝臺邊上倒是有一個小凳子,但是那里并沒有坐著的人。 難道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洪小伍急忙揉了揉眼睛,可還是沒有看見洪霧吉說的那個“她”。 洪霧吉用無比溫柔的口吻對著梳妝臺方向說道:“哎,你慢慢梳頭,不要著急,梳好看點(diǎn)兒。我大伯就是個急性子,不用聽他的?!?/br> 洪小伍后腦勺的頭皮陣陣發(fā)麻。 洪小伍不敢聲張,一是擔(dān)心朋友的聲譽(yù);二是害怕“她”的報(bào)復(fù)。 之后不久,洪霧吉的父母相繼病逝。 洪霧吉的異常愈加明顯。他吃飯的時候要多擺一副碗筷,給空碗盛飯夾菜,還不許別人先吃,得等他說“她吃完了”才讓開動。 為此,好多親戚不再上他家吃飯。漸漸地,親戚之間的走動越來越少,幾近斷絕。 他出走的妻子的娘家人認(rèn)為他是思念妻子得的病,出于憐憫或者其他,將他兒子接過去撫養(yǎng)。 兒子走了之后,洪霧吉的性情又發(fā)生了改變。他的生活作息時間完全顛倒,白天縮在屋里睡覺,沒有聲響,晚上卻起來做飯吃飯,甚至出去撿柴。對他來說,傍晚吃的是“早飯”,午夜吃的是“午飯”,早晨吃的是“晚飯”。有時大清早有人碰見他,人家問他“吃過沒有”,他說:“晚飯都吃完啦,該回家睡覺了?!?/br> 他懶于梳洗,蓬頭垢面,好些次嚇到不知內(nèi)情的夜歸人。本村的人倒是習(xí)以為常了,只是經(jīng)常半夜聽見他在山上放聲高歌,擾了清夢。 許多人認(rèn)為,洪霧吉的兒子命苦是苦了點(diǎn)兒,但幸好不至于像他爹一樣瘋癲。 世界上有些事情,你越不愿它朝哪個方向發(fā)展,它偏要往哪個方向發(fā)展,仿佛背后有一股魔力推動似的。 4. 事情是這樣的。 洪霧吉的兒子洪利昂在外婆家長到了十六七歲,他偶爾回去看看瘋瘋癲癲的爹,但不住宿也不吃飯。不知道他是害怕他爹,還是害怕別人說的那些話。 雖然大部分人對他抱有同情憐憫之心,但是個別人仍然偷偷傳說蛇精不但不會放過洪霧吉,也不會放過他的兒子。洪利昂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好好的,是因?yàn)樯呔珱]有足夠的機(jī)會,倘若洪利昂長期跟他爹接觸,保不定也會被蛇精糾纏。 受這些人話的影響,洪利昂在外婆家小心翼翼。因?yàn)樗坏┣榫w波動,做出過激的行為,就會有人說蛇精的威力開始發(fā)作了。他不敢太憤怒,也不敢太高興。 別人打了他,他不敢還手,只是撇撇嘴,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遇到再高興的事,他也只是彎彎嘴角,從不手舞足蹈。 在他滿十七歲那年,他的姨媽去世了。姨媽的兒子不愿戴孝,說是姨媽去世的日子和時辰都不好,犯了七煞。不管是兒子還是侄子,只要戴了孝,都會受到牽連。 我想問爺爺犯七煞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每次都忘了問。我問了mama,mama也不太清楚,只說在舊社會的時候,如果有錢人家犯了七煞,亡者的兒子、侄子不會穿白衣,系孝帶,而會花重金請一個沒有親人的孤家寡人來代替他們戴孝哭喪。沒錢的人家則半夜偷偷將亡者埋出去。 洪利昂的姨媽生有三子四女,如果不舉辦喪禮就將她埋出去,肯定要遭人唾罵??扇绻e辦喪禮,又沒人穿麻戴孝。三個兒子是不肯做孝子的,也不允許自己的兒子代替。四個女兒見娘家人都不愿意出頭,更是像老母雞一樣將各自的兒子護(hù)在自己的翅膀之下。 這樣一來,只有寄居在這里的洪利昂沒人幫忙說話。 大家便將目光都投向沒有依靠的洪利昂。 洪利昂想了想,答應(yīng)代替他們做孝子。他穿上縫了麻布的白衣,戴上吊了兩團(tuán)棉花的白帽,手拿條條穗穗的哭喪棒,跟著道士履行本不屬于他的職責(zé)。 姨媽的兒子指著吊了兩團(tuán)棉花的白帽,對洪利昂說:“你知道為什么帽子兩邊要各吊一團(tuán)棉花嗎?” 洪利昂搖搖頭。 姨媽的兒子揚(yáng)揚(yáng)自得道:“這兩團(tuán)棉花原是塞在耳朵里的,意思是做了孝子就不要聽別人說閑話。別人說了也當(dāng)沒聽見?!?/br> 洪利昂點(diǎn)點(diǎn)頭。 “所以你既然做了孝子,就不要聽別人說這說那。什么犯煞啊,不利自己啊,都是假的。姨媽見你沒人養(yǎng),疼你,跟對自己的兒子一樣地對待。所以你做孝子也是理所當(dāng)然。你說是吧?” 洪利昂不說話,將兩團(tuán)棉花塞進(jìn)耳朵里,眼眶變得濕潤。 姨媽的兒子罵道:“你傻?。∵@棉花只代表那個意思,不是真的要塞進(jìn)耳朵里?。 ?/br> 洪利昂用小手指將棉花拼命往耳洞里捅,一邊捅一邊對著他的表哥傻笑。 所以后來他表哥堅(jiān)稱洪利昂并不是因?yàn)榇娈?dāng)了孝子才變傻變瘋的,說他準(zhǔn)備當(dāng)孝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傻了,不然誰會把兩團(tuán)棉花拼命往耳朵里塞?要不是棉花是用細(xì)繩系著的,恐怕他沒成傻子之前就變成了聾子。 但是更多人認(rèn)為洪利昂是在給他姨媽辦完喪事之后變傻的。 姨媽的棺材上山之后,他見了人不再打招呼,而是扭轉(zhuǎn)了腦袋吐舌頭,半天才吞吞吐吐說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話。 他的狀態(tài)漸漸向他爹靠攏,越來越像。 有的做婆婆的看見洪利昂就對自己家懷孕在身的兒媳婦講:“懷孕的時候千萬別打蛇,打了蛇將來生下的孩子就會吐舌頭,像蛇吐芯子那樣?!弊銎牌诺倪€會交代說,孕婦的丈夫也不能打蛇,并滔滔不絕地說,孕婦家里的東西不能挪動位置,不能在墻上釘釘子,那樣會“犯占”,等等。 據(jù)洪利昂的外婆講,她的外孫確實(shí)曾經(jīng)“犯占”。 他外婆說,按日子推算,洪利昂是在外婆家懷上的,因此“犯占”的地方就是他爸媽曾經(jīng)居住并懷上他的那間臥室。 洪利昂出生的時候,他外婆守在旁邊,見剛出生的外孫臉上有兩個黑得發(fā)亮的痘痘,大小跟釘子帽差不多。 外婆連忙算算日子,估摸外孫是女兒女婿住在娘家時懷上的,又想起上個月在那間房的墻壁上釘了兩顆掛小物什的釘子,心想恐怕是“犯占”了,她急忙回到家里,將那兩顆釘子拔了下來。 不久后,洪利昂臉上的兩個痘痘消失了,但遺憾的是仍留下了兩個明顯的小坑,淺層形狀跟拔掉釘子后留在墻上的小坑幾乎一模一樣。 不過,在洪利昂變得神經(jīng)兮兮之后,長舌婦們完全摒棄了“犯占”的說法,她們認(rèn)為那兩個小坑不是別的,而是蛇咬后留下的傷疤。她們說,蛇精早就猜到他會被外婆領(lǐng)養(yǎng),為了不失去聯(lián)系,蛇精早早地在他臉上咬了一口,作為標(biāo)記。 傳言如掙斷了韁繩的野馬一般,在各家各戶來回奔跑,最后人們普遍認(rèn)為洪利昂確實(shí)是被蛇精糾纏上了。 他姨媽去世后不到半年,他外婆也去世了。 舅舅和其他的姨媽對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沒有人愿意接他到家里吃一餐飯,并警告小孩子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兒,免得被蛇精誤傷咬到。 5. 洪利昂的外公擔(dān)心自己亡故之后外孫無依無靠,到處尋訪能制伏蛇精的人,可是一直沒有結(jié)果。 一天,洪利昂正和外公吃飯,外面響起了拉二胡的聲音。然后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胖胖墩墩的,聲音如二胡一般嘶啞古怪,問道:“請問一下,你們有需要二胡的嗎?” 也不管他們爺孫兩人是不是需要,那人王婆賣瓜了:“我這二胡可是正宗的,用的是真蛇皮,不像有的販子那樣用豬皮或者牛皮充假?!?/br> 他外公從來不拉二胡的,卻放下筷子,斜睨了那人一眼,別有用心地問道:“你這蛇皮,可是真真正正的蛇皮?” 那人以為他真心想買二胡,湊上前來,笑嘻嘻道:“當(dāng)然是真的!這用在二胡上的最好是蛇尾部肛門上方的那一塊皮。向兩邊延伸,質(zhì)量隨之變差。精品二胡用的都是靠近肛門的五六塊皮,而且必須是背部的,不能是腹部的?!?/br> 他外公瞇著眼問道:“還能分得這么細(xì)致?” 那人將手一揮,大大咧咧道:“哎,何止是這樣,用的蛇皮是公蛇皮,還是母蛇皮,我都能看出來?!?/br> “哦?”他外公更感興趣了,但他沒有去看二胡,而是一直盯著賣二胡的人看。 那人越說越興奮,手揮舞得更厲害了:“我跟您說,這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公蛇皮鱗片稍有撓邊;母蛇皮無撓邊撓角。但是呢,蛇皮都要薄厚適中,背面平整,對著窗朝光看,透明度要均勻?!闭f著,他將二胡舉了起來,可惜屋里沒有陽光。 “哦,哦?!彼夤胶偷馈?/br> “您要不要買一個?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那人滿以為這個生意有八九成把握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彼夤斐鲆粋€指頭。 “什么問題?”那人問道。 他外公說:“你這么肯定二胡上的是蛇皮,那么,這些蛇皮都是你親自弄來的嗎?” “是?!蹦侨讼攵紱]想就回答。 “那么,你就不怕蛇報(bào)復(fù)嗎?”他外公的話如同一絲涼颼颼的風(fēng)。 賣二胡的人頓時愣了,他完全沒想到面前的老頭會突然問出這樣古怪的話。 不過,他很快就恢復(fù)過來,如實(shí)回答道:“我捉蛇殺蛇的本領(lǐng)實(shí)際上遠(yuǎn)遠(yuǎn)好于做二胡。只要讓我發(fā)現(xiàn)蛇的蹤跡,它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它們害怕我還來不及呢,哪里還敢來報(bào)復(fù)我?!?/br> 洪利昂的外公面露喜色,一把攥住那人的手用力地?fù)u,說道:“我買你的二胡基本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比做成這筆生意還好的消息?!?/br> 那人不高興道:“不買二胡還害我說這半天話?” 他外公攥住那人的手不放,說:“我告訴你,我知道一個地方有一條特別好的蛇,如果你能把那蛇捉住殺掉,保準(zhǔn)能做一把比你手里這個好上百倍千倍的二胡!” “你說的可是住在洪家段的那個蛇精?” 聽了這話,他外公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澳阒??” 旁邊吃飯的洪利昂筷子抖了一下,剛夾到的菜滑落在桌上,弄出一攤油跡。他仍將弄臟的菜重新夾起,放進(jìn)碗中。 那人勉強(qiáng)笑了笑,說道:“這附近還有誰不知道?” 他外公失望之極,唉聲嘆氣。 那人看了看老頭,又看了看洪利昂,猜測道:“你們爺兒倆莫非就是……” 他外公點(diǎn)頭,說道:“不瞞你說,這孩子就是那個被蛇精纏繞的人的兒子,我是他外公?!?/br> 那人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洪利昂,說道:“難怪您突然轉(zhuǎn)移話題,嚇我一跳。不過您找錯人了,我雖然捉蛇拿手,但是不敢去碰蛇精啊。我原來有個同行,捉蛇技術(shù)比我還好。那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名叫盧朝暉。” “盧朝暉?”他外公皺眉沉思道。 “您認(rèn)識?原來名氣比較大,他死后就沒幾個人記得了吧。”那人說道。 他外公搖頭:“我哪里認(rèn)識!只是聽起來有點(diǎn)兒熟悉?!?/br> 那人繼續(xù)道:“其實(shí)那時候他就知道洪家段有個蛇精,并且發(fā)現(xiàn)了蛇精的蹤跡。我們幾個同行都勸他不要碰,他不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