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御史笑了笑，腳一拐朝另外的方向走去，長隨問，“爺，不去了？”“傻呀，沒見人都排二里地去了。走吧。咱們也巡巡軍營，一直聽說龍虎營治軍極嚴(yán)，這回正好見識見識?！?/br>
    他就這么背著手，迎著微涼的晚風(fēng)，不知不覺已是星斗滿天。

    第244章

    洛陽城。

    朝廷派三皇子穆安之為欽差的消息很快通過坻報送到洛陽城, 河南巡撫府。范巡撫提前騰出巡撫府，供欽差一行入住。

    沒幾日，又有一騎快馬絕塵而至。

    “奉三殿下命令, 請大人閱此手書。”斥侯將懷中漆匣呈上。

    范巡撫先問, “殿下可好？”

    斥侯答, “安好?！?/br>
    范巡撫令下屬請斥侯下去安歇，驗過漆封后打開手書，里面只有一句話：大批糧草即到，請先行平息糧價, 安撫百姓。

    范巡撫再一次召集洛陽官員, 將穆安之的手書傳示給諸人看，諸人皆面露喜色, 都說, “糧食一到, 洛陽的危機就能解除了。”

    范巡撫憔悴的臉上也有幾分喜色, “將這消息傳給城中各糧商，讓他們再壓一壓糧價。他們?nèi)羰敲靼祝€是趁早將糧價平了，不然，待殿下押送糧草一到，他們手里的糧食也不值什么了?！?/br>
    焦知府嘆氣，“若他們手中有糧, 如今城中糧價, 還捂著做什么。今早下官剛召見過城中幾家大糧商, 他們實在也拿不出一粒米糧了?！?/br>
    “糧商商會的陳會首怎么說？”范巡撫問。

    “陳會首請下官到他的糧鋪去, 糧倉都空了?！苯怪謬@了口氣。

    范巡撫不置可否，“不妨告訴他們一聲, 三殿下在帝都掌刑部，以嚴(yán)峻冷肅聞名，這位殿下當(dāng)差三年，審過南安侯世子案、前玄甲衛(wèi)大將軍案，讓他們自己掂掇著辦吧?！?/br>
    “大人？”

    范巡撫望著外面難得晴空，“能平安著賺銀子，才是福氣。是不是？”

    穆安之一入河南境就見著大批災(zāi)民，這也不急著去河南府了，大軍先進(jìn)了鄴城。鄴城知府出城三十里迎接欽差隊伍，穆安之車馬未停，直接就進(jìn)了鄴城府。

    徐知府騎馬跟在穆安之的車畔，心情仿佛這鉛灰色的天空，沉重忐忑。

    一直待到城外，穆安之命停了車。

    城門外支著五口大鍋，有拄杖相扶的災(zāi)民在排隊等著領(lǐng)吃食。已是開春，地上見不到一絲綠意，但凡綠的能入口的，都被吃完了。災(zāi)民和鄴城磚灰色的城墻一樣，灰撲撲的。

    穆安之年輕，走路也快，徐知府跟著都有些吃力，災(zāi)民們遠(yuǎn)遠(yuǎn)見車馬整肅的車馬隊，已猜是來了貴人。此時見諸多衣著體面的老爺簇?fù)碇晃患t底金袖、衣飾華貴的年輕公子過來，早相扶著紛紛下跪。

    穆安之?dāng)[了擺手，小易叫了聲，“起――殿下吩咐，不必多禮?！?/br>
    穆安之直奔著煮粥的大鍋就去了，掀開鍋蓋，叫稀粥，粥都不能答應(yīng)。鍋底淺淺的一層米粒鋪在鍋底，五口大鍋都是如此。

    “城中無糧了嗎？”穆安之問。

    徐知府嘆，“府里就還有三千多斤糧食，實在是不敢多用?！?/br>
    “城中商會那邊呢？常平倉呢？”

    “去歲冬天，暴雪不斷，城中貧寒百姓就有凍餓而死的，下官便取了常平倉的糧食賑濟(jì)百姓。今春又是接連五場大雪，天氣回暖，也是雨水不斷，城墻都被雨雪所侵，垮了一段。常平倉的糧食早就吃完了，朝廷的賑濟(jì)到鄴城，也有五十萬斤糙米五十萬斤粗糧，殿下，鄴城有民三十萬余啊?！毙熘f著老淚橫流?！翱奘裁矗襾砭褪菐湍銈冑c災(zāi)的。”穆安之伸手向前一指，“別擋著我?！?/br>
    圍在穆安之視線前方的鄴城官員立刻散開，分兩列站立，空出一道筆直通道直通瑟瑟站在一畔等著領(lǐng)粥的災(zāi)民。穆安之四下看兩眼問，“開路的銅鑼哪。”立刻有小吏送來銅鑼一只，穆安之拎著，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了三下，險沒把周圍人耳朵震聾。穆安之走到災(zāi)民面前，吩咐一聲，“抬米過來！”

    三五車大米被推到近前，穆安之當(dāng)?shù)那孟妈專岸即蜷_。”

    米袋打開，里面皆是黃燦燦的糙米，前面見著的百姓們都發(fā)出不小動靜，后面看不到的踮直了腳尖伸長了脖子往前夠，實在看不到的就捅前頭人的腰眼打聽是出啥事了，一聽說有米到了，大家聲音里都帶著喜悅。

    穆安之又當(dāng)?shù)那昧艘宦?，大家立刻清靜下來，“端個椅子過來?！?/br>
    穆安之站在一張小吏坐的椅面兒泛光的老榆木椅子上，對著面前烏泱泱的一片饑民道，“我就是奉陛下之命過來給大家伙兒送糧食的！從今天起，大家伙兒就不必挨餓了！”

    底下立刻一片歡呼，穆安之又當(dāng)?shù)那昧寺曡?，歡呼聲止，他舉起一根手指，“按村按鄉(xiāng)按縣，誰是管事兒的，出來！”

    乞丐也得有個頭，這么些災(zāi)民，不會沒個管事的人。徐知府在一畔回道，“殿下。城外災(zāi)民的事是李同知在管?！?/br>
    穆安之道，“沒問你。”

    徐知府立刻不敢再言。

    災(zāi)民群里有族老有耆老有里長有縣里任過衙役捕快現(xiàn)在出來逃荒的，還有時間久在災(zāi)民群里人緣兒好的，出來了十來個人，看不出年紀(jì)相貌，餓的太久，便是模樣也是不體面的。

    穆安之將手一揮，“錄一下姓名年齡家鄉(xiāng)族人。”

    然后對大家伙道，“你們過來，看著下米。”

    金燦燦的糙米如同金砂般傾入蒸氣騰騰的熱水中，只倒水的兩成高，穆安之道，“你們餓太久，一下子不敢吃干的，撐壞不是玩兒的。這粥煮的稠稠的，吃上三天，再吃干飯！”對那十來人道，“你們瞧著這幾口鍋的米，前三天煮粥是每鍋這些米，第四天便要插筷不倒。你們平時每頓吃多少？”

    有個膽子大些的回道，“成年男子兩碗，婦人一碗，孩童減半?！?/br>
    “男人婦人不變，孩子也一碗。先這么著?！蹦掳仓?，“明天我會派使者過來巡視，粥薄了，你們只管說，這個時候誰也不用怕。我的糧食都帶來了，你們不說，餓死媳婦孩子，就是你們自己的孽！”

    當(dāng)時就有人哭了出來，嘴里喃喃的給穆安之磕頭。

    穆安之不愛看這個，卓御史在一畔也揚高嗓音道，“這都是陛下的恩德！”

    也不知誰，立時就來捧卓御史臭腳，帶著高喊，“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于是，鄴城府外，一片高呼萬歲之聲！

    穆安之心下暗罵卓御史，怪道這姓卓的年紀(jì)輕輕就爬上了左都御史之位，果然是拍馬屁的絕頂高手！

    李玉華在車?yán)镞h(yuǎn)遠(yuǎn)望著自家三哥站在椅子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那描專吨ぷ雍霸?，心下覺著雖然有點土土的，可驕傲了。

    大家伙都餓成這樣了，現(xiàn)在什么花言巧語都不好使，就得像三哥這樣實實在在的把糧食拿出來，讓大家伙都吃飽才是真的。

    欽差隊伍在無數(shù)災(zāi)民感激的目光中進(jìn)城，數(shù)著后面那長長看不到頭的運糧馬車，鄴城府的災(zāi)民才算是真的相信：真的有糧了！

    穆安之進(jìn)城，鄴城知府已將知府衙門騰出供穆安之一行居住。穆安之也沒客氣，對徐知府道，“半個時辰后開會，鄴城內(nèi)不當(dāng)值的大小官員，本地有名望的鄉(xiāng)紳，鄴城商會管事的大小商賈，尤其是糧商，一個不落，都要過來。你去安排一下?！?/br>
    徐知府下去安排，穆安之對卓御史秦將軍等人道，“你們各打發(fā)個管內(nèi)務(wù)的親衛(wèi)長隨到嚴(yán)大姐那里去，她管著派發(fā)屋子的事?！?/br>
    徐知府當(dāng)官也三十幾年了，全憑謹(jǐn)小慎微才熬到知府任上，一見三殿下這般聲勢，當(dāng)下不敢耽擱，半個時辰就把人召集全了。

    其實城中官員都在，主要是召集商賈用了些時間，商賈地位低下，尋常不得吩咐，敢里見得到欽差，更何況是皇子殿下。

    穆安之坐正中上首之位，卓御史因也是正經(jīng)欽差之一，居穆安之右下首，之下是杜長史，秦廷在左下首，之后是胡安黎張案而坐。徐知府帶著一干官員挨了杜長史坐，鄉(xiāng)紳則是在胡安黎下首置坐，商賈整整齊齊站了一排，沒他們坐的地方。

    穆安之問，“剛徐知府說，府衙還有存糧三千余斤，對嗎？”

    “是?！毙熘鹕響?yīng)道。

    穆安之指了指胡安黎，“記下?！?/br>
    穆安之繼續(xù)問如今災(zāi)民多少，治下多少縣城，各縣情況如何。徐知府都說得上來，瞧著倒也不是太無能。

    小易呈上一盞清香撲鼻的香茶，穆安之喝口茶，先問鄉(xiāng)紳，“你們現(xiàn)在生計如何？”

    都跟穆安之訴起苦來，穆安之道，“家中可有余糧？”

    基本上都是幾百斤，獨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干瘦老者道，“我拿家中細(xì)糧換了粗糧，如今還有五千斤，殿下若是賑濟(jì)使，只管拿去?！?/br>
    穆安之問老者姓名，聽著是姓鄴的，道，“是本地老戶了吧？記得國子監(jiān)有位鄴博士，不知可是你族人。”

    “正是。那是小人族弟。”

    穆安之點點頭，當(dāng)時便有其他鄉(xiāng)紳暗忖這鄴老精道，五千斤粗糧算什么，如今捐出去，非但在皇子殿下這里掛了名兒，連做官的族兄都跟著露了臉，登時悔的不成。只是，剛剛已哭過窮，委實不好再露富。于是，即便后悔，也只得憋著了。

    穆安之看向站一排的商賈，“哪個是糧商商會會首？”

    一位生得頗是斯文，身著綢衣的圓臉中年前上前回道，“殿下，鄴城地方小，沒有糧商商會會首，小的馮鳴，是本地商會會首?！?/br>
    “哪幾位是糧商？”

    五個高矮胖瘦不同的商賈出列行禮，穆安之問，“你們手里有多少糧食？”

    糧商紛紛道，“倘小的們手中有糧，早獻(xiàn)給衙門救濟(jì)百姓，不瞞殿下，如今家中也沒有余糧了?！?/br>
    穆安之的視線掃過諸商賈，問，“藥商呢？”

    藥商手里自然也是沒有藥的。

    穆安之問，“就不單獨問了，你們誰手中有糧，站出來說吧。沒有的不用說?！?/br>
    沒人說話。

    穆安之點頭，“行，你們的情況我都知道了?！眴柡怖?，“都記錄好了嗎？”

    “已是得了。”胡安黎答道。

    穆安之對諸人道，“都按個手印兒吧?！?/br>
    諸人皆露驚容，穆安之的目光平靜中帶著深深的威壓，他道，“本殿下并非不通情理，你們自家也有家小要養(yǎng)活，千斤糧食以下，我不征調(diào)。本殿下在帝都掌刑部，在我面前，說話是要負(fù)責(zé)任的，如果讓我發(fā)現(xiàn)在隱匿大宗糧食藥材之事，今天的手印就是明天的罪證！按吧?！?/br>
    拇指按在朱砂盒中，一陣涼意侵入肌膚，鄴城自鄉(xiāng)紳到商賈，均心下泛起幾絲涼意。

    口供記錄確認(rèn)完畢，穆安之對徐知府道，“同秦將軍交接一下，即刻起，鄴城所有城防、巡視之事，皆由龍虎營接手！所有藥鋪糧店，一律關(guān)閉！無令不可擅開！除本殿下指定商賈，不許經(jīng)營！”

    當(dāng)時便有商會的人面露焦色，穆安之淡淡威儀的視線掃過，“你們手里反正無糧無藥，想來也不影響什么！”

    然后對徐知府道，“換下的城防巡捕之人，名單給我，我另有他用?！?/br>
    第245章

    所有想像中的欽差與當(dāng)?shù)毓賳T豪紳之間的勾心斗角、言語機鋒……

    一件都沒有發(fā)生。

    當(dāng)天, 城外災(zāi)民數(shù)目全部統(tǒng)計完畢。家鄉(xiāng)何處，人口幾何，年歲幾何, 現(xiàn)居何處, 均按村落鄉(xiāng)鎮(zhèn)縣衙統(tǒng)計的清楚明白。

    城中施粥十余處施粥場所, 穆安之也都去看過，清湯寡水的悉數(shù)令改了。每人每戶按戶籍領(lǐng)粥，每個人粥的數(shù)量與城外災(zāi)民是一樣的。

    穆安之召見河堤使，問鄴城境內(nèi)堤壩情況, 有幾個縣城發(fā)生澇災(zāi), 沖毀房舍，百姓流離。另外, 穆安之輕簡隨從, 由徐知府帶著, 拿著鄴城的地形圖, 就靠兩條腿，將鄴城走了個遍。哪條路損壞嚴(yán)重，城墻坍塌的有幾處，穆安之都令胡安黎記錄在地形圖上。

    另外，穆安之向全城召告欽差四令。

    第一條便是，全城征召存糧，有存糧的人家, 每戶可留糧一千斤, 之外精米悉數(shù)由朝廷按每石一兩的市價收購, 不可私藏糧草。糙米何價, 粗糧何價，均羅列清楚。第二條, 城中所有糧商藥商，無令不可開市。非指定商賈，不可經(jīng)營糧藥生意。第三條，既日起，未有欽差準(zhǔn)許，四城緊閉，不可出入。

    第四條，有知私下進(jìn)行藥糧交易，上報者，可得其交易量三成。

    全城災(zāi)民喝了三天粥，有身體不適的也有穆安之帶來的大夫給把脈開藥。第四天，穆安之再發(fā)布四條命令。

    第一條：凡無病痛無殘疾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青年男子，不再免費施粥。

    第二條：招募修補堤壩，修補城墻，修補道路的青壯男子。包吃住，按其勞力，工錢五百錢起，上不封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