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直到推開門,看到還未消融的落雪,這才徹底從夢中回過神來。 小滿分明就不在了,是他沒來得及抓住她。 這次離開,是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恍惚間,周攻玉才后知后覺,他對小滿的心思并不是心動而已。 無論他如何摒棄這些念頭,脫離了政事,他腦海中便只剩下了這么一個身影。仔細一想,他過去的人生里,值得再回味的日子,也都是與她有關。 歡喜也好,悲傷也好,都說給她聽。 現如今,午夜夢回,寂靜空蕩的大殿里獨剩他一人。 周攻玉緩緩坐于書案前,看著濃黑的夜色,心中的酸澀苦痛如潮水席卷,鋪天蓋地而來逼得他窒息。 若只是心動,也會有這般痛苦的感受嗎? 他心中茫然,連同曾經堅定清晰的前路,也在此刻變得虛幻。 * 巴郡的冬日很快過去,柳枝抽芽,迎春含苞,是大地回春,萬物生暉的景象。 小滿喝了整整一個冬日的藥,嗓子才算是徹底好了。 這段時日里江郡守和江夫人都對她關懷備至,因為小滿的性子討人喜歡,府中的人都多多少少的關照她。 包括江家唯一的千金江若若也和小滿成了閨中密友,幾次三番提議要將小滿的住處搬到她的院子。 韓拾的父親是有名的云麾將軍,母親也出身簪纓世家,夫婦二人在他十二歲那年便雙雙戰(zhàn)死,留下韓拾一人。 好在江郡守一家憐愛他,待他如親子,府中也都是拿他當正經的少爺看待。 唯一不同的是,江家是書香門第,家風嚴格不說,還興建書院。因為江郡守太過嚴厲,江氏子弟無一不是規(guī)行矩步的人,唯獨一個韓拾特立獨行,他們是想管也不能管。 小滿的眼睛慢慢恢復了八九成,除了要避免在強光下待太久,已經沒有什么大礙了。 江夫人待小滿好,也有其他原因。 江夫人年少時有過一個友人,時隔多年都快忘記長相了,可見到小滿又讓她憶起了那位故人。她隱約看到過小滿手臂的傷疤,心中猜想她的過去必定是極為悲慘苦痛,為了不觸及到小滿的傷心事,便壓著心中疑惑許久都沒能開口。 郡守府開辦書院,招收的學生都是男子,為他們傳道解惑的也是有名的大儒。江所思勤敏好學,一直以來都是書院最出色學生。韓拾和他恰好相反,在書院連一刻鐘也坐不得,聽不進去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時常翻墻逃走,玩夠了就被責罵抄書關禁閉。 江若若雖是江家千金,卻依舊要遵循禮法,讀書習字都是有先生來教,不能和男子同學。 小滿來郡守府不久,江夫人就建議讓她和江若若一起學習,也能少些無趣。 一開小滿是歡喜的應了,等和江若若學了再久些,連她這種耐性極好的人都坐不住了。 當初來巴郡,韓拾就提醒過她,說江郡守一家心善好客,唯獨家嚴格禮數眾多。 如今看來,何止是嚴格,甚至說得上迂腐。 除了夫子以外,還有一位女先生,兩人教導小滿和江若若的,都是些《女誡》《女訓》,時不時還要看《孝經》。除此以外,江若若還要習女紅和琴棋書畫。 在相府的時候,小滿說得上是無人管教。因為無法出府,就時常找書來看,雖然都是囫圇一遍過去,沒吸取到什么精粹,卻也增長了見識。那個時候她想看什么書是沒人管她的,周攻玉也時常從宮里給她捎書來。 從艱澀難懂的史書兵法,到一些民間流傳的志怪話本,她幾乎什么都看,唯獨沒看過《女誡》這種東西,初次聽先生講授還覺得新奇,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書中所授也讓她感到詫異。 江若若聽得認真,見小滿愁眉緊鎖,還疑惑地問她:“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對?” 先生也停下來,審視著小滿。 小滿態(tài)度謙恭,問:“學生有些不懂,方才說了‘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可接著又說男子可再娶妻,女子不可再嫁,否則便是違背禮義。為什么男子可以娶多個妾侍,女子再嫁卻是要遭到上天懲罰……這是為何?” 江若若沒想到這點,很奇怪小滿會有這種想法。“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天經地義的啊,這還要什么為何嗎?” 夫子暫且有耐心,解釋道:“江小姐說的不錯,自古以來都是如此。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男子娶妾實屬常理,無論如何,嫁了夫婿,自然是要以夫婿為大。二位小姐都是人上人,往后必定是正妻,若夫有所求,豈能不允?!?/br> 小滿越聽越疑惑,接著又問:“男子娶妾為什么會是常理?那就沒有一個女子,嫁給多個男子的?” 一旁的江若若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夫子陰沉下來,捏著書卷又翻了一頁,疾言厲色地說了幾句更加晦澀的話,小滿一頭霧水的樣子令他升起怒火,面色不悅地說道:“小姐身為女子,此等言論還是少說得好,若說與外人知,必定要嘲笑小姐不知禮數,不知賢良淑德為何物?!?/br> 韓拾在窗外探進來一個頭,在夫子背后對小滿和江若若招手。 江若若輕瞥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反觀小滿,不僅看向韓拾,還也沖他招了招手。 夫子登時怒了,認為小滿不識禮數,頑劣不堪,和韓拾是一路貨色。再加上知道小滿無權無勢,只是郡守府收養(yǎng)的一介孤女,語氣就更差了。 “朽木不可雕也,如此女子,怎堪當人婦!” 這話說得就有些重了,連江若若都皺起了眉,小滿渾然不在意,點點頭頗為贊同:“那便是吧?!?/br> 她是真心贊同這句話,卻被當成故意頂撞,使得夫子臉色黑如鍋底,氣得胡子都在顫動。 韓拾連忙進屋,在夫子大發(fā)雷霆之前將小滿拉走。 小滿出去了,心中還疑惑道:“夫子為何要生氣?” 韓拾輕哼一聲:“誰知道呢,儒士都是有脾氣的,但凡學生不如他的意,就要想法設法讓你低頭認錯,贊同他的話。小爺我也有脾氣,還偏就不聽他們這些酸儒的話?!?/br> 陽光正好,郡守府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有幾尾紅鯉游過,爭食水面漂浮的柳葉。 小滿蹲在湖邊,問他:“先生說的話也不一定對嗎?” “這不是廢話,你可別和我表哥他們一家學壞了啊,什么對不對的,讓自己不舒坦的,那就是不對!”韓拾斜倚在柳樹上,眼角眉梢都透露著肆意。 她蹲在湖邊,裙裾微微沾濕。 “書中的道理都是古人定下的,并不是不可更改,等我們死了,也就成了古人,那我們也可以自己定規(guī)矩?!?/br> 這話聽著混亂,卻不是毫無道理,韓拾也沒弄清楚她在說什么,就一頓猛夸:“小滿真聰明,說得對,什么抄書不抄書的,我還偏不!” 他話音剛落,背后就有人涼涼一句:“你自己逃課,居然還帶著小滿。宋夫子若是告到父親那里,你們二人都要受罰?!?/br> 江所思冷著臉看向韓拾,視線移到小滿身上的時候,面色又柔和許多?!捌饋戆?,別離湖邊太近了?!?/br> 韓拾還是有些怕這位兄長的,稍微收斂幾分,笑道“小今日這般好的天氣,怎么能浪費在屋子里。好不容易這丫頭身子好些了,我還想帶她看看巴郡的好風光呢,表哥你就別管了。” 江所思沉默片刻,扭頭看向小滿,問道:“你想去嗎?” “想去!” 他無奈,輕嘆一聲?!澳蔷腿グ桑貋磉€是要受罰的。” 作者有話要說: 周攻玉是比較冷血的,不知道怎么喜歡別人。他一直不覺得自己有多喜歡小滿,是喜歡,但又不值得他動搖,等他察覺到小滿原來很重要的時候已經晚了。 所以后期才會火葬場,是真的會虐男主,請放心! 第20章 益州不比京城的繁華,然在江郡守的治理下,百姓也是安居樂業(yè),一派祥和。 韓拾自己浪蕩慣了,身邊多帶了一個小滿還有些不習慣。 她難得出門一次,看什么都新奇。巴郡人的口音和京城差別很大,尤其是不會說官話的百姓,嘰里咕嚕一堆聽得她一頭霧水。 春寒還未消退,街上的人多是穿著厚襖的,小滿畏寒,臨走前江所思還讓她帶了一個手爐。 “你這身子也太弱了,都來一個多月了,怎么還是不見長個子。”韓拾看著勉強到他肩頭的小滿,忍不住念叨了幾句。“太瘦了,風一吹就能飄走。” 小滿反駁:“一個月而已,怎么可能會長高。我已經長胖了,只是你看不出來?!?/br> 她來郡守府這段時日,確實有好好用膳,氣色好了不少,分明是韓拾眼光挑剔。 攤市上蒸騰的熱氣,小販的吆喝聲,行人那些奇怪的口音,都讓小滿覺得新奇有趣。 韓拾望著她臉上的笑意,覺得有些感慨。 剛撿到小滿的時候,她身上積了一層碎雪,人已經在雪地里凍僵了,像一只即將死去的幼鳥。 至于為什么會帶她回巴郡,還是因為覺得二人有緣,在冬至的燈會上見過一次,后來又偶然救了她的命。冬至的時候,小滿笑起來極為好看,他自然是印象深刻。只是沒想到再見,這丫頭又瞎又啞,可憐兮兮,醒來之后竟也沒有哭,反而是強撐著對他笑了一下。 大概就是因為那個笑,韓拾便堅定了帶她來巴郡的心思。 “你一向乖巧,今兒個是怎么讓夫子動這么大火氣?”韓拾正發(fā)問呢,才見身邊人又不見了。 他急得回頭尋找,發(fā)現小滿正蹲在一個賣絹花的小姑娘身邊說話。 她蹲在那處,曳地的裙邊被人踩了一個泥印子都沒發(fā)現。 韓拾又好氣又好笑,幾步走過去,“我說你能不能長點心,走大街上被人賣了怎么辦?” 賣絹花的姑娘面黃肌瘦,在尚有寒意的春日里衣衫單薄,籃子里的絹花倒是做得精巧。 “你想要絹花?”韓拾說著就要掏錢,小滿卻搖頭了。 他頓住?!澳悄阋鍪裁??” 小滿繼續(xù)問那個姑娘:“那你的兄長還沒有考中進士嗎?” 賣花姑娘說的話帶著一些口音,小滿琢磨了一會兒才理解過來:“他七次都沒能考中?” 韓拾嗤笑一聲:“豈止,我還見過考到死也沒中進士的?!?/br> 小滿蹙起眉,不解道:“他考不中進士,為何不讓你來試試呢?反而要賣花供他讀書,這是什么道理?” 此話一出,賣花的姑娘和韓拾都啞口無言,像看到什么驚奇的東西一般盯著小滿。 他多少能猜到為什么夫子會對小滿發(fā)火了。 “女子是不能參加科舉的。”韓拾回答她。 賣花的姑娘點頭,“奴家連字都不識得,姑娘就莫要取笑奴家了?!?/br> 她好好在街邊賣花,突然來了個衣著不凡的貴人,本以為今日能多賺些銀錢,哪知道對方養(yǎng)尊處優(yōu),竟對著她這種窮苦人家胡言亂語。 小滿想到郡守府興辦的書院就是只招收男子,不禁問道:“是因為書院不收女子嗎?” 韓拾看不下去了,一把將她拉起來,掏出碎銀子遞給賣花的姑娘,帶著小滿轉身就走。 “你沒發(fā)現她都不耐煩了嗎?” “為什么不耐煩?”小滿又問?!耙驗槲易屗⒓涌婆e嗎?” 韓拾忍俊不禁:“你自己聽聽你說的什么話,女子參加科舉?女子怎么可能參加科舉。不說那書院不收女子,就是收了又能如何,教她們孔孟之道?讓她們學《周易》《中庸》又能如何?難道要靠這些相夫教子不成。” “入朝為官啊,男子為了致仕,那女子讀書,不也是可以嗎?”她甚至還回頭看了眼那個賣絹花的姑娘?!耙苍S他兄長做不到的事,她可以做到呢?” 一開始的時候,韓拾還以為小滿在說玩笑話,看到她表情認真才反應過來,她竟真是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