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兩個中年男女,能“消火”的地方可太多了。一時玩得過了忘了回家,或者晚了一點才回家,實在是再不值得擔憂的事了。 詹臺說得隱晦,小海并沒有完全聽明白,但也從他的語氣中猜出鄧建國和鄧自軍的老婆可能結(jié)伴去做一些并不算太光彩的事了,便點點頭。 老村長也是這么想的,安慰了鄧建國的老婆,又想到哪個男人愿意自家老婆給自己戴綠帽呢?便沒去鄧自軍家問問,更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老村長家里的包子店生意太火爆,每年節(jié)后返鄉(xiāng)總有村民要幾十個幾十個地往外鄉(xiāng)帶,他白天晚上泡在自家店里忙活,等到晚上上床睡覺之前,才聽老婆提了一句,前晚離家的兩個村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 兩人失蹤的第三天清晨,老村長終于組織村民開始了對兩人的尋找——這場尋找也沒有持續(xù)太久,剛剛搜尋到中午,就有人看見了魚塘里面剛剛才浮上來的兩具雪白的尸體。 村長這才知道大事不好,接下來的處理更是一地雞毛。 哭啼哀嚎的家屬幾乎砸爛了村長家的包子店,村長的兒子拎著菜刀出來要拼命,幸好被村長老婆拉了回來。 兩具尸體在水里泡了兩天本就已經(jīng)十分恐怖,再加上發(fā)現(xiàn)尸體的地方是在魚塘,滿池子鯰魚拖著烏黑的長尾在水里密密麻麻,仿佛一夜之間肥美了許多。 尸體撈上來的時候,頭顱四肢早可見骨。家屬壓根沒敢去辨認,老村長緊咬牙關(guān)去看了一眼,回來吐得天昏地暗,連著發(fā)了好幾晚的噩夢。 “死因其實很快就出了……”詹臺嘆息,當著小海的面,盡量把故事說得委婉坦蕩一點,“也可能是兩人喝了酒結(jié)伴走,一個人突然尿急要上廁所,看見路邊的魚塘就脫了褲子往邊上一站,準備開閘放水。可是夜深天黑,初春的土地腳下濕滑,他們喝了酒本就頭暈,一個沒站穩(wěn),有個人就滑了下去,滾到了魚塘里面?!?/br> “另一個人伸手去救,卻被一并拖到了魚塘里面。兩個喝醉了酒的人跌進泥濘、冰冷的魚塘里面,興許腳下甚至被石塊水草纏住,不出幾分鐘就再也沒有了掙扎的力氣。” 真相原本并不復雜,可是復雜的是知道真相以后發(fā)生的事。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在過年團圓的大好時刻,兩個年富力強的一男一女,會在深更半夜跌入魚塘。除了最開始的那點桃色新聞,越來越多的說法甚囂云上,有說鄧自軍看不慣被戴綠帽子,把老婆推進魚塘里搞死的。還有說村長的兒子送兩人回家的路上欲行不軌,被鄧建國打了一頓干脆殺人滅口的。 甚至還有說村長賣的包子里面摻了大藥殼的,吃了之后會讓人上癮回味無窮,還會讓人昏昏欲睡瘋瘋癲癲,這才會有人吃完之后跌入魚塘的,氣得村長三十多歲的兒子舉著菜刀站在店門口,誰敢經(jīng)過的時候指指點點,他就惡狠狠地看著人家。 村長老婆嚇了個半死,連夜把兒子送到城里面去,打算用賣了包子店的老本給兒子租個小門面,在城里開一家早餐店。 鄧建國鄧自軍的家里人哪里能善罷甘休?鄧自軍自己身上背了殺妻的嫌疑,不僅把全家老小拉出來給自己作證,更是像為了證明自己清白似的,篤定主意是村長家的包子有問題,這才害死了兩個人。 兩家遺屬先是在包子店里吃飯喝酒,又是從包子店里出來之后出的事,再加上那些沸沸揚揚的傳聞,還聽說村長老婆打算賣掉包子店,恨不能天天到村長家里來大鬧,不拿到賠償決不罷休。 就是在這個時候,老村長請來了江湖上頗有名聲的陰山十方陸老道,和他的徒弟詹臺。 —————————————————————————— 老村長年過六十,精神矍鑠,深深凹陷的眼睛里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老村長慢慢悠悠地開口,親手斟滿一杯酒送到陸老道的面前,“如果是我們家的責任,我當然不會推脫。但明明是一場意外,還要我們負責,青天白日的,這怎么說得過去呢?” 陸老道一口飲盡,微微點頭,但笑不語。 老村長也不著急,又滿上一杯酒,還給詹臺面前的杯子里倒上雪碧。白花花的包子放在雪白的盤子里,香氣像是自己長了腳,拼命往詹臺的鼻子里面鉆。 “早兩年前我就聽說啊……”老村長又說,一邊伸手指了指北面的墻,“隔壁村子有過這么一個事兒……” “鬧鬼的事兒?!?/br> “隔壁村里,有個女孩兒啊,家里就她和她爹兩個人相依為命。這女孩兒長得雖然漂亮,可是家里窮哇。這談好的男朋友把她給拋棄了,說好了春節(jié)上門提親,結(jié)果沒來。女孩兒傷心啊,就夜夜哭、夜夜嚎啊,哭聲凄厲啊,把山里的猛獸給招來了。這山里的猛獸翻過墻,一下子咬掉了她半張臉……” “那個時候她還沒斷氣兒呢,哭著嚎著在地上爬啊,就懇求屋里的爹出來救她一命……” “屋里的爹心狠,想著是個不值錢的閨女犯不著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就咬緊牙關(guān)把門拴上了。女孩兒爬到了門前,拼盡最后的力氣舉起手,咚咚咚地敲門,敲了十幾分鐘,她爹捂著耳朵在房間里面哭,就是沒有給她把門打開……” “隔了好幾個小時,等到外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她爹才敢把門給打開。等打開門了一看,他這閨女早都被野獸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只有一只咬了半截的手臂掛在門把手上,被風吹著還一下下地咚咚往門上砸呢!” “她爹哇得一聲就暈過去了,腦袋磕在門檻上,醒來就瘋了,沒兩年就死了。都說是這個女孩兒化身成了厲鬼,就在村子里游蕩著,看見負心的漢子就撲上去把人給咬死……” 村長說到這里,停了下來,舉起眼前的酒杯輕輕啜了一口,緩了緩才有開口:“……這厲鬼恨負心漢子,可更恨她那見死不救的爹啊。年關(guān)的時候正是她忌日,她冤魂不散,飄到了我們村子里,不就正好看見了鄧建國和鄧自軍老婆兩個人了么?” 十幾歲的少年詹臺,剛剛才咬了一口包子,滿嘴guntang撲香的rou汁剛剛落入舌尖,就聽見了村長接下來說的話:“……我們村子里遇害的兩個人啊,剛剛巧,家里都只有一個女兒。深更半夜在荒郊野嶺不睡覺……” “陸道長,你看,這樣巧的兩個人遇見了吃人的女鬼,是不是怎么也逃不過呢?很容易就被惡鬼給害死了呢?” 老村長擦了擦嘴,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紅包,詹臺拿眼睛一掃,便看出里面大約裝了三千塊錢。 陸老道微微一笑,依然擺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微微一笑道:“村長說得十分有道理,老道這就設(shè)壇作法,一定讓那惡鬼灰飛煙滅?!?/br> 陸老道作法那天,包子店前張燈結(jié)彩,紅綢扎了巨大的繡球放在路中央,長長的鞭炮鋪在地上,像是一條蜿蜒的巨蟒。 正午十二點,陸老道仰天大吼,指縫之間藏著白磷,只微微摩擦便有藍色的火焰升騰而起,像是一頭巨大的獅子。 詹臺站在繡球旁邊,拿過白骨梨塤面無表情地橫在嘴邊,波瀾不驚地吹出了第一個凄厲的音節(jié)。 火焰燃起了鞭炮,震耳欲聾的響聲蓋過了塤聲、蓋過了圍觀村民的交口接耳,火焰從鞭炮燃到了繡球之上。巨大的繡球霎時燃成了一只火球,橘色的火焰在陽光之下忽隱忽現(xiàn),宛如半遮面的一張女人臉。 “天門鬼路,符法同源!惡鬼現(xiàn)形!急急如律令!”陸老道將桃木劍揮舞得如同花兒一樣,紅綢被燒成了黑色的灰燼,被他劍尖挑上了天空,宛如紛紛落下的黑雨。 老村長沖著陸老道恭恭敬敬地鞠躬,陸老道一邊搖頭晃腦地走著,一邊將綠豆灑在了一地狼藉的地面上。 詹臺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任由黑色灰燼散在了自己的肩頭。 —————————————————————————— “你說,是鬼更恐怖,還是人更恐怖?”詹臺輕聲感嘆,“鄧建國的老婆是外鄉(xiāng)人,在村里本來就說不上話。至于鄧自軍……洗清了殺妻的嫌疑,又洗掉了一頂綠帽子,他就是再咽不下這口氣,又能干什么呢?跟村長硬碰硬嗎?尸體都成那樣了,有證據(jù)嗎?” 他們?nèi)苏f著說著,已經(jīng)穿過大路,走到了鄧巖村里。 “老村長以前的包子鋪就在那邊,”詹臺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間小超市,“至于鄧自軍家,就在這里。” 和村里大多數(shù)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新蓋樓房不同,鄧建國的家顯得十分破敗。墻壁只有臨街的那一面被漆得雪白,其余的地方露出了破敗的磚頭。 “這個樣子也是沒有辦法。那次鬧出了捉鬼的事之后,村子里的村民對這場命案的惋惜,漸漸變成了對厲鬼害人這件典故的八卦。老人們不許孩子在外面玩,連著兩年過節(jié),好多年輕人都干脆沒有回家?!?/br> “村長把自己家的包子鋪賣了,說是基本上都付了請道長捉鬼的費用。為了村里民眾的安危,就是散盡家財也不在乎。除了那兩家死了人的人家,其他人聽到村長這樣無私,當然感激涕零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賠償死者的錢落不到自己口袋半毛,還不如請了捉鬼的道長更讓人安心。” “更何況……”詹臺抿唇,“這所謂賠償一開始有沒有,都還是一樁說不清的公案呢?!?/br> 事情走到了這一步,之后的發(fā)展已經(jīng)可以預見。 “夫妻感情本就不怎么融洽,鄧自軍帶著孩子回到原本打工的城里,娶倒是沒精神再娶,可是也沒精神照顧孩子。女兒吃著東家飯、西家菜長大,后來也是爭氣,考上了大學?!?/br> 詹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語氣漫步精心,并不怎么在意的樣子。 可是小海聽著聽著,卻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一絲詭異。 這個故事聽起來,為什么這么熟悉呢? 不……不對,是這整個故事,聽起來都十分熟悉。 從包子店開始,隱隱約約許多的細節(jié),都讓他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了許許多多不經(jīng)意間被忽略掉了的細節(jié)。 詹臺還在繼續(xù)說:“……但沒了父母照顧的孩子,怎么能過得好呢?他家女兒聽說跟著舅舅舅媽過了好幾年,舅舅舅媽后來犯了事兒,還殺了人。” 話音剛落,詹臺輕輕推開了鄧自軍家的房門。一個弓著腰的老人站在門口,沖著詹臺點點頭。小海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墻上掛著的一幅全家福照片吸引去了。 他倒吸一口冷氣,猛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茉莉。 茉莉的眼睛一瞬不瞬,像是有什么掩藏不住的情緒再流淌,沖著小海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只是數(shù)面之緣,又隔了許多年,可是照片里的女孩子看起來卻仍然這樣眼熟。 照片里的她大約十幾歲、正在上初中的樣子,依偎在父母的身邊笑得甜美。雖然還帶著嬰兒肥,可是她的臉上已經(jīng)能看出來些后來的模樣。 小海一下子就回憶起了第一次遇見她的情形,她穿著紅色的連衣裙,一身清爽地站在洗頭房的門口,笑嘻嘻地問:“聽說你們這里在招收兼職呀?” 那時的小海轉(zhuǎn)過頭,對茉莉小聲地吐槽:“jiejie一開始就不該請人。就算忙起來,我也可以幫你啊,干嘛非要花那么多錢去雇她呢?現(xiàn)在說來就不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沒有責任心……” 他小小地發(fā)脾氣:“……你總是要預支工資,又說不來就不來,到底是想干還是不想認真干活???” 鄧亙馨,是鄧亙馨。 那個時候的鄧亙馨歪著小小的臉蛋,露出無辜的笑容:“想學呀,你jiejie說我是陰陽眼,以后啊,還得麻煩海少爺在茉莉老板面前多替我說些好話,好讓我長長久久地在洗頭房里干下去?!?/br>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的話……”鄧亙馨有些恍惚,“你jiejie教我那些東西,會不會不靠譜啊?什么陽氣不足,就泡個法器熱水澡之類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遇見了鬼,這些東西會不會不管用呢?” 小海從來都沒有問過鄧亙馨,為什么一個青春活潑的女大學生要來這樣陰森恐怖的洗頭房里來做兼職。 也從來沒有問過…… 他應該去問問的…… 鄧亙馨紅著眼睛說:“我媽死得早,初中那會兒就沒了。我爸一蹶不振,整天喝酒不理人。舅媽在學校里替人看宿舍,看我可憐沒人管,就把我放在學校里?!?/br> 小海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為什么當時的自己沒有多問一句呢,哪怕只是一句話呢! 鄧亙馨的mama……到底是什么時候死的,又是怎么死的? 鄧亙馨,就是鄧自軍的女兒??! 是鄧亙馨的mama在她上初中的時候跌入魚塘,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死了。是她的爸爸一蹶不振,從此將她交給舅舅舅媽照顧,也是因為這一場“鬧鬼”的鬧劇,她才會對“捉鬼”“陰陽”這些事產(chǎn)生這樣大的興趣,來到洗頭房里來做兼職。 冥冥之中,沒有巧合。生命里曾經(jīng)擦肩而過的那些人,即使只是短短幾秒鐘,也足以改變一個生命的結(jié)局。 誰又能說巧合誰又能說每一次分別都會是永遠 這一刻的巧合是真的巧合嗎? 還是命中注定。 茉莉上前一步,輕輕摸著小海的肩膀,搖頭道:“……當時你就算問了,她也不會說的。這些都是家里的隱秘過去,就連她自己也未必全都清楚。” 小??嘈σ宦暎骸啊抑皇菦]有想到,沒有想到這一切都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br>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仿佛又響起了另外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 小海伸出手,一把拽住了詹臺的衣袖。 “鄧建國……鄧建國是誰?你剛才說,鄧建國也有一個女兒,對嗎?”小海的聲音微微顫抖。 像鄧亙馨一樣踏入茉莉洗頭房的女孩,他還認識一個啊。不僅認識,他還記得她的聲音,記得她的長相,記得她修長的手指撫弄著吉他,記得她過于削瘦的身軀和慘白的臉龐。 “鄧瑤……鄧瑤jiejie。我的吉他老師?!毙『I钌钗艘豢跉猓忠淮文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茉莉。 是在哪里來著? 好像是在酒吧的舞臺中央,漂亮的吉他老師鄧瑤彈唱了自己寫的一首歌,對富家公子池明宇輕聲說:“這首歌是寫給我爸爸的。他去世得早,他是個特別好的人,他在的時候,我過得特別幸福。無憂無慮……后來,我媽再嫁,也有了自己的新家庭。今年春節(jié)我沒回家,自己一個人過的,那會兒寫了這首歌,想我爸爸?!?/br> 爸爸去世,mama改嫁。相似的劇情再一次出現(xiàn),可是當時的小海卻從來沒有想過去深究過,這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到底是什么。 “鄧亙馨jiejie,和鄧瑤jiejie,她們都來自這個村莊對嗎?”小海輕聲說,“那jiejie,你也來自這個村莊嗎?鄧巖村?” “當初你會出手救她們,你能出手救她們,是因為她們都和你同宗同源嗎?” 小海問。 茉莉垂下眼眸,仿佛有水波流淌在她的眼中;又仿佛有霧氣氤氳在她的臉上。 “不是。”詹臺先說話了,聲音深沉,“我也是花費了許久,調(diào)查了許久,才終于明白這一切的一切都有關(guān)聯(lián)?!?/br> “小海,再想想,再想想你忽略了什么?還有哪一個細節(jié),是你聽起來非常熟悉,卻又一直被你忽略掉了的?”詹臺說。 哪一個細節(jié)?哪一個細節(jié)? 小海拼命地回憶。 包子……包子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