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瑅交女朋友的事，在班里暗中流傳。

    因為這是私底下的，上不得臺面的話題，故而只局限在一小波人的圈子里。

    直到一個小姑娘對甘瑅發(fā)起直球攻擊。

    “甘瑅，放學后跟你一起走的是你女朋友呀？”小姑娘說話脆生生的，有點像機關(guān)槍，“不止一個人看見了，還說你給她披衣服穿，幫她拿書包，看起來可親熱啦?！?/br>
    甘瑅的表情在那一瞬間變得奇怪，如同被按下暫停鍵的一片空白，他似乎在困惑，又像在思考。

    這表情在對方眼里解讀成了委屈，“是不是他們冤枉你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你去跟他們解釋清楚吧?！?/br>
    小姑娘是甘瑅的前任同桌，曾經(jīng)被同學們起哄跟他一塊被叫金童玉女，故而對甘瑅生出幾分朦朦朧朧的好感。

    她是要當被老師認可的乖學生的，才不打算做私底下談戀愛的壞孩子，但潛意識里也要拉著甘瑅陪她當個一心向?qū)W的好孩子，這其中的感情就有點微妙了。

    “我知道了?！备尸v垂著眼，他的眼睛可真好看，黑得像塊不透光的玉，只是看著就要沉浸進去。

    “謝謝你告訴我，但我沒什么好說的?！?/br>
    甘瑅竟然默認了。

    小姑娘深感遭到背叛，又過了小半天，課上到一半，甘瑅就被老師叫出去了。

    課堂上一下子有點亂，有人問怎么回事，于是甘瑅的事跡這回徹底傳遍了班級。

    小姑娘坐在那，臉色煞白，眼里帶著委屈，這是甘瑅自找的，她想，是他不學好，自己是在把他扶回正路。

    誰想甘瑅出去十分鐘不到就回來了，老師又把小姑娘叫出去，這回去的有點久。

    小姑娘回來時，滿臉傷心難過，抽噎著趴在桌上哭了半堂課。

    老師其實也沒跟甘瑅說什么，她慈愛地拍著孩子的肩，“我知道是他們瞎說，你受委屈了。”

    孫亦梔不在家這兩年，甘瑅的家長會都是甘棠參加的。

    第一次去的是那位太姥姥，她腦子有點愚鈍，坐在那兒就是神游，回來什么都說不上來。

    第二次開始就是甘棠去的，她事前跟自己的班主任請了假，老師很體諒這個乖乖優(yōu)等生，問了她家的情況，對她又生出幾分憐惜。還特許她往后去參加家長會只要簡單說聲就行。

    家長會那天叁點清校，家長們?nèi)c半到，故而甘瑅的同學也見不著甘棠。

    她那天到的有點早，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拿出戶口本給甘瑅的班主任解釋自己的身份和不得不出席的理由。

    她自己看著就是個孩子，班主任對這故作老成的孩子不大放心，開家長會期間時不時地瞄一下她。

    這小姑娘端坐在一群大人中間，看起來特別突兀。她聽得很認真，時不時在小本子上記著什么。

    散場時，班主任叫住甘棠。

    “我能看看你的本子嗎？”

    甘棠略帶羞澀地遞過來，那是個記作業(yè)的本子，正面規(guī)規(guī)矩矩寫著日期和每天各科留的作業(yè)，甘棠就翻了最后一頁的背面用，上面列的條目清晰，甘瑅偏科和字跡差的毛病，還有各種大的小的老師提過的注意點。

    “辛苦你了?！卑嘀魅握f，她忽然覺得甘棠這個不倫不類的“家長”，比在座的很多都稱職得多。

    那次家長會后，甘瑅的成績有了明顯進步。

    在甘瑅的學業(yè)上，孫亦梔可謂徹頭徹尾的甩手掌柜，甘棠這個jiejie才是真正一手包辦的，上到預習課程傳道解惑，下到趕寒暑假作業(yè)。

    也不知道這位班主任要是知道甘棠的左手字跟甘瑅有七八分相像會怎么想。

    此刻班主任帶點心疼地問甘瑅，“為什么不跟他們解釋呢，那個是你姐?！?/br>
    是啊，為什么不解釋呢。

    甘瑅沉默一會兒，說，“他們既然都已經(jīng)這么想了，我解釋也像掩飾，再說，非獨生子女會被看不起……我不想被笑話?！?/br>
    在那個時期的北方小城，家家貫徹優(yōu)生優(yōu)育，倆孩子一般是跟“超生”這個帶污蔑含義的詞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尤其姐弟組合更是引起不好的聯(lián)想——某種意義上這種聯(lián)想放他們身上也沒錯。

    他都這么說了，老師點點頭，“放心，我不會對外說的。”

    甘瑅低下頭，嘴角無意識勾出一抹奇異的弧度。

    當他走出辦公室時，腳步頓了一下，視線穿過走廊的窗，望向瓦藍色的天空，眼里閃過一絲痛苦。

    不想說的原因，還有別的。

    因為我虛榮啊，有個被當成女朋友的漂亮jiejie，多能滿足虛榮心啊。

    甘瑅自嘲地想，他寧可承認自己淺薄卑鄙虛榮，也不敢探究更深層的原因。

    這是他的第二次自欺，也是伴隨他很長一段時間的狀態(tài)。

    甘瑅跟甘棠不同。

    甘棠是縮殼烏龜，哪怕事實無可辯駁，她也能憑偽裝跟忍功捱下去。

    而甘瑅，他一向勇于探知真相，假如有什么讓他困惑，就直接戳破真相，查驗內(nèi)心。

    就連甘瑅都一而再再而叁無意識封閉內(nèi)心達成自欺，只怪那真相太過不堪入目。

    沒人能發(fā)現(xiàn)，感情在無人可見的地底深處生根發(fā)芽，畸形膨脹，扭曲著抽枝，延展占據(jù)每一寸土壤。

    發(fā)現(xiàn)時，已是參天大樹。

    就像甘瑅能輕而易舉發(fā)覺甘棠的失常，甘棠也同樣意識到甘瑅的不對勁。

    這可真是全憑感覺了，因為以甘瑅的性子，雖然不能把情緒的異常偽裝得滴水不漏，但瞞過甘棠卻沒什么問題。

    “你今天怎么了，感覺不對?！?/br>
    甘棠這樣問著，習慣性摸了摸甘瑅的額頭，并不燙，難不成是昨晚沒睡好？

    都怪甘瑅拼命給她灌熱水，害得她半夜起夜不說，等回來時甘瑅大咧咧睡在床正中央，許是摸不到甘棠，他還拼命往床里側(cè)擠。

    擠就擠唄，甘棠把甘瑅往里一推，自己睡外邊了。結(jié)果這家伙像裝了熱源感應器，又往外擠，氣得甘棠差點把被子給他抽了。

    迎著她的疑問，甘瑅笑了一下，“沒什么，就是發(fā)現(xiàn)一件事?！?/br>
    他這一笑有點不懷好意，甘棠一看就懶得問下去。

    她不問，甘瑅也會主動說。

    “姐，我比你高了。”

    甘瑅拿手掌比量了一下，雖然只高出一厘米，但他看了那本書，那上面說，甘棠往后哪怕繼續(xù)長高，那高度也有限了。而他還能長很久，很久。

    甘棠白了他一眼，“幼稚鬼?！?/br>
    她以前嘲笑自己小矮子時可不是這么說的。

    甘瑅才想開口，卻見兩個同學鬼鬼祟祟跟在身后，見被他發(fā)現(xiàn)，那兩個家伙自來熟地走到兩人面前。

    “甘瑅，不給我們介紹介紹？”

    他們都想知道甘瑅究竟給老師灌了什么迷魂藥，這么看明明兩人之間就很曖昧嘛。

    甘棠還是第一次見到甘瑅的同學，她沒多想，“我……”

    她才一張嘴就被甘瑅把嘴捂住了，甘瑅微笑著對那兩個人道，“不想知道于山嬌是怎么被批評的話，就趕快回家去吧。”

    于山嬌是那個被訓了半節(jié)課的小姑娘的名字。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直到那倆人走遠，甘瑅才把捂著甘棠嘴的手移開。

    甘棠疑惑道，“你跟他們有過節(jié)？”

    甘瑅嘆了口氣，“姐，別人問你什么你就答，防范意識太差了。”

    甘棠莫名其妙，這倆人都能叫出甘瑅名字，她作為甘瑅的jiejie，肯定要禮貌招呼的。

    甘瑅又道，“放學隨便搭訕女孩子的能是什么好人，那兩個是學校有名的混混，專門在放學后敲詐零用錢的，看我是熟人不好下手，就盯上你這個生面孔了。我跟他們提的那個人，就是前陣子因為敲詐勒索被老師批評請家長的混混?！?/br>
    甘棠神色凝重，她沒想到才畢業(yè)兩年多，母校居然墮落到這個地步，都有敲詐勒索的混混了。

    就是于山嬌，聽著有點像個女孩的名。

    她就這么想一下，便笑瞇瞇地道，“我防范意識不差的，在學校陌生人搭訕我都不理。而且小瑅你人緣好，我每天都跟你一起走，肯定不會被盯上的?！?/br>
    這話甘瑅愛聽，他輕輕勾起唇角，心頭愉快的情緒像水波蕩漾。

    說出一個謊，就要用更多不同的謊言來圓。

    但甘瑅樂在其中。他想，誰叫我是個虛榮的人呢。

    虛榮總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