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不如歸去

    蔣泠溪是誰？

    蔣泠溪就是那種大街上擦肩而過的時候，都讓人忍不住回頭多看一眼的小美女，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飯之前必然要準備一小杯清水放在一邊。裊裊婷婷，妝容淡雅，平時說腔調(diào)綿軟的普通話，或者標準的VOA，名校出身，有良好的家教和品位——嗯，當(dāng)然，以上的一切只是留給陌生人的錯覺。

    事實是，蔣泠溪的注冊用戶名是“土匪婆”。意味著她可以披頭散發(fā)，邋邋遢遢，那看上去有品位又有價格的包包，打開以后，永遠是一坨一坨的東西糾結(jié)在一起，每次找點什么都要躲起來偷偷地翻半天。私下里她還經(jīng)常面無表情地說臟話，偶爾抓狂了蹦出一句“冊那”（cao）能雷得人半天緩不上氣來。

    這猥瑣女人電腦上有無數(shù)隱藏的文件夾，誰也不知道她那些報表、商務(wù)信函之后保存著多少面目猙獰的GV。

    和謝一……嗯，和謝一，是非常純潔的男女關(guān)系。

    與這婆娘的相遇，要說起來，還真是孽緣。當(dāng)初兩所大學(xué)隔了南北大半個城市的距離，按說本來是應(yīng)該半點交集都沒有的，可是就是在那一次高級口譯口試的候場碰上了，謝一不知道這么巧，是自己上輩子做了什么孽。

    那天他去得稍微晚了些，只能找個邊邊角角的位置先坐下來，正好就坐在了蔣泠溪旁邊。小姑娘當(dāng)時正趴在桌子上，看不見臉，瘦得像個紙片似的身上穿著一件夸張的大毛衣，耳朵上掛著耳機，桌子上擺了一排空的咖啡罐子。她身上有種很特別的香味，不靠近聞不出來，若有若無的，卻好像能安神似的。

    還沒開始點名，謝一坐下來十分鐘之內(nèi)，就至少有四五個人過來揪她的頭發(fā)和她打招呼，小姑娘睡不成了，一臉萎靡地坐在那，目光呆滯，半天，才小聲嘀咕了一聲：“同學(xué)會啊，搞什么……”

    謝一失笑，心說這姑娘不是復(fù)旦的就是交大的。只有那幫人才能把口試候場搞得像個同學(xué)會似的，他自己的學(xué)校，全年級只有他一個人通過筆試，有資格來參加口試。

    一邊的姑娘安靜了一會，懶洋洋地把書包拿過來，手腕上的卡通手鏈上的鈴鐺輕輕地撞在一起，發(fā)出好聽的聲音。謝一有點緊張，木然地翻著手上的書和資料，基本上什么都看不進去，不時被她把注意力吸引過去。

    看見她稀里嘩啦地翻包，拿出第一本《數(shù)學(xué)分析》，嗯，不是，接著翻，翻出第二本，《經(jīng)濟學(xué)原理》，她看著那本磚頭一樣的書愣了一會，突然趴下去，把臉貼在書皮上，頹廢了一會，小手繼續(xù)在包里摸來摸去，一邊念叨著：“英語啊英語啊英語啊英語啊……哦……no……”

    謝一忍不住回過頭去，看見這姑娘從激動萬分到失望萬分地，從包里拿出餐巾紙，筆袋，巧克力，口香糖以及一堆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卡通小動物之后，找到了最后一本書……呃，《大學(xué)法語》。

    她保持著呆滯的面容看著被自己翻出來的破爛，和扁下去的書包，細聲細氣地感慨：“人生啊，真是一場寂寞如雪的悲劇……”

    謝一嘴角往上抽了抽。

    小姑娘偷偷瞄了一眼他手里的教程和一打打印的資料，抿抿嘴，又打量了謝一一番，被毛衣袖子蓋掉大半的手順著長條的桌子爬過來，一根手指頭輕輕地敲敲桌子，眨巴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看著謝一：“不好意思哦，同學(xué)，借我看幾張好伐？”

    謝一到現(xiàn)在都記得蔣泠溪那時候的眼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長在巴掌大的小臉上，看人的時候像只小動物，怯怯的，乖得不行——于是成了光榮被外表蒙蔽的大軍中的一員。

    果然，古人說的“相由心生”，是一種封建迷信……

    這婆娘也不知道怎么的，消息那么靈通，他遞了辭呈這才第二天，就被她知道了。從他接起電話的一瞬間開始就罵，一直罵了足足七八分鐘，才停下來喘了口氣，中間用詞不帶重復(fù)的。

    謝一苦笑：“你在哪呢？怎么找著這個電話的。”

    “你家?！蹦沁呁ｎD了一下，好像有點心虛，“我?guī)捅０泊笫逯v我是你女朋友，鑰匙丟掉了，他就幫我叫物業(yè)把門打開了?！?/br>
    謝一深吸了口氣，無力：“小姐，你是私闖民宅?！?/br>
    “不管，誰讓你神秘失蹤?！睙o比理直氣壯，又頓了頓，蔣泠溪才輕輕地嘆了口氣，“還回來伐？”

    謝一忍不住抬頭瞄了正在廚房里擦地的王樹民一眼，笑了笑：“不回去我能去哪里？等一陣子吧，等這邊用不著我了的時候。至于工作……”他最后兩個字刻意壓低了聲音，含糊地吐出來，“老早就想跳槽了，幫我問問你家Jason收不收留我？”

    蔣泠溪嗤笑一聲：“Jason還要問的啦？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給你鋪紅地毯?！?/br>
    “那小的先謝謝泠姐賞我口飯吃?！?/br>
    “甭價，給哀家好好做事就行。”她前后鼻音不分，“甭價”的“甭”說得好像“奔”，怪腔怪調(diào)的，聽得謝一笑出聲來。

    蔣泠溪卻沉默了一會，才有點不理解似的低聲問：“你哪能就認準一個人呢？”

    謝一一只耳朵聽著電話，一只耳朵聽著王樹民在廚房七上八下的折騰，手里托著一打盤子擦桌子，手一個勁兒的顫悠，盤子碰碰撞撞發(fā)出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動靜，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倦怠，不愿意想，不愿意動，就想這么一直下去，辭職也沒關(guān)系，每天住逼仄的小房子也沒關(guān)系，辛苦也沒關(guān)系。

    半天等不到他回話，蔣泠溪忍不住問了一句：“小謝？”

    “你說怎么辦呢？”謝一心不在焉地用手輕輕牽扯著電話線，“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可是……”

    忘記是另外一回事。

    經(jīng)濟學(xué)原理上的一個基本假設(shè)，是人都是理性的，可是這是錯的啊……有的時候，我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犯傻，犯賤。

    “儂個港都（你這個傻瓜）……”

    “泠姐真是真知灼見?！敝x一有點沒心沒肺地笑。

    “不睬你了。”蔣泠溪嘴上說得兇巴巴，可口氣卻不由自主地軟下來，“回來給我電話?！?/br>
    謝一放下電話，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這jiejie吵吵得耳朵都有點疼。王樹民卻不知道有意無意，正好從廚房出來，見他撂了電話，不在意似的沖他擠擠眼睛：“說了那么長時間，女朋友??？”

    謝一覺得有點累，不自然地笑笑：“不是，上學(xué)的時候認識的一個朋友?！?/br>
    “朋友？”王樹民怪腔怪調(diào)地學(xué)了一聲，濕淋淋的手摟住謝一的脖子，壓著他的肩膀，拖著長音說，“朋友能這么大老遠地打長途打那么長時間？朋友能讓你一口一個泠泠叫那么親熱？你的，老實交代，什么時候勾搭上的花姑娘，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了？”

    謝一盡可能地往旁邊躲，可是畢竟一介書生，抵不過王樹民用了蠻力的糾纏，王樹民一只冰涼沾滿了水的爪子勾著他的脖子，一只手把他雙臂扣到身后，把謝一按在沙發(fā)上，不依不饒似的用玩笑的口氣說：“快著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謝一背對著他的臉上倏地劃過一層陰影，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卻勉強著自己發(fā)出一聲沒心沒肺的笑：“我有權(quán)保持沉默?！?/br>
    “嗯哼，看來不上大刑是不行了?！蓖鯓涿癜阉哪樑み^來，斜著眼睛看著謝一，“辣椒水還是老虎凳，你自己看著辦！”

    謝一沉默了一會，挑挑眉，無聲地笑了：“這不是正發(fā)展著呢么，準備重點培養(yǎng)，等培養(yǎng)好了，再跟您老人家報備?！?/br>
    王樹民就愣住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連裝出來的玩笑的樣子都快撐不下去了。

    可是王樹民不知道，測謊大師說，如果一個人笑起來的時候，他的眼角沒有笑紋，那就是在假笑，那就是小說里“笑容沒有傳達到眼底的”的意思，如果一個人的笑臉左右有細微的不對稱和僵硬，那他就是在撒一個蹩腳的謊。

    王樹民什么都不知道。

    他腦子復(fù)讀機似的回想著一句話，“謝一有喜歡的女孩了，謝一馬上就有女朋友了”，于是不知所措起來。

    他猝然放開了謝一，有些僵硬地轉(zhuǎn)變了話題：“那、那什么，今天你好好在家里休息吧，我去醫(yī)院給老頭子陪床。我這就收拾收拾過去，你早點洗洗睡……”王樹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盡力讓自己看上去顯得正常些，“要不然把你養(yǎng)瘦了，你那上海小女朋友找我來可怎么辦？”

    謝一沒言聲，額前的劉海落下來蓋住了眼睛。

    王樹民干笑一聲，回房間去收拾自己的東西了。

    正這當(dāng)兒，門鈴響了，謝一愣了一下，站起來整理整理自己身上被王樹民撲騰亂了的衣服，去開門，他本來以為是賈桂芳回來了，還想問怎么回來得這么快，一開門，卻看見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年輕姑娘站在那里，穿著鵝黃色的羽絨服，鵝蛋臉，瘦瘦小小的，手里拎了一大堆東西。